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妹的诗
作者: 胡阿妹醉白池
十月的雨,淅淅沥沥
辰光,多被消磨。要肆意
抬起那只脚,突破视域的阻隔
行宫中央,莲叶一再收敛
似浇铸了琥珀。
清洗过后,推拉出另一层光釉。洞门往往
从最不经意处冒出。山体仓皇蹚入,我们
易于区分。
盆景略显无意,青石板上雕刻的几处划痕,
倒成了
值得玩味的对象。
静置的墨宝暂且将杂食之趣挑落。笛声
穿透了亭苑的旧墙,模糊之景被打开
黄粉蝶在耳边扑棱振翅。
我熟稔此刻,不必发声
任凭体内的炉香在低语中时隐时现。
2022年6月16日
我穿青色短衫那日
我只管做我的事
热天里,我融化成了一座水泥雕塑
而一个无所事事、等待排队的男人正细细
打量我
肆无忌惮地观摩我的体态
过了几分钟,或是几秒钟
我变成了他的艺术品
他不禁回想起某个沉闷的雨后,他
行走在自家庭院
在香园里品味一朵盛开的花
花用肚脐吸引蝴蝶在那里停留
汁液流淌了一地
那时他的神情,冷淡也客观
我们是第一次见,但他用小刀抹平我葆有
的粗糙纹路
这次见面只维持了几秒,或许几分钟
但这样的人,我一生已经见过千百个
2022年9月15日
在上海郊外的外白渡桥
2018年的冬天
我们坐有轨电车,路上没有雪
但它不准备开
车窗明净,你在那头看我
我穿一件褐色毛衣,而它是那么扎人
扎我
车外没有人
车前没有驾驶员
座位底下没有物资
只有几个小时大把的时间流淌
我们挥霍,只因我们并非赶路的乘客
在落水这件事上,我采取了更迂回的方式
你从未尝试
河上波光,映射出幸福的光辉
可我们还是在日落前离开,我们可以爱
但无法撑过黎明
2022年10月3日
大华三路
雨下得乱七八糟,像淋浴时坏掉的
花洒。喷出水雾,罩住整片视域。
她还是更偏爱那些干燥的日子
清甜的风贯通口腔,而她喜欢将脚踝处
裸露,不论多冷的冬天。
早晨,她习惯在桥上观鸟
夜鹭伸长腿,在水中站立觅食。
黄昏将去,你有意将重要之事搁置
她也引你,去池边。
石凳上,你看她抽烟。中途,打火机
失灵,机身上方的火焰一闪
一灭。远处的绿植滴水,露气在繁密处
久久停留。于是你感受到那种
湿漉漉的生命力。用手掌包含住
一朵盛开的菊花,它紧致且娇羞
并且不住颤抖。
你还记得她执意登上集装箱的顶部
亦如高三模考前,那个清醒的夜晚
她在树影中若隐若现
她爬上栏杆,但最终翻不过电网
但她的抓手稳固,随即一跃而下
登陆的时候,如爬行昆虫那样矫健
那日,你有意和她见面
但无意碰见你们都相熟的人
她旁若无人地独自离去三公里
在两条街开外的角落
她心中有一炷香火湮灭
2021年11月13日
献 艺
在我离家半年之后,再次回归
物件的摆放一如先前
只是多了一些,收拾过的痕迹
毫无疑问,它们出自那个人的手笔
暂且安顿
可我知道,不出几日,就有一场大事要发生。
那日,她向我们献艺,首三件是珍珠翡翠
大三元
白水羊肉汤、清炒绿豆芽、红烧肉炖蛋
轻舟小碟移入中央,酱油鸭舌配上腌制半
月的腊八蒜
甜辣之味在舌头膨胀
压轴菜最得喝彩。三样辅菜:青椒、红椒、
洋葱
和牛肉块烹炒成四种颜色
且慢!这是一位匠人,一位大师
一个锤炼厨艺四十三年的专家
她秉持这样一种职业精神:还有下一道。
那日,午饭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
酒足饭饱,我起身收拾碗碟。她斥责我。
在送去两个碗碟之后
剩余的,我亲自目送它们
被重新拿回厨房。一样
一样计量着,半数的菜,我不能给予空间
下肚
静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下午
我看到盛宴是如何散席,也看到她
如何替我承担了生活的吃干抹净
2022年7月18日
胡阿妹的这组诗歌书写了上海的一个侧面,一个晦暗、泥泞而无声的侧面,像《上海郊外的外白渡桥》一诗所表现的那样,外部世界被典型呈现为一种超脱于事实逻辑的心理景象。几首诗题中地方色彩鲜明的地点被当作诗的出发地,而诗歌的走向是内倾的:《醉白池》中诗人目光所及是一层滤镜下的“模糊之景”,所关注的并非声音、色彩,而是听觉、视觉本身,外部世界更像是“体内的炉香”的一种燃料;《大华三路》中的“冬天”“桥上”“石凳上”“两条街”等等,同样只是“心中”的“一炷香火”所包含的无数碎片中的一部分;《献艺》引入了具体的叙事,这些颇有琐碎之嫌的诗行在最后都走向了一种对于生活和世界的总体性的观望,指向了主体的体会和成长。《我穿青色短衫那日》则在技艺上让人印象深刻,通过“融化”“观摩”“艺术品”“用小刀抹平我葆有的粗糙纹路”等诸多层次的细节,诗人将生活的瞬间、复杂的情绪和抽象的思考统一于“水泥雕塑”的隐喻体系。从这些作品中,读者已经可以看到成长为优秀诗人所需要的可贵品质。
——王子瓜 诗人,上海大学文学院讲师
胡阿妹的诗大多有安静的香火气质,支撑其内在情感的却是作者注视香火湮灭、落水过程的狠劲。这种双重性往往被安放在临时的空间中,作者一面大量描绘其片刻的静态,一面默默展示向下的动力如何破坏了这种静态。正如《我穿青色短衫那日》中作者先化身为“香园里”“盛开的花”,而后又“用肚脐吸引蝴蝶在那里停留/汁液流淌了一地”,与此同时,“我”排队偶遇的男人也“用小刀抹平我葆有的粗糙纹路”。这两者构成强烈的对比关系,其坍缩正如《献艺》的结尾,“看到盛宴是如何散席”。
然而,作者的诗中仍蕴含许多向上的瞬间,正是这些暗淡的光芒使诗得以成立。比如《大华三路》里,“高三模考前,那个清醒的夜晚/她在树影中若隐若现/她爬上栏杆,但最终翻不过电网/但她的抓手稳固,随即一跃而下/登陆的时候,如爬行昆虫那样矫健”,类似少年鲁滨逊的姿态。
当然,所有诗中我最喜欢、也最有概括力的或许是《在上海郊外的外白渡桥》的结尾,“河上波光,映射出幸福的光辉/可我们还是在日落前离开,我们可以爱/但无法撑过黎明”。胡阿妹的诗,读来就像黄昏时分的暗火。
——王翰乾 上海理工大学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