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学少年的人生第一课:俗世凡人真爱无声

作者: 岚影

2021年的夏天,17岁的李志勇染了一头黄毛到山西省大同市的机电城拧螺丝。他一心想融入工地,却被工友们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他是逃学跑出来的……

叛逆:17岁逃学去工地打工

2021年7月8日,我来到机电城的第一天。老板黄宽带我穿过有锈迹的铁闸门,来到一个四通八达的市场。烈日下,工人们穿梭在货车间,有吆喝的,也有搬搬抬抬的,汽车尾气熏得人发晕。

我们进了一家挺大的铺面,工人正在一排排机电器材堆里忙活着什么。黄宽踢了踢一旁的纸箱子,大喊一声:“大家停一停,咱们来新同事了。”两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一个是中年大叔,40岁上下,穿件发灰的黑色外套,脸黑黢黢的;另一位30岁出头,矮矮壮壮,露出来的手臂上全是肌肉。

“这是兰师傅,这是黑子。他们来得早,经验多,你有不会的,问他们。这是小李,李志勇,才17岁,你们多带带他。”

待我们相互认识后,黄宽就离开了。

兰师傅上下打量着我,眼里有些不屑:“这细胳膊细腿的,能干活不?”黑子则热情地给我递了一根烟:“发型挺潮啊。”我接过烟,捋了捋一头黄毛,笑道:“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黑子给我一拳,这是接纳我了。

“我们这就是拧螺丝、接线,平时跟着搬搬抬抬,我们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有点眼力见儿就行。”兰师傅边说边带我熟悉环境,顺便把工地的纸箱子都捡起来。指点完我,兰师傅朝黑大个喊:“黑子,你这个螺丝给我拧紧咯。”

黑子眼皮都没抬,手上继续动作。

兰师傅递给我一把蓝色的手枪钻,我好奇地摸了摸,按了按,突突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兰师傅一把捞过手枪钻,一下就拧好了。“以后多学着点。”兰师傅头也不抬,将手边的纸箱子摞起来,用脚踩了踩,嘴里自顾自地说:“这也值不少钱了。”

一下午,螺丝被我拧坏了三个,兰师傅看得直笑,黑子也捶我好几次。就这样,我在机电城安顿下来。

中午,厨房里炖了排骨,做了黄糕。黑哥跟我说,这里周一都会吃顿肉。吃完饭,我跟他们一起去宿舍午休,一间屋子两张床,简陋到了极点。收拾完行李,我沾上枕头准备睡。

兰师傅的手机响起来,他一边接一边往外走,里面传来一个男孩的声音:“爸,你啥时候回。”兰师傅压着嗓子说:“爸忙着,你妈还好吗?”

我被这电话一通吵,干脆起身,摸出手机一看,有五个未接来电,都是我妈打来的。我想了想,没有回。下午回去干活,黑哥跟在后头,小声问我:“小李,你看那个女的怎么样。”他撞了撞我的胳膊。

前面那个女人回头啐了一口,兰师傅凑过来打趣:“这个不行,不如我媳妇儿好看。”我笑了笑,觉得兰师傅有点幽默。

我跟着黑哥拧螺丝。时间一久,手掌虎口处破了皮,火辣辣的,我疼得直咧嘴。黑哥安慰我:“以后长茧子了,就不会破皮了。”

没想到,就一会儿,黑哥的手被美工刀划伤了。老板拿着碘附,让我替黑哥处理伤口。兰师傅摇头叹息:“让你上班别分心,光顾着想女朋友吧?”“我没女朋友了,谈了四年说分就分了。”黑哥的手抖了一下,“唉,都是因为彩礼没谈妥啊。”

“跟你说过了,人家里硬生生要你十八万,就是没想让你俩好。想想当年我娶老婆,一分钱没花。”兰师傅就这么把黑哥说哭了。

夜里下班,黑哥说要请客吃饭,反正现在没对象,不用攒钱了。简陋的骨头馆内,烟味冲鼻,我忍着不适给他们倒酒,给自己倒上白开水。

“混社会哪有不喝酒的。”黑哥把塑料杯的水一泼,给我换成“二锅头”。我只好端起杯子,站了起来:“兰师傅,黑哥,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以后多多关照。”说完,我准备一饮而尽,可这酒真难喝,刚到口中就辣得嗓子眼疼。

“少喝点,意思意思就行了,青瓜蛋子。”兰师傅示意我坐下,替我解了围。菜上来后,黑哥喝了一口酒,说:“我就算不吃不喝,也攒不了十八万彩礼,我可真羡慕我们老板,我差哪儿了呀。”

“人家大学本科毕业,你一个初中生,你说你差哪儿?”兰师傅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颇有指点江山的架势,“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当年有五个女朋友,她们各个都说没我不行。”

“这老头喝多了就会吹牛,跟我爸一个德行。”黑哥凑在我耳边,“你呢,你爸对你好不?”我别过脑袋,哼了一声:“别提了,我学习成绩不好,他拿着铁锹追了我二里地,幸好我跑得快。”“你谈女朋友没,要不要哥教你几招?”黑哥喝了几杯就接不上自己的话茬了。

我想起小晴了,心里有点难过。“娘们唧唧的,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孩一样。”黑哥拧拧我的脸,忽然爬起来奔去卫生间。兰师傅吃饱喝足,去结了账,招呼我去卫生间扶黑哥。黑哥吐得一塌糊涂。

一路上,兰师傅的手机响个不停。兰师傅瞧了瞧我,往前跨两步,接了电话。手机那头,彪悍的女人,半点不遮掩自个的火气:“一天天啥事都不做。”兰师傅弓着腰,捂着手机,温柔地说:“老婆你可不能生气,我跟同事喝点酒。”

黑哥歪在我身上,还在念叨:“我要是能跟老板一样上过大学就好了,我以前怎么就不听我妈的话呢……”手臂浸在夜风里,有点凉。说到大学,说到妈妈,我的心绪飘远了。

回到宿舍,兰师傅去安顿黑哥,我站在门口给妈妈打电话。“妈,我出来打工了。”我想了想,又说,“你别担心。”妈妈很急切:“志勇啊,你别怪你爸,他就是脾气急了点……”“别跟我提他。”我立即挂掉电话,一转头,看见一脸疑惑的兰师傅。

“咋了?”兰师傅问。“没啥。”我闪身进房去了。夜里,黑哥有时想吐,我就爬起来给他递桶。我和黑哥一样难过,而且都是因为女孩。

缘起:早恋风波父子离心

五年前,我考上县里的私立初中。拿到通知书,爸爸叫了一圈朋友,在昏暗狭小的屋子里喝酒庆祝。

学杂费住宿费加起来一年要三万六千块,爸爸怕我担心费用,对我说:“你只管去上学,爹供得起。”

后来,我考上重点高中。半年前,学校里兴起复古风潮,大家都在结笔友、写信。我正读高二,与实验班的小晴成了笔友。有一次晚自习课,我给小晴写回信,被数学老师逮住。数学老师正是实验班小晴的班主任,我算是撞枪口上了。

数学老师看见信就说是情书,认为我们早恋。我爸来了,也不分青红皂白,进办公室就朝我踹了一脚,还对数学老师说:“老师,我孩子有什么不对,你尽管打。”说着,就弯腰讨好老师。

数学老师让我爸把我带回去好好教育,临了还威胁我们,领导可能要拿我和小晴开刀,灭掉这股歪风习气。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去解释。

爸爸头也不回地骂我:“浪费我那么多血汗钱,毛都没长齐就想谈对象,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没想谈对象。”我攥紧拳头,喊了一声。“那老师咋说你是谈对象呢?”爸爸回头瞪着我。

“你看我写的信嘛,你看看就知道了。”我把信递过去。“好嘛,给你吃给你穿,上了几年学就回头欺负你老子。”爸爸更生气了。我才意识到,爸爸没上过学,不认字。可我不知怎么辩解,才能自证。

在家待了几天,爸爸让我滚回学校,叫我以后别再胡闹。我想找小晴商量,怎么自证清白,却发现谣言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小晴转学走了。

这天午间打饭时,我随着食堂排队的人流往前走。“你插队,谁让你插队的。”身后有人喊道。我扭头去看热闹。是个小平头,他指着我:“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可我分明没有插队。

“给老子滚。”小平头伸手戳着我的脑门。我抓起小平头的衣领,对方就趁我不注意,一拳砸在我腰上。我一生气,也还了他几拳。小平头的家长先来了,这一家子污蔑我先动手,并向校方施压开除我。因为我有早恋的“前科”,老师给我爸打电话没人接,他偏信了小平头的说法,没人听我辩解。

料想爸爸来了也是给我一脚,我不等他,背起书包溜了,回家。

那是个闷热的夏天,爸爸从煤厂下班,周身黢黑,回到家,抄起屋里的铁锹靶子,就往我身上打。

爸爸是锅炉工,力气奇大,打得我嗷嗷叫,我妈哭着喊着也拦不住他。我懒得辩解,挨了一顿毒打之后,揣着攒下的零用钱和一只破手机,摸黑搭上一班公交车逃走了。临走前,我花七十块钱染了一头黄发,我要让谁都觉得我不好惹。

辗转到市里的机电城,老板黄宽收留了我。

渐渐地,我跟黑哥和兰师傅熟悉了些。我得知黑哥为了多挣钱,背着老板出去投简历,却因为学历太低没人理他。兰师傅除了爱吹牛,还爱捡别人不要的衣服,原因是他妻子两年前确诊了尿毒症。

妈妈每天给我打电话,叫我回去上学,偶尔会听见爸爸骂我的声音,我懒得理他。

第二天,黄宽接到一个电话,立即把厂里面包车的钥匙扔给黑哥:“黑子,前几天的电箱出了点问题,对方说因为电箱的原因烧了他们仓库的制冷设备,你去看看什么情况。”自己回头去翻图纸。

黑子走后,兰师傅伸着手指比划:“出去一趟能赚四百,黑子还是有点本事,要能考个证就好了。”

“兰师傅,你一把年纪还挺上进。”我小声嘟囔。“小子,你知道不,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当过老师。”兰师傅告诉我,以前村里学校缺老师,让他这个小学毕业生教过几年书。“我那时候穿工装衬衫,别支钢笔,可精神了,你婶子就是那时候看上我的。”兰师傅抽着烟,好似很怀念。

“那你现在怎么在这里拧螺丝?”我问他。兰师傅不耐烦了:“滚滚滚,哪那么多话。”

傍晚,黑哥回来了,一个客户跟在他身后发脾气:“我厂里几十号人等着,设备坏了你们谁负责?”

黄宽赔着笑,承诺一定负责到底。等客户走远,才回头问黑子:“怎么回事?”黑哥瞥了一眼我和兰师傅,说:“有颗螺丝没拧紧。”“螺丝钉而已,怎么会烧了制冷设备?那要多少钱?”我不明白。

黄宽瞟了我一眼,说:“螺丝拧紧了,电流承载量是正常的。但要是没拧紧,电流通一下断一下,承载量不够,电流就会不稳,制冷设备就会故障。”

黄宽回头问兰师傅:“兰师傅,这批电箱的螺丝是谁拧的?”我心头一紧。

兰师傅抻了抻脏到发黑的手套,笑着说:“是我负责的。”我知道兰师傅资历最老,他这么说,黄宽便没再责怪。我不懂,兰师傅明知是我做的,为什么要自己扛下来。

随后,兰师傅跟着黄宽去客户那边排查设备故障原因。据说一台机器7000元,我惴惴不安。

天快黑时,他们回来了。我丢下螺丝刀慌忙往外迎。“咋样了?”我怕要我赔钱,也怕连累兰师傅。

“主要是他们自己的操作有问题,跟咱们没啥关系。”兰师傅笑着拍拍我的肩膀。“但是螺丝没拧紧是重大失误,你好好检讨检讨。”黄宽对我说。我一愣,随即连连点头。

我想找机会感谢兰师傅,巧的是机会说来就来。

回归,俗世凡人真爱无声

这天,兰师傅刚上初一的儿子英语考了四十来分,他急得团团转,要给孩子请私教。一对一的私教贵得很,他儿子知道家里难,死活不肯去。

兰师傅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趁机提出要替孩子补课。“你个小黄毛行不行啊?”兰师傅不信任。

我拿出手机,读了一段麻溜的英语短文。兰师傅眼神变了,连说:“好小子好小子,你指定行。”

那天下班,兰师傅用电瓶车载着我去他家。

兰师傅的老婆胖胖的,一见面就将我往里让:“小李啊,以后你就来我们家吃饭,你看你这么瘦,我看了都心疼。”

桌子上摆着红烧肉、清蒸鲈鱼,都是大菜。兰师傅将我按在四方小桌上,示意我吃。我还没动筷子,下晚自习的兰小弟回来了。兰小弟13岁,变声期,长得高高大大,他看着一桌大菜,用公鸭嗓说:“今天什么日子,还过不过了?”

兰师傅别了一眼儿子,“别瞎说,这是我给你找的老师,补英语的。”兰小弟脸一下子红了,给我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是我爸的狐朋狗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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