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那些灵光一闪、毫不持久、没有来由的东西
作者: 唐棣我写的是句子,是词语,是游戏。真诚说话是最重要的,有趣、深刻,纯属奢望。
我写的是感受,是躲避,是相遇,没有诗意——我们口中的诗意,和西方人说的诗意,有所不同。刚开始写诗时,总有人叫你多读诗。那些通过翻译看到的西方现代诗,大部分是中文译者带着自己对诗意的理解译出来的。中文现代诗,往往是我们用自己的观念改造过的,我们觉得诗意是美好、朦胧、浪漫、柔情,而西方诗意是一种生活秩序的发现,他们说诗意时说的是生活真实的那部分,而不是他们希望生活什么样。这就导致我长期不觉得“诗意”和现实有多么密切的关系。诗意不是离现实越遥远越有味道吗?我们常说某地、某种东西“有味道”,说的其实是笼统的“诗意”。记忆里储存了很多类似“唤醒物”的东西,一旦出现,就能激起你的感觉。你会认为,那是有味道的,或者说是有诗意的!在西方人眼里,“诗意”更接近人们说的真实。早些时候,我曾对着一些西方诗人诗集里的很多现实描写、生活碎屑紧皱眉头。
真实的,日常的,没修饰的,还有诗意吗?人从“过去的现实”里记住某些事物,在“当下的现实”里做出回应。如果,你足够敏感,在处理过去与当下关系的过程中,也许就能捕捉到“日常的诗意”—— 现实里的东西,需要某种新的眼光,破除被蒙蔽的神采。诗人就是在做一份赋予现实诗意的工作。所谓“悲愤出诗人”,不仅指的是难过,其实也是从现实里生发的情绪。我大部分句子都写于二十岁左右时,那时的我羞于承认自己敏感、认真、嫉妒、善变、较真、天真,可能还有少许的天分,但诗是诚实的,即使我没说,在那些句子里也能感受个大概。
现在,我不会那样了,我去面对自己没有的东西,自己写不出来的东西,那些灵光一闪、毫不持久、没有来由的东西了。如果,非要给诗找到根据,那个根据就来自对生活的认识,绝不是读过多少诗。我们的诗句读来读去,似曾相识,就是因为学得太过认真。好诗人都是好学生。坏学生就是我这样的,在学校和社会上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写诗的人就是诗人吗?毕加索有句话:“比起绘制一幅杰作,那位画家是什么样的人更重要。”在我这儿,人比诗重要。当然,诗歌也是一种不错的、纪念和勾勒这个人的形式。有的不写诗的人,远比写诗的人本身更具有某种特殊的东西,或者说他也写作,写的不是诗,但具有“诗意”。我想起个人很喜欢的捷克科幻文学家、童话寓言家恰佩克。他在20世纪20年代至30年代几乎没写过诗,但捷克人民,连大诗人伏契克都称他是“诗人”。为什么呢?因为他在文字中创造了一种可供人们无限发掘的新世界,比如我最喜欢他1936年出版的小说《鲵鱼之乱》。这个世界是人们以前没有见过的,可以激发无穷想象的。
在2017年左右,有人曾问我怎样评价自己的诗歌。我已经不写诗多年了,有比写诗更来劲的事吸引着我。当时,我手边有一本博尔赫斯的书,翻开正好是一段话:“如果,写诗中还有一句半句好诗,首先恳请读者原谅我贸然将之窃得。我们的无知没有多大区别,你成为这些习作的读者,而我是其作者,纯属不期而然的巧合。”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里,描述了一种相遇。
我写诗就是为了和想法差不多的人相遇,那时的生活安静到什么程度,简直不堪回首。后来,这个计划失败了,写作把我送上了一条离人群越来越远的路。
现在看来,错过不代表没有相遇过,我和很多事物,可能在冥冥中曾擦身而过。既然有缘相逢,哪怕再短暂,也值得写下来。至于,什么是好诗,每个人的看法就太不一样了。诗歌之争在于相对别的文学体裁,更大众、自由、直接,在某些点上很像好不容易逃出古典主义牢笼的现代艺术。这是好事,谁都可以写几句诗,艺术也不该人为地搭起一扇门,建一个主席台。写一首好诗确实不能怎么样,在生活里有感受的人已经越来越罕见。在我认识的人里,不少人在某个时期写出过一两个厉害的句子,我也就因此遇上了他们。
诗歌有什么用?目的是终点,诗写的是过程,是躯体,到了终点,就该闭上嘴——有意义的事都结束了。写的过程,也是感受的过程,实用主义不适合诗歌,实用主义适用于建设生产,而不是心灵创造。诗是创造一种现实,不是沉浸在一场梦里。
诗人写诗和生活中想干点儿别的事没有本质区别。当然,诗人不写诗,对世界也毫无影响。
除了发言,也可以沉默。当我这么想时,还想到唐代诗人李贺的两句诗——
“想君白马悬雕弓,世间何处无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