赛艇小将逆战十年：要么有趣，要么老去

2023年国庆节，湖北省襄阳市。在李生毅和刘桂梅夫妇家的门头上，乡亲们一大早就挂上了鲜红的横幅：“热烈欢迎亚运会冠军李文雷载誉而归。”就在几天前的比赛中，儿子李文雷和队友们斩获了一金一银的好成绩。

在刘桂梅看来，这两块奖牌，是对儿子长达10年努力的肯定和褒奖——

“我们还是回来算了！”

2013年正月十三，年味儿还没散尽，刘桂梅送李文雷去湖北省水上中心赛艇队报到。看到空荡荡的寝室里只有3个孩子，她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各种担心一起涌上心头……

1999年8月，李文雷出生在襄阳宜城。爸爸李生毅和妈妈刘桂梅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和太爷爷太奶奶在家耕种30多亩地。老人年纪大负担重，刘桂梅夫妇每次离家时都嘱咐儿子要懂事听话。而事实上，李文雷从小就没让他们操过心。

上小学后，学校离家有10多公里，天气暖和时还好，到了冬天刮风下雪，路上要花个把小时。为了方便儿子上学，夫妇俩东拼西凑借钱在宜城市内买了一套二手房，没装修就住了进去。此后，李文雷就更加懂事了，刮风下雨都一个人上学。

初一时，李文雷个头长到了1.8米，被宜城体校的贾教练挑选进入田径队。半年后，湖北省水上中心赛艇队来体校挑选队员，贾教练推荐了李文雷。然而体检时，因为窦性心律不齐的问题，李文雷被卡在省队门外。原本欣喜的刘桂梅十分纠结，孩子身体不好，该不该继续走体育的路？

“怎么办，我还能搞体育吗？”李文雷急坏了。贾教练安慰他：“这是小问题，调理一下会达标的。”李文雷很快平静，训练更加努力刻苦。几个月后，体检合格，李文雷正式进入省队，开始了他的运动生涯。

在赛艇队宿舍里，看着3个半大的孩子，刘桂梅担心不已，孩子这么小就离开家，会不会照顾自己？身体吃不吃得消？担心归担心，李文雷坚持留下，她的半颗心也留在了孩子身边。

儿子离家才一周，刘桂梅就想念得晚上睡不着。给李文雷打电话时，他却小大人一样告诉妈妈：“我在这很好，吃得好，训练也很好！”

好不容易过了小半年，刘桂梅实在没忍住，催着李生毅一起去体校看望儿子。教练带他们观看运动员训练，李文雷正在做拉伸运动，练得满头大汗。

看到儿子的那一刻，刘桂梅的眼泪立刻决堤。李文雷休息时，她伸手去拉他的手，谁知他嘴里“嘶”的一声，手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刘桂梅一把翻开儿子的手，眼泪流得更加凶猛：手指和掌心布满血泡，血泡破裂的地方露出鲜红的肉，整只手掌红得触目惊心。这哪像13岁孩子的手啊？

刘桂梅本就舍不得儿子，她当即找到教练：“我们能不能回去上学，我们不练体育了。”教练劝她：“李文雷有这方面的天赋，又能吃苦，不练可惜了好苗子！”李文雷自己也表示不想放弃。

刘桂梅尊重他们的意见，泪眼婆娑地告了别。

第二次去看李文雷的时候，刘桂梅特意翻看了他的手：手指头和手心已经磨出了茧子，但是也有新的血泡看着刺眼。刘桂梅又忍不住流泪了，心疼地问他：“你这手还疼不疼？”

李文雷豪气地说：“都是老茧子，早就不痛了，一点都不痛了。”教练也宽慰刘桂梅：“孩子需要放养，你别舍不得。你要是真心疼他，就多来看看他。”

李文雷一向报喜不报忧，说起在训练队的事情从来是一切都好。直到2014年夏的一天，李文雷在电话里第一次哭了：“我身上长了好多火泡，膝盖上面一块，屁股上面也长了一片，每次弯曲膝盖时很痛，坐下时也很痛。我跟教练请假，教练不批。”

刘桂梅着急了，给教练打电话：“请假不批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回来算了！”教练解释道：“就是长了几个火泡，问题不大。”“他不是个轻易叫苦的孩子，这次给我打电话边说边哭，肯定是太辛苦了。”“孩子的训练不能停，这样吧，我安排他玩两天，让他休息一下。”刘桂梅这才松了口气。

晚上，刘桂梅对李生毅说：“我后悔死了，我就不该让孩子去当那个什么运动员。”

几天后，刘桂梅又给儿子打电话：“文雷，你身上的火泡好点了没有？”“好点了，妈妈你不用操心我，这边教练对我很好，教练还让我休息了两天。”李文雷安慰妈妈。刘桂梅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淌，她跟李生毅说：“这孩子怎么这么懂事，都这样了，还告诉我不要操心。”

“孩子吃点苦不要紧，正好锻炼锻炼他。”相对于刘桂梅的焦虑，李生毅淡定得多。

“划桨的感觉太好了！”

到赛艇队一年多时间，李文雷没有下过水。只有体能训练合格后，才能开始真正的赛艇训练。

李文雷不想被退回去，一直很拼，生活单调到只有学习和训练。每天测控仪训练2小时，休息几分钟开始卧拉卧推2小时，紧接着又是10公里跑步。最开始，李文雷跑10公里要花2小时，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后来时间越来越短，半个月后，他就能在教练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跑步训练。

2014年冬季的一天，刘桂梅接到李文雷的电话，他十分兴奋：“妈，教练让我开始水上训练了。”他的体能训练已全部合格。

湖水清澈，风景如画，细碎的水波一层一层在湖心荡漾，闪着碎银一般的光。李文雷一脚踏进窄小的赛艇，小艇晃个不停，他掉进了湖里。

“我还不信就站不稳了！”李文雷花了两天时间，可算掌握了平衡。

那时，李文雷和队友每天的划桨距离是10-15公里。最开始是兴奋，然后身体越来越沉重，最后四肢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为了方便，他们穿着短裤，冷风一吹，脸被刮得生疼，脚脖子也被冻得炸开一条条血口子。结束训练后，他只觉得头晕，眼睛发黑，站都站不稳，险些栽进水里。

夜里，李文雷的肩膀和下背部酸痛难忍，在梦中一翻身就痛醒。第二天的训练任务更重，每划一桨，酸痛的肌肉就又被牵扯一次，但他咬牙坚持。他知道，只有咬牙让身体习惯，形成肌肉记忆，才会彻底适应。

刘桂梅放心不下，打电话问儿子情况。李文雷只告诉她：“划桨的感觉太好了！”

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天气渐渐热了，每天划桨距离也涨到40公里。火辣辣的太阳晒得李文雷手臂和脖子都褪了皮，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由于长期抓桨，他手心的老茧一层又一层，血泡破了再出现新的。

一次比赛结束后有几天假期，李文雷回家看望家人。刘桂梅发现儿子的变化很大：高了、壮了，也黑了。奶奶拉着孙子的手仔细端详：“精神了，就是皮肤晒得像非洲人。”

2015年7月，李文雷要参加全国赛艇青年锦标赛，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大型比赛。当时，李文雷的爷爷和外公相继中风住院，刘桂梅夫妇两边奔波，压力很大。为了不打扰李文雷，每次他打电话回家，刘桂梅都说：“放心，家里一切都好。”

那次比赛，李文雷和队友获得双人双桨2000米项目冠军。得奖后，李文雷迫不及待给刘桂梅打电话：“妈，我今天搞了个第一，厉害吧？”刘桂梅夸赞他：“好样的，儿子你是最棒的！”

后来，李文雷放假回家，才得知爷爷和外公都曾中风住院，他急得背包还没放下，就要去看望他们。

全锦赛结束后，李文雷又马不停蹄地投入了新一轮的训练中。2016年，李文雷参加全国赛艇锦标赛，再次获得冠军。刘桂梅也渐渐理解了儿子，他选择了一条自己热爱并愿意为之奋斗的道路。

长时间的高强度训练，导致李文雷的肩膀、腰背和膝盖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磨损。最严重的一次是2017年夏天，李文雷因训练导致腰椎间盘突出，疼得只能躺在床上。那一次他在床上整整躺了十来天，连饭也要队友帮忙打回来。可每当刘桂梅问起他的情况，他仍是说：“吃得好，训练也好。”

刘桂梅从教练那里得知此事后，急得立刻要去看望，李生毅阻止了她：“你又不是医生，去了反而添麻烦。”刘桂梅想想也对。孩子有自己的坚持，能吃苦能扛事，这是值得欣慰值得骄傲的事情。

因为训练紧张，还要去各地参加比赛，李文雷有六年没有回家过年。春节时，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大家围坐在一起，与李文雷打视频电话。奶奶说：“你不回来我好欠（想）你。”李文雷承诺，以后只要放假一定回家。

“你等着我再拿金牌！”

2019年上半年，李文雷被选送到国家队，半年在国外外训，半年在各省的基地训练，回家的日子更少了。

只要李文雷回家，全家人跟过节一样。刘桂梅早早起床，准备一桌子菜，一定少不了李文雷点名要吃的大白菜炖肉。奶奶念叨着：“就喜欢吃大白菜，这孩子，也不知道吃点好的。”说归说，奶奶在菜园里种了一大片大白菜，每天浇水时，她会摸着大白菜说：“这是我孙子最喜欢吃的。”

每次回家，李文雷都会下地干活，扛玉米、砍柴都不在话下。那天，李文雷去田里摘棉花，他背着棉花袋，回头和爷爷说话时，爷爷没有反应。此刻他才发现，爷爷耳朵背了。“爷爷，我跟你买个助听器好不好？”“贵不贵？贵了就不买。”“没事，我给你买个好的，不贵。”爷爷戴上助听器后，逢人就夸孙子孝顺。

有一天，爷爷不小心把助听器丢了一个，找了大半天没找着，急得不行。李文雷知道后，立即又买了一个寄回家。收到助听器那天，奶奶不停地念叨：“文雷太心细了。”刘桂梅很欣慰，儿子真的长大了。

2021年9月，李文雷参加第十四届全运会男子四人单桨无舵手比赛，这一次，他的目标是金牌。可惜，湖北队最后以0.05秒的毫厘之差屈居亚军。

赛后，顾不上休息，李文雷又投入到紧张的训练中。他的目标是一个又一个赛事的金牌。

2022年5月，李文雷和队友辗转塞尔维亚贝尔格莱德、法国里昂和波兰波兹南，参加2022年赛艇世界杯分站赛，获得一枚宝贵的铜牌。

那枚铜牌，李文雷送给了妈妈：“妈妈，你等着我再拿金牌回来！”为了兑现承诺，他排除一切干扰，专心训练，再次没能回家过年。

2023年4月，全国赛艇春季冠军赛暨“韵味杭州”山羊体育杯赛艇测试赛第一阶段赛事在杭州举行，李文雷参与跨省联合艇，在成年组男子四人单桨项目中获得冠军。6月，2023年赛艇世界杯在意大利瓦雷泽举行，李文雷随中国队晋级决赛，取得第5名。

这两项赛事的成绩，为李文雷赢得了杭州亚运会赛艇男子四人单桨无舵手和男子八人单桨有舵手两个项目的参赛资格。

儿子要参加杭州亚运会了！刘桂梅忍不住问李文雷：“你比赛我能去看吗？”“当然要去的，都去。”

得知能亲眼看李文雷比赛，家人激动万分，80多岁的爷爷不顾已经中风三次的身体，坚持要去。

李文雷特意提前半个月给家人订好了车票和宾馆。担心爸妈没出过远门，爷爷年纪又大，他天天给妈妈打电话叮嘱她注意事项。刘桂梅笑他跟自己一样操心，让他放心训练：“你不要担心，不会的事情我知道去问。”

比赛前一天晚上，刘桂梅既紧张又期待，在宾馆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9月24日，杭州富阳水上运动中心，亚运会男子八人单桨有舵手决赛。看到李文雷和队友出现时，一家人激动地大喊：“中国队加油！”

看到他们的皮划艇第一个冲线，刘桂梅的眼泪又喷薄而出。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儿子没有食言。

9月25日，男子四人单桨无舵手决赛，李文雷和队友一起，又斩获了一枚银牌。他的亚运之旅完美收官。

望着领奖台上的李文雷，刘桂梅仿佛看到了10年前的儿子，那个从不叫苦叫累、存着一股劲儿想拿金牌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