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青年诗人作品研讨小辑

主持人语:

温州山水奇秀,其诗歌传统也是源远流长。曾任永嘉太守的谢灵运开启了以山水作为独立审美的诗歌传统,确立了山水诗的地位,成为诗歌史上的最为重要的流派之一。由南朝至唐代,颜延之、丘迟、张又新等永嘉太守均延续“谢客诗风”。崛起于南宋的永嘉“四灵诗派”,采取白描手法,平易中见性情,以田园山水、日常生活和闲情别绪为题材,应者众多。元、明、清之际,温州也是代有诗人出现,各领风骚一时。及至现代,唐湜不仅是倡导现代主义的“九叶诗派”中的一员,也是才华横溢的诗评家。而在当代,温州本土诗人也是人才辈出,其中年轻一代的诗人们,犹如夏荷般,呈现繁茂景象,不仅用现代的视野和技艺吟咏锦绣故乡,并将山海稠叠的温州山水进一步拓展到海洋书写方面,为“瓯江山水诗路”提供了新佐证。此次我们刊登温州青年诗人作品小辑,并邀请评论家、诗人点评,辑录于此,以飨读者。(江离)

王静新诗三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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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沙滩轶稿

刚上岸的沙滩,

微曲的弧线就像

水的呼吸还在

隐秘地进行。

地平线刚刚诞生了,

新世界的形状

在大海两次动荡的间歇

安定下来。

群星隐没于白昼。

但我微微陷下的足印,

是一串通向星系的疑问。

礁石的狰狞则回应着:

宇宙已经太旧,

无数细沙部落的冒险

或许已经太迟。

那些半埋的小石块,

正像迷途星际的纪念碑,

停在两片空无之间。

理发时刻

头发撒落了一地。

电音的节奏激越着,

那外来的乡村少年正步入阳刚。

而过短的裤子

和旧牛仔衣已不适合他的骨架,

愧对他内在的棱角。这些都被

一起裹进宽大的理发布中。

正是一首女声的环绕

在吹风机的间歇

激起那金色的理发布

不住飘飞。

为那镜中自信的目光,

和小城即将迎接他的

某一种夜色,某一种气息。

他不断地打量发型,

就在额骨之上,紧随着

所有激情和梦想。

刀剪推动着自我的舰队——

他将无所遮掩,无所顾忌地

进入大海闪光的正午。

大海和远方

在山坡上,我注视着潮水涌来,

不竭的激情扑上沙滩,泼向礁岩。

仿佛每一条波浪,都是从远方

掀来的一页经文,在日夜的

诵念中,真理缓缓颤动空气。

不要厌倦这样的下午,做辽阔的

读者,平静地面对无涯的拍打。

一艘艘船翻越海平线,运来了

陌生世界的消息。我走向海边,

仿佛梦想的土著,心醉于郑和

带来的帝国的瓷,以及一座城市

灿烂的星辉。并用幸运的手脚

接受远方的一吻,向大海交出野心。

浪花的光荣掏空我一天的平庸。

直到那一天,我的头脑昏沉,

远方如一副骨牌在眼前倒下,

直至双耳失聪,我的心

像一块经过远方无数次洗礼的

礁石,秘藏起大海无边的肃穆。

孙昌建点评:王静新的《理发时刻》,乡村少年在海边或小城的理发室里,一种少年萌动冲动,让人印象深刻。三三四,四三三的结构,生出千言万语,少年心思的萌动,通过理发师这样一个细节“电音的节奏激越着”,马上想起少年时候不肯剃头,被大人带着去的情景。他的海洋,是写作充满自己独特的海洋捕捉生活中,海边小镇的细小感觉。

江离点评:我一直认为,王静新是一位还没有被足够认识的优秀诗人,他对诗歌技艺的看重与追求我们在他的诗中可见一斑。我读到《理发时刻》这首诗已经很多年了,可以说这是王静新的代表作。尽管不少人曾尝试写理发这个题材,从诗意匮乏处挑战自我,但王静新这首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从旁观者的眼中,我们看到了一个外来的乡村少年,想要融入这座小城,开启他人生新阶段的激情与梦想。诗从客观的外部的描写开始,暗示了乡村少年的草根属性:“而过短的裤子/和旧牛仔衣已不适合他的骨架,/愧对他内在的棱角。这些都被/一起裹进宽大的理发布中。”中间则写到了少年镜中自我打量的自信目光和小城即将迎接他的夜色与气息,最后迎来诗的顶峰:“刀剪推动着自我的舰队——/他将无所遮掩,无所顾忌地/进入大海闪光的正午。”这样的修辞是新颖的,也是成功的,无疑,少年驾驭的舰队,正要驶入人生的正午时刻,这是时间上的,而这座小城,就是他要进入的大海闪光的正午,这是空间上的。写作层层推进,不仅语言修辞上技艺娴熟,也显示了很好的布局和节奏控制能力。《无人沙滩轶稿》同样出色,从第二节开始,几乎每句都精彩。“地平线刚刚诞生了,/新世界的形状/在大海两次动荡的间歇/安定下来。”“那些半埋的小石块,/正像迷途星际的纪念碑,/停在两片空无之间。”眼前宁静的沙滩在王静新笔下显现出它的宏伟,这应该归功于想象力的胜利。相信未来,谦逊而又用心的王静新一定能带来更多精彩的作品。

泥人诗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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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桥

老桥没人走了

才老下来

像一位母亲

没有孩子回来探望

桥中相会的人

谁也没走到彼此的一端

一截往事

成了多余的感伤

流水没有因为它的老

而放慢流速

只有青苔为它披上薄衣

只有一只停留的蝴蝶

煽动翅膀

对此还抱有不同见解

快乐的事

石凳旁

第三片叶子的蠕动

使我想起

快乐的事到底去了哪里

它们从此

杳无音信

不在旧梦里复发

好似进入了轮回

像人的生死

像眼前的这些腐植

早已投胎无数个春夏

成为我经过的

阳光照耀下的又一片山林

有那么一瞬间

在我们走过去时

一株小草抖了抖

这近乎寻常  要被忽视  遗忘的一瞬间

此刻我特别  郑重地  想复述一遍给你听

一株小草抖了抖

在我们走过去时

像身边忽略的某个人

在天气不知不觉变凉的这个庸常的早晨

忽然裹了裹身子

让我想到了

死神用笔勾了下他的名字

忽 然

树梢停止晃动

没人知道风停在了这里

还是去了那里

我来到你身边的同时

你也来到我身边

凤凰花有高大的枝干

我知道

却把三角梅叫成了杜鹃

沈健点评:泥人的诗小处落笔,宏大输出,生死轮回的生命痛感,人在自然的孤独与自主的清醒,给人以至真至纯的温情抚慰。《老桥》的拟人构思写法并不独一,但结尾处的蝴蝶翅膀像一个天真孩子之眼的忽闪,亲切动人。《快乐的事》忆旧和伤感,生死投胎与四季周转,人生与万物的关系,激发出的敏感与多思,丰富而感人。《有那么一瞬间》“小草抖了一抖”,写出个体生命在世间万物中的无知之幕,被忽视、被遗忘、被隔绝,在人的有限与宇宙无限中抒写了个人的悲悯、伤感、安慰。

慕白点评:在泥人诗歌创作上,把自己的心灵、情感、领悟沉淀在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日常生活中,并且赋予崭新的审美意义。在这喧嚣的尘世,历经时间,也得益于生活的磨练,铅华洗净、遗世独立,也是他不同于其他人之处。这组诗中少了很多少年的轻狂,增加了许多生活的情趣和厚重。

余退诗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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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 船

燥热引发我体内造船的冲动

因为缺材料,我不得不动用所能

收集到的残物:古船木茶几、仿古船模

锈锚……在家谱内我翻出了一具

被遗忘的布帆。这恐怕就是我这位

渔三代的天命:拼接一艘迷船

为了完成,我不再忠实原型。我用

钢筋焊接龙骨,将我的手稿打成纸浆

刷船体。借一套北斗导航系统

保持和醒后世界的联系,以防走失在

梦境深处。我邀请外公查验

看呆了,这位老船工说这就是那次

向妈祖祈福后,他从船眼睛里

偷窥到的幻舟,过于驳杂

甲板上站着年老的他和孩子们

鲸鱼骨架

受外公的蛊惑,我也拥有了

那幻象:一副洁白的鲸鱼骨架——

水族馆的池群模拟着拙劣的海湾

它摆动尾骨,像浪舌托举起自己

颚骨咬住女训导员抛向空中的

几尾小鱼。难忘的是它

空荡荡的叫声,像是从肋骨腔里

掏出的银哨吹奏着一具童魂

我领略的海中骷髅可能就是外公

所见的再生:巨兽搁浅在沙滩上

菜色的少年挎着竹篮挤进

驻岛部队的封锁线,未受阻拦

割回了一篮子油脂肥厚的鲸肉

外公说,丝滑的黑皮肤令人窒息

鲸鱼骨架被完整遗弃在岙口

他讲得文绉绉,像醉酒的说书人

我心怀妒忌,遗憾未能跟随那

崖上少年亲证月光下的梦境——

那夜大潮水,不眠的鲸鱼骨架

吞服了无量的海水,挣扎着从

沙子里浮起来,像瘸子学会了蝶泳

祛除悲痛,艰难游向了东海

墓顶弈棋

两位小孩坐在墓顶对弈。墓中人

被静寂的厮杀惊扰,他听一位孩子说:

观棋的鬼魂靠近谁,谁就会赢

他笑了:赢了又如何?这消极的想法

阻止不了强烈的明媚。当累了

残局里的兵卒,在镀金的墓顶划拳

两位孩子在忙着挥舞

断树枝,刺杀夕阳——

所有的荒凉收留我们

在那里,荆棘花也在传授如何从

葬魂地取暖——

这是后来很难上到的美育课

雨中独坐

在更暴虐的雨来临之前,我坐在

我家阳台爬升的绿植之间

晚春还是带来了疗愈的功效

倔强的小男孩又回来了,有几次

幼稚的我激励中年的我:

生命是沉浸。我们一起坐在铁艺椅上

我像将儿子抱在腿上玩耍的父亲

激荡着双重的勇气和喜悦

仰视着空中的雨浇着

头顶的藤叶,雨滴纷纷跳动着

顺着叶子滑落到另一片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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