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诗:乘坐飞船去往诗歌的宇宙

作者: 韩欣桐

在一次诗歌联合课堂讨论中,韩欣桐关于科幻诗的精彩解读给与会者留下深刻印象。本期刊发的《科幻诗:乘坐飞船去往诗歌的宇宙》,是相关问题的延续与深化。科技的发展给世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在现代性知识谱系中,对科技的态度一直是复杂而审慎的。在启蒙现代性视野中,科技一直允诺着世界的进步与人们对美好未来的想象,然而以审美现代性来看,科技往往是一种内蕴着异质性的危险之物,它自身的不确定性以及对个体主体性的侵蚀日益严峻。韩欣桐的追问源于科技早已变成了生活本身这一事实。此种境遇下解决科幻诗书写面临的难题就非常迫切。科幻语汇如何有效参与到诗歌的诗性审美之中?同质化的书写如何呈现语言背后“纯粹”的内在经验?对这些问题的追问与思索正是为了开启当下诗歌写作的未来向度。

主持人 李建周

语言的诞生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仓颉造字的那一天,“天雨粟,鬼夜哭”,古人也许早已觉察到,书写是如何缩减了生活的纵深,进而制造出种种偏见的。但好在,在语言的各种形态里,人类还有诗歌。诗将凝固的表述重新还原为语言的碎片,也还原为布鲁诺· 舒尔茨所描述的那种包罗万象、完备圆满的神话之雏形。从这个意义上说,诗歌的使命之一正是从此在出发,以生活为入口,去触碰那个亘古无言却统御万物的灵性。

那么,作为入口的当下世界是怎样的呢?如果说在玛丽· 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中,科技尚且是一种异质性的危险之物,那么在当下的世界里,科技早已变成了生活本身,手机、电脑、AI 飞速更新迭代的同时,也将世界更改为赛博空间,并且这种状态在可预见的未来将变得更为彻底。科技是如此耀目的庞然巨物,容不得诗人对其视而不见。于是,科技尚且是一种异质性的危险之物,那么在当下的世界里,科技早已变成了生活本身,因此,科幻诗的出现与其说是一种诗歌创新,不如说是写作发展的必然。诗人们需要从新的路标里,找到永恒完满的神性的某一枚碎片。

表面上看,科幻与诗歌似乎隔阂颇深。前者自诞生起便被人类想象为丑陋的怪物,而后者则与美紧密相连。但是,这两者却具有相似的灵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贬抑历史学家,认为他们模仿“已经发生的事物”,却认真地称颂诗人们,因为他们描摹的是“可能发生的事”。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解里,诗人的创作近似于对未来的寓言。实际上,诗歌这种文体的源头也确乎带有“巫”的痕迹,上古祭祀卜筮歌谣就是诗歌的前身。可以说,对未来的关切从一开始就内置于诗歌之中,它试图通过对“普遍性真实”的描写抵达变动不居的未来。科幻同诗歌一样,从其生成之日起便以“未来”想象为其基本形态,不论是玛丽· 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还是刘慈欣的《三体》,抑或是科幻电影如《银翼杀手》《2001 太空漫游》等,少有科幻作品不以“未来”为表现的中心。诗歌与科幻,同样是将目光投放到未来的创作形态。因此可以说,这两者结合而成的科幻诗,在内容与形式方面达成了目的的一致性。

但这一点,并没有令科幻诗的创作变得更加容易。如果阅读当下的一些科幻诗作品,会发现一类词语频繁出现在诗句中,例如“科技”“未来”“银河”“宇宙”“星球”“太空”“仿生”“机器人”“金属”“飞船”“人类”等。虽然这些词语使诗歌进入科幻作品的范畴,但它们却很难参与到诗歌的诗性审美之中。其原因在于,这些词语在科普文章、科幻小说、日常生活的反复使用中已然生成了一套固化的想象模式,相较于其他词语而言,更难在诗歌词与句的排列组合中创造多元的想象空间。也就是说,这些词语已经遭受了磨损,难以承担起将日常语言陌生化的使命,而陌生化正是诗歌美感的来源之一。从另一个角度说,诗人们不约而同地使用类似的词语,正显示出想象未来方式的局限性,而科幻主题又很难通过排除这些词语的方式来表达,于是,词语、主题、诗性审美之间出现了难以融合的困窘。

不仅如此,诗歌的词语总是带有通感的性质,它们提供的不仅是内容和意义,还有听觉、触觉和视觉的彼此连通。这些与科技相关的词语坚硬、寒冷、空旷,带有金属般的色泽,它们将诗句浸染上了相似的韵味,令科幻诗普遍具有同质化的温度和色彩。如何冲淡这些词语所带来的单一性感受,就成为科幻诗写作的一个难题。

在词语之外,科幻诗的内容创作也同样艰难。这一点需要从科幻小说的创作谈起。科幻小说之所以迷人,是因为作家提供了超出认知的新颖幻想,而这些新的想象方式却是无法复制的。例如,如果一位作家以仿生人获得人类意识为其作品的新颖之处,其他作家写到同样的设定时,这个新颖的势能就已经在第一次使用时被耗尽了,后来者无法通过对前人的模仿获得作品的新意。这一点,就使科幻小说的再生产出现了一定难度,作家们需要不断开辟前人以及自己未曾涉足过的想象领地。科幻诗的创作也有类似的困境,诗人不仅需要在语言方面进行创新,还需要考虑制造出科幻的新“梗”,这使得科幻诗在两个层面上对诗人的创造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但这并不就意味着科幻诗无路可走,科幻诗虽然以科幻为名,其本质却依旧是诗。既然是诗歌写作,便需要继续人物互感、以物证心,需要起兴,需要喻人,更需要承担起诗歌的使命,将语言还原为包纳万物、沟通天地的神话雏形。也正如胡塞尔现象学所认为的那样,意义是先于语言而存在的,语言只是一套表达系统,重要的是语言背后的“纯粹”的内在经验。不论是舒尔茨所说的“神话雏形”,还是胡塞尔提及的“内在经验”,诗歌始终要复归于自身,超越人为制造的概念和范畴,因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语言对现实的缩减。如果从这个角度思考,写好科幻诗也许需要借助某种悖论式的努力:其一,尽管是关于未来的创作,诗人却需要通过对未来的想象找到一种超越时间的人类的恒常;其二,则是从科幻的追求中后退,回到对词语、节奏、情感色彩的斟酌之中。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诗歌才能在万物中苏醒。它是科幻诗,也终将是人类之诗、宇宙之诗。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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