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过怀念的时刻(组章)
作者: 周立文歌声中的人们
我看见歌声中的人们,在沼泽的上方。
歌声中的人们,嘴里衔着苦艾,巨大的鬓角点缀着尖锐的麦芒和鱼刺。他们在灰土中移动,在第十八次火山喷发之前移动。
——黑夜是他们的影子。
——岩石是方向。
在沼泽的上方,一只巨大的盘子突然碎裂,大气中游动着数不清的残片,它们像无处皈依、无法聚合的幽灵。——我那盛放香料和祭品的盘子啊!我心灵的庙宇啊!
哭泣的蜘蛛;倾诉的蝙蝠;从睡梦里被无数次惊醒的蝴蝶……
整个夜晚充满细微的噪音,充满各种奇异的动作和功夫。
森林被猎人和斧头所占据,海上浮动着惊天的白沫和水手们的骸骨,歌声中的人们踩着斧头,踩着泡沫。他们有整齐的手指,和比银子更白亮的牙齿:在水中收集珊瑚与海藻,在开阔的峡谷里啃苹果。
——遥远的橡树是方向。布匹和谷物是方向。
我看见歌声中的人们,庞大而有序。他们是一群迁徙者,一群不愿在睡眠中腐朽的人。
白色鸟,白色的浆果
透过树木的缝隙,我看见白色鸟。
白色鸟,白色的浆果。在那个清凉的世界里,一条大江携龙舟向东方奔走,我看见溅起的水花,看见舞动的木桨和绸缎。面具在人们制造的喜悦中微微颤抖,手帕在岸边的姐妹间频频传递。
我在水中洗濯石头。此时此刻,一对巨翅像雪国孕育的精灵,升起在雨林的上方。白色的浆果升起在雨林上方。水面上的映象,或沉或浮。——我知道虚幻的背后隐藏着惊人的真实。
那个清凉的世界,四周充满蜂房和鸟巢,叶子随气流的方向微微倾斜。
我在水中看见白色鸟:重叠的影子,重叠的飞翔,像天真的火焰在儿童的睡眠中点燃。我看到了某种精神长久地潜藏于渔人的鼻翼下,最终通过呓语表达出来。白色的浆果在一定的高度爆裂,汁水与柔情洒遍山冈。
这种境界我无法承受!我无法承受!
透过树木的缝隙我看见白色鸟,她飞翔或者栖息,静默或者歌唱,在江边,在雨林的上方。为什么多年来我不停洗着石头,而放弃了采摘浆果的权利?为什么我的脚掌残损,却仍在四处走动?为什么我头顶森林,却遭受着雨水的侵袭?
谶语,箴言,天外无边的童话,被浪子反复地陈述。浪子归来时,一片纯洁的羽毛衔在口中。
白色鸟,飘逝的纯洁精神!
细小的婴孩
细小的婴孩——我这样形容,也许是因为我觉得,那婴孩像易断的钢针;他的目光比钢针更锋利。
蝎子的天空,宝石碎裂的天空。没有谁能知道,这一切还能支撑多少日子。细小的婴孩,在日子里,在夜的密语里,像一方小小的手帕,扬起又飘落。
受伤的鸟和蝙蝠,受伤的眼睛和嘴。细小的婴孩,通过堆积的木头、家什和无序的睡眠,看见难以接受的微笑与哭泣。婴孩的微笑、哭泣,与人间的悲喜无关。
与尘世无关。
甲壳虫在歌唱——整个世纪只有甲壳虫在歌唱。那粗糙的预言式的歌唱,像杂物塞满所有的空间。接着一切开始倾斜、断裂、陷落……
在洪水降临的那些夜晚,细小的婴孩渴望一根巨大的圆柱,或者船,但他只是望见了奇异的天象,望见庞大的物体和人群依次消失,永不回头。
细小的婴孩——我这样形容,也许因为我觉得,那婴孩更像一根草;他的睫毛比草叶更柔软。
南瓜花
南瓜花在正午升起!
这寂静的正午,蜜蜂们穿透细微的尘埃,大地散布着无穷的颗粒。
那黄金的杯盏高高升起——
那流浪于民间、那为盲者所渴望的灯盏高高升起。我看见照亮世界的,不再是太阳,而是四处游动的精灵和微不足道的物件——
圣者的语录升起。站在钟声之巅的圣者,面孔漆黑,手指轻柔;我听见他翻动书页的钝响,如同搬运石头和诸种兵器——
而四周依然寂静、虚空,没有什么能改变风的方向、潮水的方向。
栅栏是白色的,碾子是青色的,青白之间是百姓们百补千衲的衣衫。而屋顶突然翻转,一时让人难以捉摸,让人惶惑不安。
一头火红的公牛在椿树下剧烈地抽搐、燃烧,无法扑灭的火焰,使心灵弯曲、塌陷的火焰。
一头母猪在草圈里哼个不止,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因为惬意……
火车驶过怀念的时刻
火车驶过怀念的时刻。
松树。水塘。向东再向南拐弯的田埂。一百个低垂的黄昏。心间事物从平原上掠过,一时模糊,一时清晰。
归巢的莺。清明时节的鲜花。旧时风景。往昔的人物。许多情节遭到忽略,向暗处下沉。
这一刻,经由千百种前世今生,我看见奔波于途的自己。看见从前的爱情。
火车驶过怀念的时刻。
星空。渔火。飞虫歇息的针叶和阔叶。有模糊的、散漫的光,有含混的声音。
是宝石碎裂的天空。是仙女初度的露水之晨。而一阵轰鸣声,把我送往桃花和流水之外——
窗前的鸟
风雨黄昏,一只鸟降落在我的窗台上。
小小的鸟,洁白的鸟,在窗前打开翅膀细细梳理,像是在点数随身携带的银子(被强盗们掠走了多少?还剩下多少?),与生俱来的银子,闪耀着灵慧之光。而她的尖喙,如同十月的红椒,如同湿润的火焰。雨水淋透了她的羽毛,却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无损于她的精神和气质。
光线渐渐微弱,树在天底下喘息。面对即将来临的巨大黑暗,那小鸟一派安详。那种镇静的态度是真实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想想吧,风雨之外还有子弹,子弹之外还有恶人的眼睛。而谁,又能把自己整日关在门里?)
我注视着那小小的、天使般的鸟,鸟也注视着我,在我们中间没有墙壁,只隔了一层透明的物体。
我相信鸟是有灵魂的,比针尖更细微的灵魂,一样能够透过玻璃这种奇怪的物质,洞察人类的孤独和疼痛。不过,鸟缺少抚慰的双手,正像人类生不出超脱的羽翼和怜悯。
我在思想。(思想,这人类自以为优越的东西,到底带来了秩序还是混乱?)我思想的结果是:既然一只小鸟面临劫难,无处皈依,就应该打开门窗,并给她一把粮食。对于那些自封的保护人,我是头痛的。但既然一只小鸟……
我在思索中迟疑,而那只鸟未经思索,便悄然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