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诗性悲悯:生死叠加与乡愁重述

作者: 巫小茶

与唐棣相识的小半生,回荡着诗的主旋律。旋律上跳跃的,既是这看得见的分行小诗,又是那小诗外荡漾的音符,它们携带着记忆的碎片在时光之河的流逝中越发纯粹得像一个梦。我总喜欢在河的这一旁隔岸观梦,观那边岸上,他的沉思,他的奔驰,他的舒展,他的枝繁叶茂、硕果累累。他横跨导演和作家等多重身份,可当我以过程之眼观之,便照见他一切所为皆为诗章:他在一个极高的维度,将自己的根深扎于大地,树干壮硕,树冠华茂,向上延伸,看不到边界。他涉足的一切领域,都是诗的延伸、诗的再现、诗的回响。路过的人,伸手便可摘得这生命树上垂挂的,由诗性凝结的艺术之叶、之花、之果。无论何时,去向多远,他始终在自己的当下之点回忆过去与未来。

然而,我无法用一个定式去描述“唐棣诗意世界”的恣意走向。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你可能会在不同的时空切片与迷离的叙事断面上恍惚一下,一个打碎重组的世界就在你的意识中展开,以精妙的重述为你编织全新的拼图,却又不经意间搅动你潜意识深处被遮蔽的生命体验。你甚至会在不经意沉思的刹那,感受到一种下沉的引力。当生死的永恒主题在彼此叠加、交织的复调旋律中进行,你可以感知到他精神根系的深广与神经末梢的精微。

一道跨时空的凝视,重述了历史。“五年前和四百多年前的情景/一样都成了遗址/每次描述都会闪现出一对破碎的背影/在吃最后的午餐”(《古典的现在》)。时间之死的真实坐标为“每次描述”的当下,是转瞬即逝,却又能够不断于记忆中复活的死亡。此为时间维度上的重述。

若说时空上更为魔性的拼接,或是集体意识层面更宏大的生死剧,当数他在《十九个庄注》中,将一大堆冰冷的时间与数据无情地糊在读者脸上,再用外科手术般的精准解剖,抽取客观世界的剪影,放在一个小小的舞台上——欢迎来到魔幻的现实世界。“2010年前,一百零五万平方米,十九个村庄,十九种脾气”(《十九个庄注》),十九个有名有姓有性格有脾气的生命体物理消亡后,又在人们的记忆中被淡忘,仅剩“十九个庄”四个字遗像般端坐于苍白的语言中。现代化进程爆开了令人无法直视的伤口,是“两万多套房间/两万多个农民”背后平均每套房一个农民的巨大孤独。唐棣以记忆与情感为笔墨,为十九个庄写下注脚,仿佛一位文明的记录者,为一座史诗纪念碑镌刻上每一位英雄的名字。这是一道内观返照、诗性悲悯的目光:“从一个庄的人变成十九个庄的人/也许,我该为此骄傲”“也许,我该承认,自己从十九个庄来”(《十九个庄注》)。唐棣在肃穆的叙述中并未寻求知解,转而回到本心自我,唤醒内在直接的力量。故乡和文化会真的消失吗?也许,答案就在镜头掠过的细节中弥漫的无边乡愁之中。记忆犹存,诗性不绝。而这首诗便是地理、心理、虚拟的三重乡愁的绝妙回响,体现了地域诗性的真正内涵。

唐棣在固化、统一的“生”的架构中描绘地域诗性之“死”的生动内涵,而这“死”因回忆又获得了生。存在本身需被看见,唯有记忆和情感所构筑的乡愁,可以超越生死的界限。而这直面死亡的目光,才是真正的生机之所在——它源于生命的本能与自觉的悲悯,是对存在的见证。

在唐棣向内探索的个人史中,亦涌动着诗性悲悯的关照与自我和解的智慧。在《取代》一诗中,他描述了记忆的相互取代,每个当下也都将变成回忆的快照。然而,若一人心怀万物,他的内在必然也回响着万物的咏叹,循环往复,生死交替,在代际中传递——你年轻时我未出生;我衰老时你却离世;我离世时……“到了这个时刻/骨骼在火中噼啪作响/在思念中/化作神秘的言语/静静死去的,还有青春”(《你年轻时,我衰老时》)。生命终结时,幻象破碎,“取代”的过程触及一个模糊的地带:生死叠加态。当他把镜头从宏观的现实转入微观的内在时,他照见自己的情感正如实映射着此种叠加的状态:“也许悲伤只是轻轻地划过草木/就被我描述得如此沉重”(《草木纪年》)。他带着无比感性的知觉,如实描述自己的本真面目与真诚之心。

地域诗性的文化史与个人诗性的精神史通常也是彼此交织与叠加的,唐棣应以自身灵性的轻盈去平衡如此宏大、深沉、稠密的双重主题。在《一场漫游》与《你游荡的消息》两首诗中,表面上看是漫游者的自我描述与镜像描述,实则是诗人对自我与投影的两种观测与描述。与其说是漫游,不如说是他在面对现代性的故事时,进行了一场精神上的自我放逐,因为现代性是易逝的。漫游状态为他提供了重述地理、心理、虚拟三重后现代乡愁的必要经验,并以镜头、文字等方式与之共鸣。这是他心气使然,呈现出主客未分、物我一元的智慧,亦是自觉悲悯、内观返照的领悟。

在重述乡愁的沉重之上,他亦是灵性无边的轻盈。《塔与云》便是这般极致之作,全凭心气推动,浑然天成,是在生死叠加中,描述现实与梦境之间的双向奔赴与双重历险。塔是文化,是根源,是现实:“每座村庄都有一座水塔/高耸在村中央。水塔上的天空/是另一个世界”(《塔与云》)。云所在的天空是什么?真相在另一首诗里:“很久以前,某个世界如海市蜃楼/没有我的路过,哪怕其中一条小径/也会消失。”(《草木纪年》)。这是近乎禅的觉悟。麻雀之死带来的讯息进入塔顶的蓄水池。生命象征之水带来了梦境中死亡的讯息,同样在现实故去的人也会映射回天上,如海市蜃楼。“鸟的羽毛沾着天空的味道/小时候,我喝进肚子的水/都是淡蓝色的/有时,淡蓝的云还会飘满/故去人的灵魂”(《塔与云》)。“淡蓝的云”带着梦境与现实的双重死亡映射。“送葬队西去之路,必然经过水塔/他们走起路来飘飘忽忽/让人怀疑,抬着一片云”(《塔与云》),这里的云又仿佛是死者步入梦界的新生形态,是由梦界步入现实、由死入生的双重接引。整首诗宛若一幅太极鱼图生生不息地轮转。

生死之间不仅是流转的,还是叠加的。根据量子力学,当存在处于量子叠加态时,观测者会对结果起决定作用。我原本只是试图从唐棣的诗中捕捉一位观察者的凝视,可我感知到的却是悲悯的目光在诗性中流淌。它之所见,并不是观测后塌缩的结果,而是尚在生与死的量子叠加态时所呈现的无限可能:当生命与乡愁被重述之时,诗性光芒于万物中重现。

本栏责任编辑 苏 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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