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清洁工、女画家：命运的齿轮咔哒咔哒

2023年夏，“清洁工画家”王柳云的自传体散文集《青芥人生》和《月光不迷路》一经上市便上了畅销榜。翻开书页，两粒掉落在泥淖中的生命种子，历经磨难，互相依偎，重新生根、发芽、开花的一幕幕，徐徐展现。

青芥人生，母女相依为命走来

2023年7月23日，长沙街头，热浪扑面而来。王柳云身着玫红色上衣，边走边打电话：“我下午在湖南省图书馆，后面要去书店签售，下个月还要去成都，天津……”

电话那边，女儿清脆的声音传来：“知道了，素人变画家，现在又当作家，我铆足劲也赶不上你。加油啊！妈妈。”只有她知道，妈妈走了多远的路，流了多少汗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王柳云出生在湖南省新化县一个贫困的农家，17岁考上县里重点高中，可家里太穷，她辍学了。她不甘心，从广播中得知果树苗木的商机，偷偷卖了家里50斤大米，凑了路费，到邻县学习果树育苗手艺。学成归来，王柳云不仅赚了钱，还帮村里不少村民当上了万元户。

二十来岁的王柳云，在众多追求者中，挑中了那个对自己温暖有加的男人。婚后，她生下女儿雯雯。女儿出生后，丈夫变了个人，他暴躁，他背叛，王柳云痛不欲生。怀里的雯雯张着小嘴，哼唱着她自己的歌，小短腿还踢腾着，她哭了：“雯雯，我会撑住的，我要看着你长大，看着你上大学……”

几年婚姻，王柳云病痛缠身，一身心伤。雯雯每一个成长变化，都成了她的解药。可有一天，那个男人卷走了她的存款。那天，雯雯想吃鸡蛋，王柳云翻箱倒柜都没找到一毛钱。她搂着雯雯，默默流泪。雯雯天真地说：“妈妈，等我们有钱了，我们一起吃10个鸡蛋。”

这样的日子，在雯雯爸爸车祸身亡后，结束了。

为谋生，王柳云去深圳打工，将雯雯拜托给亲戚。刚上小学的雯雯独自住在旧居民楼里，自己做饭，洗衣，一颗土豆就是一天的口粮。王柳云知道后，决心再婚，给女儿一个完整温暖的家。

打工时，她认识了来自浙江省台州市的老林。老林像水一样温柔，平和。她和老林走到了一起。

婚后，王柳云将雯雯从老家接了过来。一家三口的平静日子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一个外地婆娘，二婚还带着个几岁的小丫头，居然嫁给了那个懒鬼。”

她顾不上这么多，她只知道，要把家支棱起来，要供养女儿快乐长大。每逢加班，王柳云必定在。她的缝纫机，都要被她踩出火星来。一年又一年，王柳云的膝盖承受不住，受伤了，大病一场。年少的雯雯带着怒气质问妈妈：“妈妈，干吗要这么拼命？我看林叔每天都过得挺悠闲。”

“不可以这么说你林叔。虽然他是后爸，他不勤快，可他给了我们屋子替我们遮风挡雨。山在那里，我们就自己过去，日子总会好的。”

村里的孩子都报班补习，王柳云没有钱，只能晚上带着女儿读唐诗，买英语辅导书让女儿自学。雯雯很争气，考上了重点高中。家境困窘，邻里们见她辛苦，都劝她让女儿辍学去打工。她只是笑笑，没说话。她绝不会让雯雯重蹈自己的覆辙。

雯雯一天天长大，出落得大方美丽。有一天，她留意到，雯雯唯一的一条白裙子，底边被剪开了。她仔细一看，雯雯长高了许多，大概是裙子紧了，孩子懂事没开口要买新的，就把底边剪开了。王柳云赶紧去给雯雯买了条新裙子。

王柳云还发现，女儿从未带同学来家里玩。她看了看这个家，破败不堪，连坐的地方都难寻……王柳云拿出这些年攒下的钱，加上赊账，在村里盖了新房。每一块瓷砖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每一个角落的设计都是她亲自做的。

妈妈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动作，雯雯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2013年，雯雯不负妈妈所望，考上大学。

时光一晃到了2017年，彼时，雯雯大学毕业，王柳云盖房子的外债也还清了。倏忽间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王柳云走出工厂，决定换一种活法。

接触油画，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2017年的初秋，王柳云去了杭州。她想学做小点心，学成后去摆个早餐摊。

去杭州前，王柳云打算去了却一个多年前未完成的心愿。那一年，她在外打工。有一天外出时，路过一家画廊，被其中一幅油画击中了心窝。画上，远山如黛，白云悠悠，山峦之间点缀着一座白墙黛瓦的农家小院，宁静而悠远。她在画前驻足，久久不肯离去。她想买下这幅画，可这幅画出自当地名家之手，3000元的售价令她咋舌。

不久后，她无意间得知，福建省屏南县有个油画基地，免费教人画画。王柳云打算去瞅一眼，她想看看，戳中心窝的艺术品是如何被创作出来的。

王柳云小心地问了雯雯，这个举动，会不会太奢侈。雯雯开心地说：“妈妈，你去吧，就当去旅行。”

买了一张绿皮火车车票，王柳云一路摇摇晃晃，去了屏南。一下火车，王柳云就打开地图，四处寻找油画基地。她四处询问，却被告知，屏南县并没有所谓的免费学油画的基地。

那天，雨下得好大，雨滴打湿了地图，地图上的字迹模糊得难以辨认。王柳云不甘心，赶紧掏出老人机给雯雯打电话，让雯雯帮她查询屏南县那个油画基地。雯雯安慰她：“妈妈，你别慌，我来帮你查询。”雯雯上网搜索一番，确定有这么个地方后，打电话给王柳云。王柳云兴奋地冒雨前行，在大雨中，七拐八拐地奔赴崎岖多山的小镇。

那天中午，她到达油画基地。下午2点，她就被安排学画。她原以为有老师教，实则是个人自由发挥。王柳云对着那盏没有底座的旧马灯，脑子空空如也。她这双手，缝过无数件衣物，拿起画笔，无所适从，倒是旧马灯激起了她的回忆。

年幼时，湖南的农村还没有通电，那个贫困的家里唯一的一盏煤油灯还得优先给奶奶用。他们一家大小和着月色吃饭，遇上夜里要干活计，才会从奶奶那里拿来煤油灯，将亮度调到最小，然后，父亲编竹器，母亲剁辣椒……

想到这些，她大胆下笔，用熟褐和大红画出记忆中向往的马灯光晕的温暖。正画着呢，助教老师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位老师功底很深呀，画得非常好，学了多久了？”王柳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这幅画，就是这句赞赏，王柳云决定留下住几天。

在这个画画基地，王柳云认识了一票天南地北的画友，每天都开开心心。有一天，助教安排她和大家一起画陶罐。当一批文艺青年还在琢磨构图时，王柳云已经画完，还把板凳纹理和漆斑都一一画了出来。大伙惊呼：“王老师 ，你画多少年了，这么快？”“昨天开始画的，在乡下看这玩意儿倒是看了几十年。”

在王柳云一次又一次画了盆花和农家雨笠时，她不满足了，决定挑战更高难度的门神画。

第四天，画室创始人林正禄老师跟王柳云说：“你别画这些零零散散的小件了，别浪费了天赋，去画对面那座山吧。”

“天哪，这么大一座山怎么下手？如何起笔呢？”林老师没有回答她，只是执拗地让她画，说完就走了，留下王柳云在画室犯愁。

王柳云把画架移到东面，对着山发呆。早春时节的远山，漫山灌木，浅绿迷离中，一丛丛杜鹃花次第开放，像一团团粉色烟霞。梯田环绕在山腰间，油菜花绽放半山金黄……

这百般美景令人迷醉，可王柳云却无比沮丧：“我画不出来。”

发呆了半晌，王柳云还是决定画下去。凭着自己儿时的记忆，她画了绿油油的菜地，灰白的土路盘拐于山林间，土路上，她还添了一笔——老农走在山间土路上，肩上扛着锄头，手里拎着编织袋。

“画得好是好，只是你再想想，农民有半座山那么高吗？”王柳云一抬头，林老师居然从村外赶来村里，站在她身后看她画画。而窗外的天，都已经黑了。画友们见林老师说话了，也都凑过来叽叽喳喳：“画了座花果山，还有个巨人猪八戒。”

王柳云坐在凳子上没动，一笔一笔地修改，直到深夜才睡。接下来两天，王柳云又画了两幅山景图，感觉脑子被掏空，再也画不出来了。惊喜的是，林老师居然在网上把画卖出去了。

“居然有人会傻到买我的画？”从老师那拿到钱，王柳云才相信，她的画真的卖出去了。她赶紧给女儿打电话：“雯雯，有人买我的画了！”“妈妈你太厉害了！”

王柳云让雯雯给她买油画方面的书。没过几天，王柳云就收到一个几公斤重的包裹，打开一看，全是欧洲名家的油画集。王柳云慢慢地琢磨大师画作的色彩、取景、布局，豁然开朗。很快，老屋，石板路，石拱桥，一个个动人的风景在她笔端生成。

王柳云的画在网上拍卖，得到全国各地网友的鼓励和捧场。纷至沓来的网友想要加她的微信，王柳云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她都没有手机，还是这次出远门前，她才去买了一个一百多块的老人机。

她笑着跟雯雯提及这件事，雯雯特别感慨：“妈妈，你有自己的粉丝了，我好开心。妈妈，我送你一份礼物吧。”没几天，王柳云收到了雯雯买的智能手机。

为了卖画，她开通了手机银行，互联网带她进入了新境界。眼见地方媒体报道画展时，介绍自己的文字，她很不满意。于是，她死磕到下半夜，写下了一大段文字，凌晨4点发给了林老师。

前半生，王柳云没有朋友。来屏南这段日子，因为画，王柳云拥有了一票天南海北的朋友。北京网友教她开通微博，她的朋友圈子进一步扩大了。

彼此照见，一起成为最好的自己

在福建学画画好一阵了，王柳云每天沉浸在创作带来的愉悦中。台州的家，她没有回。邻里们议论纷纷：“老林这下又要打光棍了。”

有一天，王柳云正在画画呢，老林来了：“你出来大半年了，该回家了，村里都议论纷纷呢！”老林还鼓动雯雯替他做说客。老林就是佛，没进取心，但心地善良，对雯雯视如己出。王柳云还知道，雯雯没少背着自己给老林买好烟好酒。

在电话里，雯雯打了个哈欠，随口说道：“今天很早就去赶车见客户，有些困了。”王柳云很心疼，雯雯做外贸，天天跑客户和工厂，要是有辆车就会方便很多。“妈妈送你个礼物。去买辆车吧，开车能节省很多时间，就不用那么起早摸黑地跑了。”“妈妈，你有那么多钱吗？”雯雯不可置信，但掩饰不住自己的开心。“是呀，最近一下卖了40多幅画，存了笔钱。”

王柳云回家了。雯雯的车也提回来了。那天，老林在村里逢人就吹：“我老婆很牛的呢，这车，我老婆画画卖钱买的。”这辆车，父女俩的骄傲，一下就堵住了村民们搬弄是非的嘴。

当年，结婚时，老林说要给王柳云自由，他便由着她留在了屏南。

林老师很支持王柳云，特意给她腾出一间大画室，同时还安排她管理一层的宿舍，支付1200元工资。可这样一来，王柳云的时间被琐事打碎了，反倒无法专心画画。她想辞了宿舍管理的工作，又担心辜负了林老师的好意，不知道该怎么办。雯雯听了，给她出主意：“不如悄悄离开，这样不至于伤了彼此的感情。”

王柳云收拾包裹回了台州。林老师给她转了一周的工资，她坚决不收。没过几天，林老师知道了她的所思所想，赶紧派人把她追回了屏南，也不再让她管理宿舍。

这次回去，王柳云一下接了两个大单，一名广西的房地产商指定要她画两幅几米长宽的巨画。王柳云告诉女儿，自己要去寺庙作画，不要惦记她。

王柳云带着米面，住进了北岩寺。寺庙给她收拾了一间房，免费提供食物，但王柳云坚持自己煮白水面充饥。巨幅乡村画画出来后，她坚定信心画乡村画。她骑着车，翻山越岭去采风，认真观察旅途中的山川河流，动物，植物。她的创作，渐入佳境。

2018年，王柳云感觉自己灵感枯竭了。在网友的推荐下，52岁的她再次去了深圳，在大芬村停下。

深圳油画基地大芬村聚集着全国各地的绘画牛人，但没有人愿意教一把年纪的王柳云。她只好远远地看着别人画，默默地偷师学艺。在高手如云的大芬村，王柳云的画技有了质的飞跃。

这一年，她的画不多，经济上有些吃力，可雯雯还是一如既往地支持她。女儿年轻，也梦想着去见见世界。为了减轻女儿的压力，王柳云决定去打工。然而，53岁的年纪，没人肯雇佣。

有一天，王柳云听说河南有一所乡村小学招美术老师，她很感兴趣，既能帮孩子们叩开艺术之门，也能解决自己的日常生活开销。王柳云辗转去了河南，当了一名乡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