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风雪路漫漫
作者: 孙建军主持人语:
每到承德,总能从诗友们那里听到著名诗人何理先生的一些故事,尤其是何理先生热心扶植、帮助文学青年的那些事。一位前辈诗人,能得到当地作者的交口称赞,那肯定是热诚坦荡,具有文人风骨的仁厚长者。
著名诗人何理,1937年出生于燕山深处的小城兴隆,201 0年逝世。何理先生在承德读高中时,就因为诗歌写作于1955年参加了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大会,1956年参加了全国青年创作会议。他的长篇叙事诗《天涯风雪》获得了1985年河北省首届文艺振兴奖。何理先生1963年于北京师院中文系毕业后,曾在《河北文学》做编辑,1971年后,长期工作于承德市文联、作协。何理先生著述丰厚,创作和培育文学写作者是他人生的两大主线。我们从承德作家孙建军的文章中可以看见,何理先生对文学青年写作、生活的热心帮助与鼓励,也能见到河北老一辈作家、诗人、编辑家的真诚往来和深厚情谊。孙建军着笔于何理先生的日常生活,自然、深情,何理先生的清风俊节与作为后学的本文作者的感恩真情流淌于字里行间。当下社会,这种因文学而存在的美好情谊显得尤为动人。
——蓝野
无疆的爱
往事并非如烟。我结婚之日,农历二月初二,按民间说法,是龙抬头的日子,寄托着美好愿望!
结婚的日子,是恩师何理和师母精心挑选的。
1990年,我二十八岁。爱情,姗姗来迟,落叶萧瑟的一天,我跨上一辆二八式自行车,载上女朋友,穿越车水马龙,驶向位于城市南端一个叫作“小南沟”的地方。恩师家住在独栋四层楼二楼,轻叩一扇木门,暗黄的木门曾经留下许多文学青年的手印。
门打开,师母看到我身后跟着个女孩,一张慈祥面孔略显惊诧,一刹那,变得笑意盈盈,向屋里喊:“老何,小孙来了。”这次我给恩师和师母带来一份惊喜。
恩师的两居室,空间很逼仄,五口人居住。恩师居室向阳,另一间居室向阴。向阴的居室,曾经被一位位赤诚的文学青年居住过,他们从偏远山村来到城市,住在这间居室,像是找到了家,恩师和师母的和蔼与温暖,驱散了他们来时的惶恐与不安。更主要的是,他们在这间居室里对文学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有人因文学而改变了人生。譬如在央视工作的李春秋、中央民族歌舞团的王晓霞,她们对这间温暖的小屋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天,午后的阳光洒在土炕上,炕上放着一个小木桌,是恩师的写字台。恩师背靠被垛,眯缝着双眼,看到进屋的女孩,立刻起身欲下地,被我阻止。恩师坐在炕上,嘴角微微上翘,面孔上泛起暖意。“那啥,”这是不善言谈的恩师的口头禅,“快坐下。”恩师看看我,又眯缝着眼仔细瞧瞧我女友,一味地笑。随后,恩师和师母详细了解了情况,建议我俩早点完婚,两个人彼此有个照应。慈眉善目的师母对我的婚事很是上心,当场就给我选结婚的日子,她说:“来年,二月二,这个日子好,龙抬头,你俩能把日子过好。”
转眼已是仲春,塞外的山城,春寒料峭,结婚的日子悄然来临。婚前一个星期,不放心的师母来到我的婚房,看到逼仄的小屋、简陋的陈设,说道:“这两个孩子真不容易。”师母出门,我站在门口,凝视师母远去的背影,油然想起母亲,可母亲的音容笑貌早已忘却,眼里只剩泪水。
我们的婚礼,还不算寒酸,在饭店摆了两桌,恩师和师母都光临了,且给了二百元。当时,二百元是不菲的一笔钱。恩师家生活不富裕,师母没有工作,仅靠恩师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一家五口人。
走入婚姻殿堂是人生大事,有父母光临是一种幸福,而我缺失了这种无以名状的幸福。然而,恩师和师母的光临,总算让我寻找到另外一种安慰。
结婚后,为了谋生,我离文学越来越远,以至于多年未见恩师。一个夏日,我回到父亲的住处,在挂满蜘蛛网的漆黑楼道里,居然偶遇了恩师。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何老师!”他先是一愣,但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谁。我拉着恩师的手,移至楼外,恩师怔怔地看着我,那目光像是在追问我,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文学梦想还有吗?我如芒在背。倏然,那张熟悉的面孔,又露出了温暖的笑容。原来,恩师再婚后住在我家楼上,住在四楼,可父亲和继母从未提起。
我跟父亲提起恩师,父亲说:“老何这个人一点架子没有。奇怪的是,小温(恩师再娶的妻子)叛逆的儿子谁也管不了,就听老何的。”无疑,是恩师那颗菩萨心肠感召了孩子。想当年,恩师用博爱,帮助、引领了百余名文学青年。他一旦发现一棵文学苗子,纵然是偏远的乡村,只要有机会都会设法找到。
文学的种子
我的文字变成铅字,仅是一首小诗,也是迄今为止发表过的唯一诗作,题目为《流星》,内容尚能记得,诗句已忘却了。这首诗大概发表于20世纪80年代末。当时,《承德群众报》为承德地区文联开辟了两个版面,版面冠名“燕山”。那时一个文学青年若能在“燕山”发表作品,不仅能让这个青年欢欣鼓舞,甚或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去年一次聚会,我和诗人白德成老师谈起我的处女作,一向洒脱的他,略作思忖,诚恳地说,当年都是何理老师编审稿件,应归功于他。
我第一次见恩师,是在承德市文联办公室。当时在地委讲师团工作的表弟带我去见恩师,他推开一扇木门,但见恩师趴在办公桌上,手拿稿子,鼻尖几乎触碰到稿纸。我们走到近前,他抬头,表情木讷,欠了欠椅子上略显沉重的身子,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从此,我便经常从城市的西端骑上一辆锈迹斑驳的二八式自行车,穿越大半个城市前往小南沟,一次次敲开恩师家的门。每次恩师都会坐在炕上,当场阅稿,走时还会叮嘱我,多读书。
当时我的工资是每个月十八元,每个月领到工资后我便兴冲冲奔向新华书店。如今,书柜里存有《普希金诗选》《雪莱诗选》《歌德诗选》《海涅抒情诗》《马雅可夫斯基诗选》等等,虽然纸页泛黄,但仍然珍惜不已。
我写《燕山牛》
2010年元月2日,凌晨十二时四十分,恩师悄然离世。此刻,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顷刻间,燕山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恩师,像一头燕山牛,在风雪中踽踽独行,莫非上苍用晶莹剔透的洁白雪花来迎接恩师?
获悉恩师故去消息,我对父亲说:“何理老师病逝了。”父亲一愣,呆呆地说了句:“大好人啊!”鲜见的一场大雪把我和父亲留在了故乡,未能送恩师最后一程,成为我人生一大憾事。
恩师一生,光明磊落,铁骨铮铮,坦坦荡荡,但青少年时经历了许多磨难,每每写到动情处,我的泪水便会情不自禁淌下。
2021年6月,我写何理恩师的传记《燕山牛》由团结出版社出版,我把此书寄给恩师的高中同学钱树信老人,他住在石家庄,是承德的清史专家。当初,他唯恐我写不好,十分牵挂,十余次打电话问询。老人收到书后,打破午休习惯,一口气读到黄昏。老人打来电话,略显激动地说:“小孙,你为承德老一代作家做了贡献,《燕山牛》是一部写承德作家的书,你替我完成了一笔文债,我读了两遍,有些章节是流着泪读的……”
传记,是寻找人生,并非每个人都能写,只因人生是线性的。如何写恩师不平凡的一生呢?
庆幸的是,恩师一些书籍记载了他的些许生活片段,尤其是他的散文集《背影》,我反复阅读,在字里行间苦苦寻找恩师人生的足迹。另一条路径是,寻找和恩师有过深度交往的人,以及恩师曾经洒下心血的文学青年。
采访,不可谓不艰辛。
新中国成立后,恩师是河北省首位走上中国诗坛的诗人。我采访著名诗人刘小放,老诗人声音洪亮,滔滔不绝,他说:“何理是‘天才少年诗人’,他从十七岁开始写诗,一写便写了一辈子。”
我去著名诗人刘章老师家。第二次走进刘章老师位于石家庄的家,此时的刘章老师已经故去,但记忆力不减的徐姨给我讲述了很多恩师当年的往事。临别时,我站在刘章老师书房门口,阿姨说:“他走后,我只是进去打扫卫生,里面一切如故,怕他回来找不到东西。”几句锥心话,让阿姨泪流满面,我的脸颊也滚动下了泪水。记得2019年仲夏,因修改《雾灵丰碑》,我来采访刘章老师,老人了解了我的生活情况后说:“靠稿费生活,不容易啊。”并殷殷叮嘱我,一定要深入生活,一个好的作家不深入生活就写不出好作品。临行,他还送给我一套《刘章全集》。
诗上庄,是刘章老师的故居,这里凝聚着他和恩师何理两位诗人的友情和诗情。主房外一间耳房,曾是恩师的婚房,岁月未曾抹去真挚的爱情。在两处陈旧的院落,我开始寻找恩师和师母短暂的小山村生活,仿佛听到了师母为恩师弹奏的琴声。诗上庄,留下了恩师诗的足迹,诗林中,一块石碑,镌刻着恩师的一首《过桃林》。
恩师从省会返回承德,在承德市文化局创研室(文联前身)工作,我来到木兰围场,探访痴呆的孟阳老人,他仅记得何理,以前往事,一味摇头。
恩师的故乡在北京平谷,恩师故去,音信皆无。一次偶然,我在“雾灵文学家园”公众号发现一点线索,顺藤摸瓜,终于来到恩师的故乡,与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们相见,最终找到了恩师扎根燕山的情愫。
《天涯风雪》是恩师的代表作,曾荣获河北省首届文艺振兴奖。手捧纸页泛黄的《天涯风雪》,追逐土尔扈特波澜壮阔、千辛万苦东归的历史瞬间。我又前往城市北部的普陀宗乘之庙,置身土尔扈特东归石碑前,凝神肃立,细读“土尔扈特全部归顺记”碑文,这是民族融合的历史见证。
戴砚田老师,为这部长篇叙事诗倾注了大量心血。为此,我前往鹿泉戴老的家,戴老住在医院,由其夫人为我讲述了他和恩师交往的些许往事。随后,我列出采访提纲,戴老一一回复,由其子转来。
缘分未尽,作代会后,我终于和戴老见面。甫一见面,九十四岁的老人激动万分,并对《燕山牛》给予夸赞。高龄老人思路敏捷,对恩师的《选民证》一诗倒背如流,令人惊叹不已 !戴老讲述《天涯风雪》的创作经过,讲述《诗选刊》前身《诗神》的创刊历程,《雁翎队故事》创作、热销一时的过程,并谈及当年一些知名老作家,如著名作家孙犁,还有河北文坛许许多多的往事。老人兴致盎然,侃侃而谈,这些弥足珍贵的河北文坛往事,我都听得如痴如醉。
历经艰辛采访,留下许许多多难以忘怀的事,至今记忆犹新。
遗憾的是,恩师当年在《当代人》前身《河北文学》从事编辑的足迹没有挖掘到,留下空白,不无遗憾!
恩师被誉为“诗歌保姆”,但作品成功与否,关键在于抓住人物性格,以及人物的内心世界。恩师的生命轮回,牛年来,牛年走,而他的性格恰似牛,善良、倔强、刚直不阿、勤奋,分明是燕山深处一头勤奋的老黄牛。
故此,恩师的传记名字思索再三,最终确定为《燕山牛》。我把《燕山牛》这部传记献给恩师,权作是一次报答吧。
冥冥中,或许,天国里的恩师有所感知。
写完这部作品,因创作任务紧迫,我马不停蹄着手《甘棠颂》。一天夜里,我从未梦见过的恩师和师母,竟然从梦中走来,站在卧室门口,笑容可掬,师母走到床前用手抚摸我面孔,我被惊醒,立刻开灯,久久难以入眠。
2024年11月8日于承德
本栏责任编辑 苏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