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图里尼诗选

主持人语：

不知为什么，阅读奥地利的诗歌，我总是能嗅出某种挽歌的音调，里尔克如此，霍夫曼斯塔尔如此，特拉克尔如此，策兰与巴赫曼也同样如此。尽管他们的气质不同，表现的方式和使用的词汇也各有差异，但他们都描述过人类孤独的精神状态和绝望的处境，笔底一直弥漫着盘踞在感伤之上的悲观主义气息。显然，这种写作有其独到的深刻，实际也点燃了最后的生命之火。因此，从存在主义视角而言，它们颇有向死而生的意味。图里尼的诗歌也不断触及了死亡的主题，但与前辈不同的是，其场景更多被置放在日常生活中，语言也接近口语，由此也体现了更广泛的人性，也更具备普遍的意义。（汪剑钊）

彼得·图里尼（Peter Turrini），1944年出生，奥地利著名剧作家、诗人和激进的评论家，以戏剧《猎鼠记》（Rozznjogd，1971）、《屠杀》（Sauschlachten，1972）引起轰动，被称为“暴力剧”。他一生创作了30多部戏剧，近作有《大日子》（Der tollste Tag，2003）、《黑夜降临》（Bei Einbruch der Dunkelheit，2006）、《一生》（C'est la vie： Ein Lebens-Lauf，2014）等。他认为，好戏剧必然是刺激的。

以下诗作第一部分选自他的自传性诗剧《一生》，剧中诗作大部分曾收入诗集《退几步再回头》（Ein Paar Schritte Zurück： Gedichte，1987，2002）。第二部分译自德国lyrikline.org网站，原作主要选自诗集《以爱之名》（Im Namen der Liebe，1993，2005），标题（第一行）多有典故，如“地平线尽头”出自瓦格纳，“爱令人盲目”出自德国老电影及同名歌曲。

// 建筑师傅

这首诗

献给为所有孩子们

建房子的小市民。

我希望我能跟他们一起

站在某个工地框架前

久久地大声吆喝

直到一切奉上：

冷饮，热食。

抛砖头的和接茶点的人们。

零杂工的讥笑声响处

一架独轮车翻倒了。

玩伴们徒劳地等待着。

第四杯啤酒的醉意。

爸爸的目光里赞赏有加，

当他看到有人肩负双倍的拖拽。

一切的悲伤

致以所有殒命者

在星期六和星期天。

这首诗

紧紧堵在我喉咙里

当我想到此处

便记起我的爸爸

在房屋完工两周后

死去。

// 在悲伤尽头……

在悲伤和愤怒的尽头

理解我自己的爸爸。

这小个子意大利人

降雪来得太早

而德语来得太迟

令人焦虑。

他认识到，

在当地常客的餐桌上

对于外国人是

没有空位的。

他不引人注意

默默工作。

他效仿地方性的美德

直到人们将他埋葬。

有一次，

在多年后，我的异母兄弟向我讲述，

他真想给工作间放把火

抛弃家庭

然后一路返回故乡。

我真遗憾

因为我不再能对他说

我非常乐意跟随他

愿到南方去。

// 我的心愿是……

我的心愿是：

让他牵着我的手。

让他带我去农场打牛奶。

让他在教堂挨着我坐。

让他在农民们中间有座位

并大声拍响桌子。

让他去参加家长会。

让他在我问他事情时回答我。

让我有一个爸爸

可以向人炫耀。

我爸爸是意大利人。

他沉默寡言。

从不四处乱走。

总是自己待在插着门的工作间里

雕刻巴洛克式椅子和圣母像。

即便在平安夜

农庄的所有孩子都牵着他们爸爸的手

而他却还留在插了门的工作间

继续苦干。

我每次总怀着同样的心愿：

让我快快和他见面吧。

// 星期一好叫人沮丧……

星期一好叫人沮丧，

星期二如狂风呼啸，

星期三真无比疯狂，

星期四也过得难熬。

而星期五的雨水滴落在内心，

我相信，我能让生活

变成最佳情形。

星期六我肯定将死亡，

我不会忘记，

生活的最美时光，

是它结束之际。

// 我的兄长……

我的兄长

睡在木板墙后边的

一张急救床上。

我弟弟和我

睡在某个屋子的

父母中间。

有时我被一种响声惊醒。

听来像是叹息和摩挲。

像哭泣和推搡。

像喘息和紧抱。

声音渐渐愈加强烈

充斥黑暗的房间。

它听来如同我爸爸在殴打。

它听来如同我妈妈要被打死了。

这些争斗最终在一阵突来的沉默中结束。

我屏住呼吸

将手按住我的胸膛。

我心脏的巨大锤击声

是不可能骗我的。

// 童年……

童年

是一个恐怖王国。

那双手

既抚摸你

又把你殴打。

那张嘴

既安慰你

又对你叫骂。

那两只胳膊

既高举你

又压扁你。

那对耳朵

既听你说话

又误解了一切。

那条毯子

温暖着你

但原属于你的兄长。

那面墙

你在上头画了一个彩色符号

每年都会重画一次。

那句话

你终于说出来

是幼稚的。

如果你想把你的话语和符号

带到别处去

就会被告知

陌生人对这些才不在乎呢。

那我该去哪里呢

如果我的家里人

对我非常陌生？

我去不了任何地方。

// 我们的邻居……

我们的邻居

胡德利兹先生

用一把

屠夫撞击枪

打死自己。

镇区秘书

菲舍尔先生

在希特勒像前

上吊身亡。

对于我的疑问

我妈妈答道

我还太小

不能理解这些。

好几个月

我都在恐惧

生怕我妈妈

和我爸爸

也很快会上吊

或开枪

自杀。

// 在最高的山坡上……

在最高的山坡上

一幢巨大的白房子里

住着村里的

一位音乐家。

这家人

几乎拥有

村子周围的

全部田地和牧场。

农民们都谣传

他发疯了

变态了

但他们不敢

公开说出来。

他找我爸爸

定做了

一口天蓝色的棺材

又给我们小孩子买来

侍童的袍子

然后让我们把他

抬着满村里走。

他就醉卧在棺材里

祝福那些跑来围观的农民

并宽恕他们

所犯的罪。

他们向他欢呼和鞠躬

然后请求延长

他们的租约

并衷心地希望他能

被打死。

// 邦加特先生……

邦加特先生

一个陶匠

从格兰河上的圣法伊特

跟我说起维也纳

一家妓院的地址。

我躺在床上

她轻轻勒我脖子

还笑着。

我不知道

我该怎么做

就同样勒着她。

更狠一些。

她继续勒我

用劲更狠

而我也

以牙还牙。

她把我

推下床去

还大叫我是

杀人犯。

我就跑啊

惊恐万状地

出了她的房间

冲过了

走廊。

从其他

房间里出来

很多人

就追着我

一路叫喊。

我打开一扇门

那正好通向

奥地利文学之路

我就在里边把门锁上

浑身哆哆嗦嗦

并保持这种状态

直到现在这天。

// 半夜在精神病院

半夜在精神病院。

一位护士

来自布尔根兰。

一阵阵啜泣

传自隔壁房间。

红药片

按时服用。

一杯水

微温冒泡。

新年好。

要怎样

我

才能把这新年

解释？

// 我已经……

我已经

按精神病医生说

在医院住得太久了

受尽呵护。

我因此养成

对细心的护士有

“一种不知满足的需求”。

从比喻来说。

真说得太妙了

因为我不知满足的需求

正是贪图女性。

// 以爱之名……

以爱之名

我们放弃心脏。

我流血而死。

以爱之名

我们剥夺呼吸。

我窒息而亡。

以爱之名

我们用化名通信

而非真身。

// 在地平线尽头……

在地平线尽头

燃起一堆火。

我通知了周围的

所有消防队

并跟他们

赶往失火现场。

那边没有烧着房子。

牛圈或草垛也都无事。

那边只有你。

你指着你燃烧的心，

微笑着

向我提出

也点燃我的心吧。

我可是领来了

充裕的消防大军。

// 我们会在夜里变成……

我们会在夜里变成

一朵被采摘的

开放的玫瑰。

我们会从墙头撒下

一大把收获的

种子。

我们会在沉寂中做出

翻筋斗的

造型。

如果我能拥有那么不羁的一天。

作者简介

罗池，1973年生于柳州，1996年毕业于广西大学中文系，现居桂林，学译20余载，近年翻译并出版有华莱士·史蒂文斯、格雷戈里·柯索、谢默斯·希尼、鲍勃·迪伦、吉姆·莫里森等人诗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