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集

作者: 唐棣

唐棣,1984 年生于河北唐山。香港《字花》杂志首位内地专栏作家。2003 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主要包括诗歌、小说、随笔、剧本等。部分作品入选《河北诗选》(2011)、《新世纪中国诗选》(2015)、《中国诗歌排行榜》“十大艺术家诗人”(2017)、《晶报》“年度十大好书”(2018)、《中国作家》阳翰笙剧本奖最佳剧本提名(2022)等。第十届FIRST 青年影展主竞赛单元复审评委,法国新浪潮电影史研究者,在《书城》《天涯》杂志撰写相关专栏。

古典的现在

2008 年春,数峰清苦,黄昏雨至

我们坐在沙发上,吃火龙果或菠萝

午饭有肉,有汤,有谈论,一人配两个牛肉丸

公元1187 年冬,悒郁的姜白石

过吴松东侧,惊觉最喜欢的诗人

隐居于此,不禁落泪

2013 年冬,独怜幽草涧边生,黄鹂深树鸣

我们站在阳台边,洗笔写字或画画

午饭熬小米粥,拌咸菜,你让我尝尝

你带来的半只烤鸭

公元781 年春,佛教徒韦应物

游滁州西郊,忽而一片幽景,乍现西涧

他以为出现神迹,匆匆叩拜

从现在开始算起

五年前和四百多年前的情景

一样都成了遗址

每次描述都会闪现出一对破碎的背影

在吃最后的午餐

六个这一年

这一年,感受无限接近,又细微不同

这一年,万家灯火,逐一亮起

这一年,灯火熄灭,暗淡如昨

(我深陷其中,被捉摸不定的美妙

再三折磨)

这一年,鲁莽、焦躁、懒惰此起彼伏

这一年,发生很多事,比如书随我远赴异乡

堆满了租来的小房子的角落

一旦翻开,就要忍耐乡愁扑面而来

(那些读不懂的句子,暗示我

情绪本来的面目,尚未确定)

这一年,该过去的,早晚过去,折腾的

又不仅是自己(我该放过自己)

雨季之疑

“不雨则已,雨则倾盆”

意大利诗人蒙塔莱写下这句诗

百年之后,一个中国年轻人

窃取了它以此为标题的中文小说

一经发布,便走向消亡

“在萨莫科夫城,只有雨,

一无所有,除了雨”

诗人辛波斯卡在路途中记下挽歌

里尔克说,寂寞像一阵雨

诗人里尔克还带来了疑问

“残酷的现实与美好的理想之间

总存在这一种古老的敌意”

“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

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

有何不同

请懂德语的人在它成为

一场演讲、一篇散文

一本文集的主题之前

告诉我:

残酷的现实与生活

是什么关系

美好的理想与伟大的作品

就是什么关系

我所知道的你

关于我,所知道的你

那些你出生前的消息

忽然中断了

应该是在天还不算太热时

你发出第一声啼哭,伴随着期待

也许,你会知道远方

这个我,也许你不会知道

我曾像你母亲一样

以为孤独、骄傲、诗,都是爱

你长大的那天,她大概已经

告诉过你

无论,咱们变成什么样子

生活与诗都是一种延续

你所知道的我,还像过去一样

诗这东西,总是有些超现实

因为,现实常常迟到

十九个庄注

我生于南陈庄、赵各庄、将军坨、梁家屯;

季家屯、木匠庄、马庄、程各庄、东小艾;

刘家过道、西小艾、铁艾庄、石庄、铁匠庄;

偏坡、新艾庄、新袁庄

岳各庄、郑各庄中的一个小村里

现在,没有几个司机师傅

知道它的名字。去那里,我只能说

去十九个庄,从一个庄的人变成十九个庄的人

也许,我该为此骄傲

2010 年前,一百零五万平方米,十九个村庄,十九种脾气

2010 年后,我和两万多个乡亲带着迷惘身在异乡

2012 年底,一百六十多万平方米里

见不到一座祖辈的坟

一百四十栋楼房,两万多套房间

两万多个农民

组成了崭新的风景

二胺、尿素、气肥、复合肥

和我一样,找不到去处

取而代之的是水电费、物业费、卫生费、暖气费

从此,一个农民脸上的惆怅

与季节、农事、土地再也没有关系

也许,我该承认,自己从十九个庄来

雨中野兽

从此,我开始怀疑江湖友谊

微不足道。一个看上去无欲无求的兄长

竟然在一场暴雨中,手持酒瓶

走上阁楼,砸开了兄弟的门

也是在这一夜,一个打骚扰电话

接连被拒的男人,在隔壁房间

推开了窗,向后山发出吼叫

一夜凄厉的叫声

吓坏了我们这些失眠的人

那一夜,我见识了看似坚固的一切

烟消云散。天亮时分

雨中的野兽不知去向

整座山却还在发抖

一场漫游

其实,不过两百公里

我的漫游,还不如一个苦行诗人

一来一去,显得太容易了一些

既不够孤独,也不够诗意

现实的卒子,在繁华之城

小而蛮荒,在匆匆过客之中

不好不坏,你说得对

对于一场旅行而言

我的漫游,更像一种逃避

简直不值一提

塔 与 云

每座村庄都有一座水塔

高耸在村中央。水塔上的天空

是另一个世界

一群麻雀呼啦啦飞过

其中一只麻雀,突然之间

栽进塔顶的蓄水池

飞得太高太快,注定死得与世隔绝

鸟的羽毛沾着天空的味道

小时候,我喝进肚子的水

都是淡蓝色的

有时,淡蓝的云还会飘满

故去人的灵魂

送葬队西去之路,必然经过水塔

他们走起路来飘飘忽忽

让人怀疑,抬着一片云

取 代

回忆里的事物

有一天,逐一浮现

田埂上碎步的蓑衣人、纵横的水渠

也长满苔藓。准楔形的稻田、柚子树上

挂满蜜柚,除此之外

就是身边的人

十年后,田间旧人不知去向

身边老友各奔东西

一条新修的小路

以回忆为圆心发散出去

指向四面八方

那片秋色沉在心底

以日期为线索,犹如暗火摇动

那些印象先激起无数的事物

又被无数的事物取而代之

你年轻时,我衰老时

“你年轻时,我不在。”

每天为莫名其妙的事找理由

回忆折磨着我。让我觉得

美好的词汇统统是浪费

在自己身上,更严重的是

与不对的人一起

消耗掉不少对爱的幻想

“我衰老时,你不在。”

你去另一个世界

而我在众人的无视下

走入一生中最后的时刻

到了这个时刻

骨骼在火中噼啪作响

在思念中

化作神秘的言语

静静死去的,还有青春

草木纪年

很久以前,某个世界如海市蜃楼

没有我的路过,哪怕其中一条小径

也会消失。百年以来,人迹罕至

在某个深秋做一场春秋大梦

老之将至,无法远游

身缠俗事,无心歌赋

人被筑在梦中,梦在檐上浮着

随白发生长,随腰部弯曲,随落叶飘散

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不够老

窗外的秋天不够深

那一刻,心情复杂啊

也许悲伤只是轻轻地划过草木

就被我描述得如此沉重

真正值得记下来的,不是事件被忘记

而是庄重的情感

再三被视为一时心血来潮

你游荡的消息

有你的消息的那个时间点

正好下过一场雪

就好像你是从雪中走来的

影子落在小路上

被孩子们的脚印踩成灰色

一切还在晨雾中酝酿,孩子们已经

从这里跑向那里

天晴后的风很大,你又好像雪

继续游荡到了风中

回忆整个你的一生时

沉默加重了你的语气

只要风还游荡着,这份情就随它游荡

你一路走,一路从相识说到分别

春 雾

在灰色田野上,孤独会失望

一列火车沿着几个方向飞驰而过

初春早晨,短促之极

赶路者的脚步

永远急切。雾渐渐融化,穿过它

在一片模糊的风景面前

我令自己失望

除了回忆,不断回忆

什么也做不到

白茫茫的雾气无法挥散

眼前的树,像一个个孤独

在那里整齐出列

停不下来的脚步在雾中

迷失方向。好在还可以通过

火车的嗡鸣声判断

一列火车驶了过来

然而,几个方向都有声音

天亮以前,只剩下

一个目的—— 消耗掉多余的失望

除了消耗,就是不断消耗

情怀之秋

我怎么也想不通

暮色降临田园

鸟倦夜眠,风从静寂中来

满耳风之碎屑

每年此刻,总是先有惦念来迟

再有万树纷然

刹那间,苍老跌宕,无限悲凉

很难不让人肆意联想

你我之间,有生之年

那段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距离

无眠冬夜

世界变白前,我在屋里阅读

一首与静谧或寒冷

无关的诗——

“又是逝去年华的忧郁

和另一个冬天的情景

在我的心底搅来搅去。”①

诗里的情景与这个冬天

不再有关。另一个忧郁

可以是无眠夜的幻想

墙壁上晃荡的影子

不安的爱慕

跳跃在炉火中

这个冬天,的确不是另一个——

“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唯有昏暗。一个冬日

消融进半开半掩的

窗帘的缝隙。”②

一首颂歌,阅读它

像你从一个不真实的世界经过

却听到真实的开门声

吱——

注释:

①②引自帕斯捷尔纳克《屋里不会再来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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