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仗

作者: 朱旻鸢

挑选尖刀班的时候,窦立德又一次站在了队伍最前排的排头,尽管他个子不高,按高矮顺序顶多只能排到中间靠后的位置。

紧跟着他出列、紧挨着他站在排二位置的照例是一班长寇老兵。他用余光瞪了寇老兵一眼,皱了一下眉头,便迅速把视线重新聚焦到站在指挥位置、距他七步开外的连长李奉禄身上,等着他点人。

李奉禄照例只瞟了他一眼,目光就迅速跳开了,跳到一旁的寇老兵身上,才开始挨个往下扫,好像他是一团灼眼的火球。扫完一圈,李奉禄照例用下巴开始点人,也是从一班长寇老兵开始。点到的出列,很快就出来二十个人。指导员王保舵又照例过来拍了一遍肩膀,算是政审,拍到的留下,没拍到的回原位,拍完就只剩下了十个。

齐了,解散。连长李奉禄口令一下,队伍哄的一声就散了,选上没选上的都走了,包括老寇。只剩下他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他觉得自己抬不起脚,整个人像一枚头顶挨了一锤的钉子,下端被深深地砸进了地里,怎么也拔不出来。

指导员王保舵照例及时地出现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往他的肩膀上拍。他猛地拧了一下身,那只手挠了一把空气,尴尬地停在半空。

别这样,毕竟这次情况特殊嘛。王保舵照例这么安慰他,同时把那只手收回,跟另一只手在胸前会师,使劲地搓着,仿佛手上刚抹了雪花膏似的。

情况特殊就不用我,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

这叫什么话。全连官兵要说最值得组织上信任的,你排第一都没人敢排第二。你说这些年凡是高标准的政治任务哪次不是让你去?

我现在要参加的是军事任务!他怒气冲冲地解下外腰带,抓住一只衣角,掀起上衣下摆使劲地扇了扇,依旧感觉不到一丝凉快。立秋虽然已经过了,但南方的秋老虎才刚刚开始发威,又闷又热的天气,与他心底一直压着的火气一起内外夹击,把他灼烤得烦躁不安。

也没人拦着呀,你要求参加一线战斗,我们不是提前打报告把你调整到了战斗排当排长?王保舵摊开双手,很无辜地看着他。

三排,谁不知道每次打仗都是预备队,战斗进展稍微顺利点,都只能捡点打扫战场的活儿。他干脆把两只衣角都掀起来扇,一小块白皙的肚皮忽隐忽现,好像一只白眼在朝王保舵翻来翻去。

可尖刀班毕竟是尖刀班,用谁不用谁要完全服从战术需要,想必连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保舵煞有介事地皱起了眉头。

连长?他有些恍然大悟,指导员明显是在提醒他,这事,是连长拍的板。

那我找连长去。他甩下衣角,转身就往连部帐篷走,生生把王保舵晾在了空旷的野地里。

不知从哪拦路抢劫似的蹿出来两个炊事兵,挤着像包子一样的笑脸就要接他手里的外腰带。

司务长,班长让我俩请示,战斗前的会餐什么时候开始?其中一个半年前刚从浙江嘉兴入伍的新兵问道。

别叫我司务长,老子现在是战斗排的排长,三排长。他沉着脸瞥了他们一眼,会餐按原计划进行,该几点就几点。

您还真去一线?不愧是老党员老八路,觉悟就是高,就您这出身,这资历……

少跟我扯淡,他厉声打断,然后扭头就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新兵蛋子别的没学会,尽他妈学会了拍马屁。有这闲工夫跟你们班长学炒菜,早他妈能掌大勺了。

出身和资历,大概是他在连里最被众人艳羡的东西,也是他最不想提及和听到的字眼。

共产党是穷人的党,共产党的队伍是穷人的队伍。可他并不是穷人出身,家里有钱,有地,有商铺,父亲是小县城里响当当的人物。而且,“响当当”是名副其实,是账房里的银锞子、现大洋出入库时的浩大声势;是赈灾棚里数十把铁勺撞铁锅的壮观场面——每每大灾大难之年,窦家都要在城隍庙前支个棚子,棚前挂一条横幅,上写“窦建功先生赈灾”几个大字,棚内架十几口大锅,施粥舍饭。每逢其时,掌勺的伙计们都要先敲着锅沿对着面前长蛇一样的队伍嚷上几嗓子:知道这锅、这饭、这粥姓甚名谁吗?下面答:知道,窦大善人。

窦大善人便是父亲窦建功,在县城响当当却从不抛头露面。全县城也没几个人见过他。若有人问,窦大善人怎的不亲自到场,俺们要当面谢他。伙计们则会说,不必了,俺们老爷一心向佛,淡泊名利,清心寡欲,正在家中吃斋念佛,为大家伙祈福呢。自然又赢得一片夹杂着吞咽声的赞誉。

纵然是为了赚名声,但伙计说的却都是实话。别说外人,就是整天在窦家大院里忙活的伙计也难见其一面。自打母亲病故,父亲窦建功就突然信了佛,辞了县商会会长的头衔,把家里的大小营生、内外事务都交由管家打理,自己则深居简出,整天关在门窗封闭的佛堂里,吃斋念佛,做起了“居士”。

除了远在西天的佛祖和菩萨,这个世上唯一能让他亲自操心的可能只有他这个宝贝儿子了。他是父亲膝下的独苗,但身上却没有继承父亲多少优点。父亲身材修长,他粗短,短得很鲜明,只四肢短,躯干不短。上学时,教室里坐着上课他全班最高,一起立便成了最矮。胳膊腿都比同龄人短,所以无论是拳打还是脚踢乃至追、逃,都吃亏。可他又天生好斗,穷人的孩子不敢惹他,纨绔子弟从不客气,商会副会长刘胖子的儿子刘东山长胳膊长腿,从初小欺负他到高小。他也从初小自卑到高小。因为自卑,他对舞文弄墨、吃斋念佛更加不屑一顾。也因为自卑,对刀枪棍棒情有独钟,总想借助工具弥补自身不足,打上初小起便棍棒不离身。但这样的好日子到高小毕业后就结束了,父亲将其从学校召回,没收了他的武器装备,泼上油点上火当众销毁,再把他关进后院,请来长袍马褂的教书先生,为其重新办起县城里早已销声匿迹的私塾。

他唯恐天下不乱。天下果然就乱了。十五岁那年日本鬼子打到了山东,县城里一夜之间冒出来十几支队伍十几个司令。连刚刚十七岁的刘东山也纠集一帮狐朋狗友成立了“抗日救国军”,自任司令。他闻讯激动难耐,仿佛来的不是烧杀抢掠的侵略者,而是他的救星。他抓着让买菜的厨工从街上捎回的报纸,翻到刊有日军消息的那版,找到难得一见的父亲,先呈上报纸,然后学着街上游行学生的腔调,怒斥日军种种暴行。父亲闭着眼敲着木鱼,对他的表演无动于衷,没等他说完就打断:莫非你要去杀人放火?

我要去抗日。他咬文嚼字且振振有词:蒋委员长不都说了吗,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

想落草为寇?

不,我不投杂七杂八的队伍,我投国军,中央军。

当兵?在哪朝哪代都是杀人放火的营生!父亲睁眼的同时,手里那根紫檀的木槌也准确而凶狠地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橄榄形的槌头像猛禽的利喙般在他的头皮上啄出一个包。他“啊”的一声惨叫,扔了报纸,双手捂着后脑勺,落荒而逃。身后传来父亲的叹息:浑身杀气,辱没门风,必招血光之灾。然后是“阿弥陀佛”之类。

那天半夜,趁着月黑风高,全家睡熟,他扯掉后脑勺上那条“福寿堂”老郎中为他裹上的敷了膏药的白纱布,挎上一个草草收拾的包袱,溜出了房门,然后攀着白天就已经搭靠好的梯子,上了一丈多高的墙头,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纵身下跳的一刹那,一片火光顿时亮了起来,墙里墙外,一下子涌出来一堆灯笼,管家打着手电亲自为他照路:少爷,请下来吧,老爷在屋里等着你哪。

他顺着梯子回到了院里,但没能见到父亲,也没能回到后院的私塾。他直接被关进一栋高大的阁楼里。阁楼是窦家早年的“金库”,铁门铁窗,四面花岗岩条石墙体,当年土匪花脖子手里号称无坚不摧的红衣大炮都拿它毫无办法。他住的房间里摆满了慈眉善目的菩萨,书架上挤满了老态龙钟的线装书。屋外的走廊里,蹲守着窦家大院里身体最壮硕,对父亲最忠心的家丁来福。除了来福,他每天能见到的活人是县城里最有名气的几个媒婆,以及她们身后走马灯一样不断更新的年轻女子。大约半年后,他不想再见到那些媒婆了,选了印象中个儿最高、腿最长的(连长相和名字都没记住)的一个乡下姑娘,与之拜堂成亲。因为乡下姑娘,他暂时忘记了那些刀枪棍棒,他觉得怀里搂着修长光滑、温香酥软的女人的感觉远比搂着冰凉僵硬的木头棍子美妙。他在菩萨和线装书的集体注视下完成了和长腿姑娘之间取长补短的实践——第二年,她为他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并经反复目测手量,初步判断为长胳膊长腿的体型。因为这对体型与他毫不相像的龙凤胎,他重新获得父亲的信任,一家子得以从阁楼里搬出来,就像完成了孵卵的母鸡终于可以跳出鸡窝一样。

出来之后他没觉着院子里有什么变化——除了父亲因长期吃素和隐居,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形变得更加纤瘦——却听说院子外面发生了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盟军在诺曼底登陆,意大利人、德国人都溃不成军,山东的日本鬼子也老实了许多,八路军占领了县城,正搞反奸清算、减租减息,还枪毙了一拨人,其中就包括曾自称司令、后来又在大汉奸赵保原手下当过连长的刘东山……但相对于这些事,此时的他更关心一对儿女的长势。由于取长补短成功,他沉浸在品种改良成功的喜悦中。一手一个将一对奶腥四溢的儿女搂在怀里时,他觉得这便是整个世界。

可父亲却突然关心起国家大事来,郑重宣布同意他参加抗战了。起初他以为是听错了,或者是父亲老糊涂了,一一排除之后,他又怀疑父亲被人调包了,于是试探着回应父亲:抗战马上都要结束了。

还来得及,最快也得再打一年半载。父亲的语气更像是去赶集。

可我已经不想干这杀人放火的营生了。

去当兵就非得杀人放火?可以当马夫伙夫嘛。听了这话他放心了,父亲没有被调包,他还是那个行事诡异的父亲。可那时候他的老家早已成了共产党的敌后根据地,辖区内只有八路的队伍,其他的,都被八路消灭了,收编了,打跑了。他不想参加八路,八路和他们有钱人是水火不相容的。除此,八路土得掉渣,嘴上吃的身上穿的肩上扛的,还不如刘东山的队伍,跟国军更没法比。他左等右等,等着国军中央军的队伍回来,父亲又急了,说不管什么队伍,你赶紧参加上一个。

现在抗日的队伍只剩下八路了。

八路就八路吧,不能再等了。

它可是共产党的队伍!

它眼下打的也是国民革命军的旗号。

共产党可是穷人的党。

只当他的兵,又不入他的党。

我都当爹了。

就是当了爹才让你去。

他越来越听不懂父亲的话,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父子俩好像来自不同的世界。争吵下去只能让外人看笑话,于是他打点行装,作别长腿的媳妇和长腿的儿女,跟着父亲走进了八路军县大队的队部。也不知道父亲跟县大队的干部们说了什么,入伍后他果真被安排在炊事班当伙夫。他根本不会做饭,只能烧火、打杂、挑担子。

而且果然一切不出父亲所料,他参军后不到一年抗战就结束了。这期间,他随部队打了几个小仗,表现中规中矩,自己也毫发未伤。只有一次,他挑着馒头往阵地上送,一颗子弹尖叫着从他的头顶擦过,把帽子燎了个洞。为此班长亲自在他肩膀上奖励两个慰问性的巴掌,说,个矮有个矮的好处啊。

看到几口正冒着热气的大锅和几个像蚂蚁一样忙碌的兵,他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先拐到了炊事班的营地。炊事班班长手握大勺,颠着小碎步跑过来,还没开口就被他挥手制止,会餐的事就别再请示了,正常弄,我现在是三排长,有非常重要的战斗任务。

炊事班班长咂了一下嘴,寇班长在帐篷里等你。

他歪着脑袋往炊事班班长身后的帐篷瞟了一眼,果然看见一班长寇老兵坐在里面。他快走几步,一低头就钻了进去。刚要打招呼,寇老兵先站了起来,欠了欠身体,他及时摆手,说多少次了,以前的老礼,都免了。

是的。老寇这才重新坐下,但眼皮依旧耷拉着,跟几年前跟他说话时一样。

是个屁。直说吧,是来看我笑话的,还是来安慰我可怜我的?

瞧你说的,老寇尴尬地咬了咬下嘴唇,这次……属实有些意外。

意外啥意外,我早就料到了。他沮丧地把外腰带往大通铺上一扔,冷笑了一声,满脸鄙夷地看着老寇,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你装糊涂我可装不了糊涂。

我装啥糊涂了,这都是连里定的。老寇无比委屈地抬起头。

没装?那我问你,你是不是马上要到工兵连去当排长了?他又把自己往铺上一扔,双手十指交叉,枕在后脑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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