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秀的诗
作者： 禾秀禾秀，唐山人，河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唐山凤凰诗社成员，诗歌散见于《诗刊》《诗选刊》《诗林》《诗歌月刊》《诗潮》等 杂志；曾主持河北省社科联文学翻译类课题多项。
给一个写诗不久的朋友
一个人试图说出心中悲苦却总是词不达意
那苦就会莫名增加许多倍
慢慢来
先说说身后背着的那条路
为何它总是高过你的头顶
为何到了深夜也没有人走下来
你的那本书
我会从头到尾认真读
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追随
你会在哪里停一会儿，又匆匆路过哪里
我愿意留下标记，像一个人宣示什么
所以
我拿着笔像两个人一前一后
手突然停在半空
也一定是有一个人在某页空白处
轻轻抱了一下另一个
隐藏的歌者
我见过那些歌声漂浮在海上的样子
船上年轻的父亲，蹲在甲板上
刚刚出海的鱼跳跃着，发着白光
我也见过那些歌声在地上摇曳的样子
年过七旬的父亲坐在北方院子里
几缕白色的头发，在风里一会儿卷起，一会儿垂下
他一个人抽着旱烟，浑然不晓
关于石头
一个五岁的孩子能玩出什么花样呢
天色将晚，她的母亲还在地里掰玉米
父亲的渔船飘摇在海上
那些石块有的被摆成圆形
有的被摆成方形
叠放第二层的时候，你问我在干什么
一只蚂蚁正在往上爬
我把它轻轻拿了下来
青蓝
我也到了这样的年纪
开始理解一个人为什么会像植物一样慢慢收缩
也像植物一样最后浓缩成一粒果实
他们把自己放进旅行箱
随时准备远行
那是一种多么安静的色彩
所以，你知道义山的惋叹里有多少繁复的
追忆
所以，当我打量四周
“痕迹”是一个多么可爱又可贵的词
所以，你能理解我为什么称呼你是
——亲爱的伤口吗
松塔
它身上还残留着波涛盘旋过的痕迹
它也许觉得自己是一条鱼
它灰色的松鳞一片片外翻
它好像也在努力变成一朵浪花
所以，当我弯腰从地上捡起
它一副愣愣的样子
仿佛还没能从昨夜的梦中醒来
向来萧瑟处
她低头坐在对面
手里拿着一块干抹布反复折叠
一会儿是三角形
一会儿是长方形
一会儿又展开铺平开始择上面的线头
她的手不停，嘴也没停
她一直都没抬眼睛，也没有朝别处看
但你知道她其实也没有看那块抹布
“他临死还在骂我
我伺候了他五十多年”
“一边去”
她猛地转身朝一只蹑手蹑脚准备上沙发的猫喊道
你没有猜错
现在她要跟你讲她的猫了
碎片
谈到《西游记》
你说整个故事里其实只有一人
不过是旅途太过漫长
一个人编出很多同伴而己
这让我心里一顿
想起出生三个月的婴儿
一个人对着墙壁、树影
咿咿呀呀说个不停
想起一个三岁的孩子把所有玩偶摆在一起
对它们发号施令
想起八十岁的老人在空荡荡的房间自言自语
此时，我正站在川流不息的街头
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的脸
每一张都似曾相识
情感故事
我承认自己有时会特别嫉妒那些到了耄耋之年
依然满脸天真、两眼发光的人
她们纵然遭受过一万次人世毒打
也没有长出半点智慧来
是的，我承认
我甚至会嫉妒她们空活百岁
嫉妒她们对于伤害过自己的人
多年以后
依然说：“哦，那是个好人
他有自己的苦衷，他只是不得已。”
一个傍晚
我坐在阳台上的靠椅里看着外面夕阳
一点点落下去
多像一个人啊，直到暮年才不会那么刺眼
才会柔软并充满暖意
大街上车水马龙，如夕阳一样
他们也在往家里赶
一想到家，他们的心会不会也瞬间柔软
但你知道，有些人也因为一想到家
就会像个战士一样，瞬间坚硬起来
烟圈
母亲离开四年后，父亲准备搬回老房子
以前的空调没有跟着迁过来
老屋装修完后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再买一台
父亲坐在炕沿上，卷着烟
“别买了，就剩我一个人，不值当的”
我抬起头，此时他正把那根卷好的烟放进嘴里
手在衣兜里摸索着
我知道他在找打火机，但摸了好久
一直没见他掏出来
我起身把另一个打火机递给他
“买一台吧，夏天冬天都好过些”
父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抽着烟
烟一圈一圈荡开
瞬间就把他包围起来
秋风，兼寄小燕
它是带着凉意来的，冷静的清冽的
也是果断的
这样的气息总是令我着迷
生活里我需要这样的朋友，因为我总是犹豫的、黏滞的
总是会不经意深陷某种不情愿的情境
而无法自拔
瞻前顾后，患得患失
小燕，很多时候我需要有人从背后推一把
或者踢一脚
摔疼了就知道该爬起来往前走了
我从不缺菩萨心肠，缺的是霹雳手段
秋风把树木的叶子吹光
是为了让它们储存足够的来年返青的养分
秋风把四野腾空是为了以后更辽阔的繁茂
小燕，这是不是人们常说的逆耳忠言、苦口良药？
所以那天谈起过往，谈起被伤害
谈起吃一堑不长一智
我突然明白
有些人即使秋风拿她也没有办法
遗骸
一个久经风化的海螺壳裸露在沙堆上
七岁左右的孩子弯腰捡拾
她拿到耳边
里面风声呼啸，像从很远的时间隧道里传来
“是一只海螺关于大海的记忆吗”
多年以后
我更愿意把它理解为
——另一种乡愁
底气，兼致小燕
小燕，我特别羡慕那些看似魯莽且不计后果的女人
她们总是活在此时此刻
而我则要一次次绊倒在对明天的焦虑中
我喜欢诸如“绚烂”“舒展”这样的词汇
我希望有一天它们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有时又害怕它们真的发生
到那时，这世上就真的没有让我牵挂在乎的人了
我们不止一次说到“讨好型人格”，分析它的成因
其实有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是命中注定，是
——如果从你的身体里拿掉了
就会变得残缺不全，你将不是你
一个人总得活下去
总得有些东西来支撑住她的赢弱、无趣
当你说要“悦纳自己”，要爱自己
——你值得拥有这世上最好的
小燕，你听到有人在轻轻叹息吗
问山
我想知道那些石头是如何走到一起的
为什么有的站在峰顶，有的则永远被其他压在身下
那流水的源头在哪里
为什么流着流着突然停下
站在云端的神
看我们穿行在林中，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冲动
比如，拿走我们
就像踢跑一粒石子
让我们安静，就像拿起一块石头
重重压住另一块石头
夜色里的花园
也许，夜晚才是它们狂欢的开始
很多花的香气只有到了此时才能被更真切地感知
像——
你只有闭上眼才能感知神的美意
比如来自爱人的拥吻
树冠上枝丫的交错给人无尽的遐想
它们创造出的几何形状如人间百态
有的闭合圆满，有的残缺不全
被一株草突然拉住裤脚
也不必惊慌，那是你与夜晚的另一个秘密
蟋蟀的叫声此起彼伏
一根无形的指挥棒，正在夜色里翻飞
四处都是轻快的舞步，模糊的面庞
微微的喘息
刻板印象
每次遇见，你不是在剪指甲就是
在揪衣服上的棉球
指甲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有时候，一大撮儿棉球
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你只是不断地把它们放在手里捻个不停
什么也没有的时候
你就会脱掉鞋子
倒里面的一粒小石子
你捡起它，端详个没完
回到那棵歌唱的树上
就是回到某一种搁浅已久的情绪
越过滩涂、大河，越过冰川、荒漠
越过无数个将你诱惑、拉走的点点滴滴
像一列火车分轨之后兜兜转转
又回到某个废弃多年的站台
废弃的，多年前的，站台
你对每一颗石子、每一节铁轨都生出失而复得的狂喜
你无须对它愧疚
更无须把自己按进淤泥一次次狠狠责罚
你不欠它的，你只会庆幸——
人生在世，还有归程
你没有在一条路上越走越远
芙蓉大街
有一年去西安出差住在芙蓉大街
沿街的灯箱写满唐诗
夜晚，一个人绕着那些灯箱
一首一首地读
月亮静静照着，路灯也不刺眼
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仿佛时间的浪波起伏
而我，在盛唐的月光里
拥抱一朵又一朵白莲
临走那天，下起大雨
坐在出租车里再次路过
雨水滂沱，诗句垂手立于路边
回头瞬间
我分明看见它们举起手臂
在雨里为一个人送行
无限好
我的理想和你一样
守着火红的灶坑、热气腾腾的大锅
里面是馒头、红薯、土豆、玉米
想有什么，就有什么
哪怕是一锅滚烫的开水，也是好的
有一群牛犊一样的儿子
他们寡言、强壮
热爱庄稼、树木、鱼塘
晚上
月光照在宽敞的院子里，照在我们的
四方形热炕上
你躺在上面讲妖狐鬼怪
那时候
日子饱胀蜜汁，我是那个尖叫着
躲进你怀里的女人
我就不打电话了
母亲离开后，不到万不得已
我很少往家里打电话
我怕发现是爸爸接的，会脱口而出——
爸，我妈呢
吃药
母亲离开后，父亲来城里住
有一次感冒了
我坚持不让他吃药
而是不断熬红糖姜水给他喝
三天之后，感冒好了
我说一
你看，不吃药也照样能好
抗生素太多，能不吃就不吃吧
父亲低声说
在家都是直接打针的
我怕身边没人，病倒了
给你们添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