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拥抱:“我缺十万块钱?我是缺个儿子”
作者: 老断
罗志强刚参加工作不久,就听说同事老黄的儿子出了车祸。从那以后,老黄整个人都变了,不仅没有伤心,甚至有些“亢奋”,像一个卖力表演却又没有观众的演员,没人能真正理解他。
以下是罗志强的讲述。
老年丧子,悔恨妻子住进寺庙
2020年的秋天来得比较早,河北不到十度的天气,我还穿着一件短袖,刚打完太极回来的老黄拍了一下我:“到底是年轻人,火气旺。”当晚,我就发了烧,请了一天假。
再来上班,我乖乖穿上了毛衣,但感觉还是有些虚弱、怕冷,不断咳嗽,保温杯不敢离手。刚泡上一杯热茶,科长进我办公室,冲我使了个眼色:“跟我出去一趟。”
一走出大楼,毛衣有些透风,秋风直往胸口钻,我哆嗦着上车打着火,问:“去哪儿呀科长?”“老黄家。”科长的表情有些沉重,“老黄儿子不在了。”我脑子一下子有些乱,风透过窗玻璃直往身体里灌。
上一次见老黄儿子,还是2019年初夏,他考上了公务员,老黄高兴得不得了,请了单位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喝酒。
老黄平时挺注意养生,除了有应酬,基本不怎么喝酒。那天他喝了不少,结束的时候,说话有点大舌头、走路有些飘。我说给他打辆车,老黄摆摆手说不用,抬手指向门口的一个年轻人,说儿子来接他了,言语中满是自豪。
老黄儿子1.8米大个,戴一副黑框眼镜,穿得干干净净,在旁边笑得有些腼腆。我后来知道,小峰2017年大学毕业,学的是计算机,本来找了北京的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班上得好好的,老黄建议他回家考公务员,说这是大趋势。
小峰从小听话,虽然心里别扭了几天,但还是放弃了北京的工作,参加了当年的省考,没考上。老黄劝他不要灰心,这不比别的事儿,慢慢来。
等到了2018年,小峰还是没考上。老黄说没关系,就当打基础了。嘴上虽这么说,但老黄的心里很焦虑,怕耽误了孩子,给小峰报了一个很贵的辅导班。好在小峰争气,2019年考上了,不过是一个偏远县的乡镇。但毕竟是公务员,老黄说以后再想办法一步步调回市里。
为了方便小峰回家,老黄给他买了一辆车,小峰每周回来一次,慢慢地,隔三岔五就往家里跑,什么也不多说,吃了饭就往乡里赶。饭桌上,老黄老婆问得再多,小峰都是一句“挺好的”,然后扯出一个安慰性的微笑。老黄老婆知道孩子可能在乡下不适应,几次催促老黄想点办法。
再吃饭,老黄会给小峰倒上一小杯酒,爷俩小酌微醺后,老黄就教小峰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提议给领导送点礼。但小峰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始终游离在乡镇系统之外。
出事的前一天晚上,老黄在外面吃饭,接到了汽车4S店的电话,问小峰那辆车是否还开着,后台收到了异常数据。老黄没当回事儿,说了句“没事”就挂了。随后反应过来不对,给小峰打电话,没人接,老黄慌了,立马开车驶向小峰去单位的路线,出市区没多远看到一群人,穿过人群看到了小峰的车,车头已经撞烂了。老黄腿一软,没站住。
给我叙述这些的时候,科长的声音很沉重,感觉到我油门踩得更重了一些,连说了三声“慢些开”。后视镜里,科长双眼凝重地盯着窗外,不停地变换着坐姿,说我车座椅貌似有点硬。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情搁谁头上也受不了,一路上,我都在思索该如何开口说出安慰的话。没想到,老黄的状态竟还不错,隔老远就见他招呼着亲朋好友,见到我们说了句“来了”,递了支烟。印象中,老黄说过他戒烟已经快十年了。
“事情太突然了,节哀。”我想了半天,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安慰话语。老黄摆摆手:“没事,没事,人嘛,一辈子,有先走的,有后走的。”话没说完,老黄的电话响了,他变换了一个更洪亮的声音接起电话,随后不断有电话打进来,老黄一上午都很忙,安排葬礼、迎来送往。
沉默地坐在客厅一角,我注意到老黄家里有一个跟小峰岁数差不多的小伙子,他一直在忙前忙后,没多长时间就在家里布置出一个简易灵堂。将小峰的照片摆上之后,老黄放下电话,望着小峰的照片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眼神里满是凄寂,马上又扭过头去,进了洗手间。
葬礼是两天后举行的,市政法委书记主持,在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走完相应流程,老黄突然爆发出一句,“我的小呀!”撕破喉咙的嚎叫,绝望地飘在空旷的殡仪馆,黏稠又浓厚。老黄再也绷不住了,跪趴在地上,沙哑的声音重复着那句,“我的小呀!”扯着的嗓子几度换不上气,险些栽倒在地,都被一旁的侄子扶住。
老黄媳妇哭得眼睛红肿,全程由亲属搀扶着,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听到老黄的嚎叫,她身体起伏更大,两手在空中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淌着泪、张着嘴,但已经发不出声音。
小峰是老黄夫妻的独子,小峰自小身体弱,照顾他,老黄媳妇费了不少精力。老黄媳妇想生个二胎,刚怀上,被人举报了,自此,老黄媳妇身子也垮了,心思全扑在小峰身上。
过了小峰的末七,老黄媳妇去了趟乡镇,找到小峰的领导。小峰领导不知道她来的目的,小心翼翼地敬着,有些紧张。老黄媳妇说:“你别怕,我不是来闹事儿的,不是那不讲理的人,我来一是想把小峰的东西带走,二是想问问,到底是什么事儿非要让我儿子那么着急赶回去。”
得知就是因为要报一个表格,老黄媳妇的情绪失控了:“我儿子那天请假了吗?”“请了,请了。”乡镇领导不断点头。“既然请了假,就因为一个表格,为什么要把他叫回来?”老黄媳妇儿无助地怒吼。
收拾完小峰的东西,老黄媳妇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在台阶处绊了一跤。乡镇几个领导搀扶着老黄媳妇儿,执意派车把她送回去。老黄媳妇儿甩开了他们,抱着一堆东西蹒跚地坐上了公交车。
之后,老黄媳妇儿住进了寺庙,整日念经也填不满她心中的自责,后悔不该把小峰从北京叫回来,后悔那天不拦着小峰,后悔为什么要给小峰买车,甚至后悔怀小峰的时候没把胎儿养好。
性情大变,以浮夸的姿态存在
2021年春天,我被借调到了上级部门。去了省城之后,我每周回一次家,跟单位的联系也少了。
年底,老周儿子结婚,请同事吃饭。时隔一年,我再次见到老黄,瘦了一圈,我看他旁边有座位,坐了过去。简单寒暄了几句,我发现老黄现在烟不离手,虽挨着坐,但总感觉有一层雾横在我俩之间。
上菜不到一刻钟,老黄已经有些喝高了,桌上就准备了一瓶酒,基本上都被他喝了,还张罗着要酒。我劝他说喝得差不多了,再喝就多了。老黄一口闷了杯中酒,笑着说:“别看不起你哥,你哥现在也是一斤多的量。”
又差不多喝了半斤,老黄的眼睛已经有些飘了,看着同桌的方大姐说:“小方,前几天微信上跟你说的事儿,你考虑了吗?”方姐起先装听不见,被问得急了,唰一下子脸红了:“老黄,你说什么醉话。”
方姐四十出头,一直未婚,这么多年一直在相亲,但总也没有合适的,就耽误了下来。“给你买套房,再买辆车,把你收了,给我生个白胖小子。”老黄又抿了一口。方大姐瞪了一眼老黄,起身走了。
“老黄,醉了,少喝点吧。”同桌的几人劝道。“你们懂个啥,这是我跟小方的事儿。”说完,老黄晃晃悠悠站起来,要去追方姐。
老周见我们这桌势头不对,过来将老黄按在了椅子上:“老黄,喝不少了,多吃点菜,要是感觉没喝好,咱们几个待会儿再整点。”老黄想站起来,又被老周按了下去。老黄突然火了,甩开老周:“去你妈的,最不能看的就是你,你个小人,坏种!”
宴会厅安静了,大家都盯着我们这边,老黄喝多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当年要不是你举报我媳妇儿怀孕,我现在至于这样吗……”眼看局面不受控制,我和两个同事架着老黄往外走。
老周和老黄年轻的时候,关系非常好,单位空出来一个科长的位置,俩人有了竞争关系,关键时刻,老周举报老黄媳妇儿怀了二胎。老黄没当上科长,孩子也没了,从此跟老周不再来往。老周费尽心思,也没当上,空降了一个。
谁也搞不清那天老黄对方姐说的是醉话,还是喝醉之后的心里话。我感觉玩笑的成分还是大一些,并不觉得老黄是那样轻浮之人,但之后,老黄的一些传言让我感到越来越荒唐。
我们单位申大姐四十多岁了,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有过一段婚外情,被对方老婆闹到单位,之后离了婚,这些年一直是单身。老黄对我说过,跟这种有了孩子还出去瞎混的女人,一定要保持距离,学不了什么好,还容易被影响。
可老黄这两年开始频繁往申大姐办公室里钻,刚开始只是闲聊,后来说的话越来越没羞没臊,申大姐办公室的人一见老黄过来直皱眉,他说话都没人搭腔,也挡不住他每天在那自说自话。
那天,没人知道他对申大姐说了一句什么话,办公室的同事只见申大姐气得泼了他一脸水。满脸通红的申大姐,直接跑到局长那告了一状,老黄竟没事人一样抹了把脸,笑着走开了。
老黄原本不是轻薄的人,说话办事很稳重也很有分寸,我进单位很长一段时间都把老黄当作标杆一样。老黄变成这样,谁也不能理解,大家只能给他开脱,说可能是小峰的突然离世对他的打击太大,又或者,他真的只是太想再要一个孩子。
2022年秋天的一个工作日,我接到老黄电话,约我晚上一块喝点。晚上,我定了一家海鲜馆,老黄站在门口说:“你整这么贵的地方干啥?”指了指旁边的一家东北家常菜馆,“我看这儿挺好。”
东北菜馆里热气腾腾,嘈杂声不断,一进去眼镜上就蒙了一层雾。点了几个下酒菜,一瓶白酒,老黄现在喝酒很冲,二两的杯子三口就喝完了。
我给他又倒了一杯:“来了就多待两天,我知道几个有特色的小饭馆,咱们都吃一遍。”老黄摆摆手:“明天就走了,本来就不想打扰你,又想着都来省城了,怎么也得看看你。”老黄始终没说来省城干啥,我没有继续问。
那晚,我俩喝了快两瓶,我有些高了,但不敢醉,我知道老黄比我更醉。从东北菜馆出来,老黄有些走不稳,我搀扶着他,慢慢往他住的酒店走去。一路上,老黄竟哼起了梆子小调,很难听。
唱得正欢,手机响了,老黄晃晃悠悠拿出电话。刚开始老黄态度还不错,之后情绪逐渐变得焦躁,对着电话大骂,“滚!”动作幅度有点大,身子往左一倾,差点栽倒。
“咋啦这是?咋生这么大气?”
“我那怂侄子。”老黄上下口袋地拍打着找烟,颤颤巍巍地点燃,猛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老黄带我回忆起小峰不在时,在老黄家收拾灵堂的那小伙子。
深海拥抱,余生很短余生很长
老黄在老家县城有一套房,但他长年生活在市里,那套房子一直处于闲置状态。他侄子在县城工作,想便宜点把那套房子买了。小峰走后,侄子的想法变了,提出等老黄老了给他养老,委婉地提出条件就是把那套房子给他。
那段时间老黄万念俱灰,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但侄子有点太急了,吃相难看,小峰刚过了头七,就提出去办一下过户手续,随后隔三岔五地催,老黄急了,说那套房子不给了。
刚到酒店房间,老黄又骂起了侄子,“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套房,脸都不要了,怂!”我顺着老黄的话往下说:“别说侄子了,养老……谁都指望不上,养老院才是咱们的归宿。”我本想说自己孩子都指望不上,又怕提孩子伤了老黄。
“知道我为什么来省城吗?”老黄怪声笑了起来,像一个要干坏事的少年,“来找个娘们儿。今年8月找了个女的,三十多岁,说好了给她十万块钱,她给我生个孩子,男孩女孩都行。在外面给她租了个房子,刚开始对我挺好的,这娘们儿长得不错,看上去人也老实。”
老黄点支烟,苦笑一声,脸上尽是无奈:“本来是先给五万,孩子生下来再给五万,后来她说家里有点事儿,我就把十万块钱都给她了,随后她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