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力方程
作者: 乙左左我发现,自己正在缩小。窗边的落地灯耷拉着脑袋,跟躺在床上的我一样无精打采,灯光从左侧打在我身上,墙面浮现出一段水墨山峦,在这之前,影子被光推挤,变形,逃逸,覆住整张床,并假装填满地面。当墙上那黑色的边界开始微微发颤时,我知道它正在笑。
世界上所有的影子都会笑,要发现这点并不容易。眼轮匝肌与颧骨主肌同时收缩,前者让眼睛眯起,眼角出现鱼尾纹,后者则带动嘴角上扬,这样就完成了一次发自内心的笑,而假笑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不管是哪种笑,嘴角都会产生弧度。我们很容易判断一个人是否在笑,是因为可以看见那个人的脸,正面或侧面,而影子呢,无论哪一面,它都在诠释一个叫轮廓的名词。
我第一次发现影子在笑,是在我还认为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死的年纪。那个夜晚突发停电,大人们围拢在院子里的应急灯旁打牌,暖黄的光朝上射入虚空,灯路里聚集了不少飞虫和微尘,孩子们则在屋子里玩蜡烛,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孩子玩火就会尿床,我猜那是我们在睡梦中能找到的唯一的水源。我喜欢玩蜡烛,看着烛芯逐渐被液化的蜡吞没,便会用牙签在那周围凿出一道微缩的沟渠,让这些液体顺着蜡烛外壁往下流淌,如果放任不管,它们会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通体光滑的龙慢慢长出鳞片和背鳍,趁它们尚未凝固又不烫手的时候,捏出各种造型,就像玩沙滩上的泥土。不一样的是,整个过程必须快速,如果没有捏出理想的模样,只能将它投回蜡烛的火苗旁,看着它熔化,一切又可以重来。现在仔细回想,第一个发现我的影子在笑的其实不是我,是颖。他是我的邻居,跟我同龄,生日只相差了十来天。他五官长得十分精致,高耸的鼻梁旁有一对大眼睛,很讨人喜欢,大家都说颖长大了肯定是样板戏里的主角。相比之下,我就像低配版,不仅双眼无神,而且脸盘中央是一只几乎没有鼻梁的鼻子,搭配它们的还有一张大嘴巴。不过,除了五官,我们的身形几乎一样,也就是说,我们有着相同的影子。在蜡烛晃动的火苗旁,我们的影子变得非常大,从地面爬上墙壁,甚至半个脑袋都斜在天花板上。我们很快玩起了手影,我只会比画出一些简单的图形,比如狗、孔雀或者鹦鹉,颖则能轻易做出螃蟹、兔子、刺猬还有松鼠,这类复杂的图形。我让他教我,他又不愿意,这让我有点恼火。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他突然对我喊道,你看,你的影子在笑。我说,怎么可能。他指着墙角的位置说,不要动,就这样。我僵住身体,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墙上那个仍旧在晃动的影子,是一个侧影,即使有一些角度上的偏差,它依然是一个侧影,未张嘴的我,却有一个咧嘴笑的影子,墙上那个影子在鼻子下方的位置有个类似小于号的空白,准确地说,是一个夹角上翘的小于号,多么明显的一张笑脸。当我准备换一个角度重新观察时,居然来电了,天花板的日光灯条吱的一声亮起,我们的影子立即从墙上被弹开,蜷缩在地面,边缘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和颖没再聊起过这件事,可能都觉得影子会笑这种事也不稀奇,就跟无人居住的老宅肯定闹鬼是一个道理。这类故事没少听大人们提起。还有另一个原因,几个月后,颖就被一场大火吞没。他父亲经营着一家纺织厂,在那里,我每次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有时这种味道又会变成难闻的鱼腥味,他对此倒不在意,还告诉我他喜欢这种混合的气味。火灾发生前,他在堆满成品的车间里玩耍,累了就躺在卷成一人高的圆轴布料上睡着了,按照他的说法,那是云中的睡眠。大火扑灭后,我天真地以为能看见他从那栋连天花板都熏得乌黑的建筑里走出来,继续跟我玩捉迷藏,没想到却见到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模样,原本就不大的身体变得更小了,全身像穿了铠甲般僵硬,弯曲着上臂,正向空气中抓挠什么。这炭黑的身体立即让我意识到,颖彻底变成了他的影子。
没有颖做伴,我开始跟自己的影子玩。时间长了,我逐渐对它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它可以随时消失,也可以随时出现,可以在正午缩成一团,也可以在清晨变得无比细长,它可以轻易地爬上墙面和天花板,可以在一栋建筑与另一栋建筑之间灵活地跳跃。它那么轻,背在身上也没有任何感觉,却不会被风吹走,而且一个影子可以完全躲藏在另一个影子里。刚开始,我以为这个影子之所以是我的,只是因为它依赖着我的存在而存在,它被我牢牢地踩在脚下,它无法脱离我的控制。可是当我仔细观察,事实并非如此。我写字的时候,手的影子比我的手更早抵达纸面,一旦笔尖往右边移动,就不难发现,影子总是更早地向右拖动,这种情况在画一条直线的时候尤为明显。如果在阳光下奔跑,影子在后,我能感觉到它正追赶着我,影子在前,我又不得不追赶它,我的影子并没有安分地处于受控制的位置。影子要么比我们少一个维度,要么比我们多一个维度,它可以在这两个维度之间自由切换。因此,它才能如此轻松自如地在受制于我与控制着我之间切换状态。
影子有自己的想法。它不喜欢游泳,每次我跳进海里,它都十分抗拒,不断将我往水下拉。当我喝下几口又咸又苦的海水之后,它又开始把我往岸上推。连续几个夏天,我都没能学会游泳。直到我仔细观察影子在水里的模样,透明的液体让影子无所适从,它的形象不再稳固,只能随着浪花漂泊。它的颜色也变得淡淡的,黑色是它的生命力来源,海面上那几乎可以被忽略的浅薄的模样,显得如此虚弱。上学的日子里,我发现了影子倔强的一面。在那些个头比我大得多,经常欺负我的孩子面前,无论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还是倒地不起,它都会替我出头。我看见它握紧拳头,快速地越过学校操场那些胡乱生长的牛筋草,结结实实地给了对方地上的影子一拳,对方全然不知。每当发现这点,我跪坐在地上都会忍不住笑出声。那群施暴者会用诧异的眼神望着我说,这家伙的脑子可能被揍坏了,然后悻悻离场。影子也很幽默,在我忘记完成作业,被老师赶到门外罚站的时候,它便在墙上跳舞,从敞开的窗户攀回教室,时而趴在我的座位上,时而爬上黑板做鬼脸,经常惹得我和正在上课的同学们捧腹。当然,这种幽默没有给我带来好结果,我不得不继续罚站到傍晚。太阳下山后,我的影子就不再在学校陪着我,当时我想它应该是先回家了。
影子不仅占据着我的日常,还经常钻进我的梦中。我的梦境几乎没有色彩,更多的是浓淡不一的阴影。梦由影子主导,那是它创造的世界。记得在一个梦里,我又遇见了颖,更准确地说,我遇见了变成影子的颖。他在墙上来回晃动,像在跳舞,又像在练拳击,那副蜷曲的身体,跟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他移动的速度很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想对他说什么,可是我的喉咙发紧,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周围更像是被人按下了静音键,我只好让自己的影子也爬上那面墙,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原本躁动不安的颖突然静止,等待我的影子跟他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我突然发现,我的影子比他大,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我知道,颖还保持着小时候的模样,而这么几年来,我的影子不断膨胀,现在足足高了他一整个脑袋。在这堵墙上,我们的脑袋与脖子相比大得不成比例,就像两只即将脱离绳索控制的热气球,我看见颖那黑色的边缘正在抖动,他肯定是被这样的场景逗笑了。在梦中,我们又一次用双手比画出各种影子,这次跟动物无关,而是一些属于影子的语言。影子手语,我跟他描绘了不少在学校发生的趣事,当然,也有我的糗事。他也告诉我许多关于影子的事情,他说人死后都会变成影子,人们通常所说的鬼魂其实只是影子。影子的世界有个守则,就是不能暴露在太阳光底下,这并不代表鬼魂不能在白天出现,而是不能被那刺眼的阳光直接照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会安分地躲在其他阴影底下,比如树荫下、山洞中、建筑里,或是一片厚实的云朵投射在地面的阴影中,甚至还可以躲在其他人的影子里。只是这样移动起来的难度大得多了,必须时刻跟这个人的影子保持同步,对他们来说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游戏,稍有不慎身体就会消失。他用手语比画到这里还把一条腿的影子抬起来给我看,脚底板到脚踝的位置有个整齐的缺口,他用手语继续说道,这是被一扇门阴影的直角切伤的。他怕我不能理解,还解释了一番,当时他来不及跟随那个人的影子进入房子,脚后跟就这样消失在阳光之中,还好只造成了这么一点缺失,并不妨碍他以后的活动。所以,他强调,跟随他人的影子是十分危险的,同时也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梦的末尾,他还告诉我,月亮带来的微光具有特殊的能量,影子们都喜欢躺在月光底下汲取这种能量,所以夜晚对影子而言是安全的,非常安全。他连续用手语比画了两遍这样的动作:一只手掌心朝下,先在胸口的位置向下压了压,紧接着,竖起拇指,绕了一个椭圆。当我醒来时,竟然真真切切地记得颖说的这些事,还有,我也懂得了如何比画手语,在此之前,别说做出这些手势,我根本就看不懂这种沉默的语言。
有了这些奇怪的经历,我对影子的好奇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降低,相反,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当我读到了《盘古开天地》的神话故事,盘古死后身体化为世间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我突然明白,整个世界其实是盘古的影子,也只有灼灼跃动的影子才能满足原始人类这些想象。只要尽可能靠近光源,影子就可以变得无限高大,覆盖四周的一切。后来我又读到了《山海经·大荒北经》关于烛龙的描述: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让我想到燃烧的蜡烛流着烛泪,就是一条龙身体的模样,更何况一支燃烧殆尽的蜡烛,外溢的烛泪层层堆积,原本光滑的表面变得繁复错落,就更像一颗开口朝上的龙头,龇牙咧嘴,眼睛和鼻子之间一对龙须蜿蜒,额头的龙角则是蜡烛熄灭之前最后凝固的部分,在最显眼的位置,还蒸腾着热气。如果把蜡烛换成木头交叠的篝火,这龙头的形象就更为贴切。在盘古的故事里,人不过是盘古身上被风吹落的寄生虫: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人自以为主宰着这个世界,这样的念头根本是一种妄想,其实影子才真正控制着一切,不仅如此,影子才是最初的存在,在宇宙的无限黑暗之中,影子拥有真正的自由。
我对小孔成像、日食、透镜等物理学的知识非常着迷,即便是白天,我也经常独自关在昏暗的房间里研究这些光与影的现象。后来,为了能更专业地研究影子,我考入了Z大学的物理系,认识了同学映。我们不仅是同一个专业的同学,也住在同一间宿舍,而且有着类似的经历和爱好,都喜欢独处,都曾被同学霸凌,都喜欢古典乐和电影,更重要的是,对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事物都有着强烈的好奇心。他小时候最喜欢读的书是他哥哥订购但几乎不看的《奥秘》杂志,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喜欢物理学,他说,物理学是最可能解释这些神秘现象的学科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对这本杂志还停留在巨鼠、外星人和神秘病毒之类的印象之中,并坚持认为,它们应该属于生物学的范畴。当我跟他说,我报考这门专业只是想知道影子的重量,影子能否脱离实体而单独存在,以及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不是影子。他饶有兴趣地听完我的描述后,两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大声赞许道,你肯定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影子,不过最后一个问题属于哲学问题,也许你该再修一门哲学课。
舞厅里的旋转灯令人眩晕,周末的晚上映带我来这里,他说上了大学后,我们应该杀死孤独,还有,顺便杀死一部分无聊的夜晚。可是,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感觉正在杀死自己的影子,天花板上那颗不断旋转的圆球发出的光束像子弹一般射向人群,无数影子被击中,渗出各种色彩,幸存的那些则边缘变得尖锐,四处逃窜。我试着辨别出自己的影子,它早已分裂、折叠、眩晕,它像举着匕首一般反抗,显然,这种反抗是徒劳的,它因紧张而不知所措,只能随波逐流。大量的酒精和烟雾同时也在杀死我。我朝映喊道,我的影子想离开这里。映答,什么,我听不见。我只好提高音量重复一遍。他说,如果你的影子想离开,那就让它离开好了,影子原本就属于黑暗,不是吗?我说,不,我必须跟它在一起,我们从未分开过。他停下正在扭动的身体,回应道,这可是一堂哲学课。哲学课?我表示不解。他抬起手臂横在我和我的影子之间,架上我的肩膀,朝我耳边解释道,首先,这是关于存在与虚无的问题,就像你和你的影子,继续在这里蹦蹦跳跳,直至筋疲力尽,无论你是躺在这沙发上,还是地板上,你从未离你的影子如此近,就不仅仅是讨论这个哲学命题了,你们跨越了两者的界限,从存在抵达了虚无。其次,这也是时间与永恒的问题,这里如此令人迷醉,让人忘却时间的存在,也就抵达了永恒。酒精是通往永恒的介质,来,我们干掉这两杯生啤,再玩一会儿,说不定还有机会讨论道德与伦理的问题,这可是重要的哲学内容。我推开杯子说,如果再喝下去,我真会思考起哲学的那三个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趁我还没开始这类思考之前,我得走了。他放开了那只掐住影子的脖子的手,耸了耸肩说,对我而言,只有第一个问题值得思考,而且我也正在这里探索答案呢。我抬头盯着天花板上那颗依旧旋转着的球体,速度越来越快,表面的光泽被分割成无数个完美的正方形,这个空间里所有人的身体都已被它捕获,被那细碎的亮片囿住。我想,此时,只有影子可以彻底逃脱。
映的作息时间显然跟我的完全相反,每个早上我走出宿舍,他赤着脸,带着一身酒气回来。等我上完课回到宿舍,他又洗漱干净,踩着修长的影子出门。时间久了,我竟然觉得他并不是真的存在,也许只是我的幻觉。我想象出了这么一个形如魍魉般的魅影,频繁出入我的宿舍。不过这种想法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就被映驱散,他没有落下任何一场考试,毕竟,他也不想因为缺考而毕不了业。通常在考场上,他会选择坐在我旁边的位置,并佩戴一副不知道从哪个口袋里掏出来的眼镜。我的成绩只能算得上中等,但为了让他也能达到类似的位置,我只好花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
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称量影子的重量,我需要寻找最精密的称重仪器,实验室里的电子分析天平肯定无法满足我的需求,现有的条件又没有更好的方法来测量影子的重量。于是,我个人的研究从实验物理方向转为理论物理方向。整个大学期间,我都在物理学的海洋中遨游,从电磁学到热力学,又从相对论到量子力学。无数个日夜,我坐在书桌前,对着一盏底座嵌着水泥块的台灯,任凭身后的影子填满整个房间,我习惯在这种安全的环境下思索答案。
那个晴朗的下午,我无意间走上学校足球场的看台,不擅长运动的我很少来到这个地方。我找到位置坐下的时候,并不知道今天有什么比赛,直到看见远处的大屏幕,才发现这是一场校际对抗赛。刚刚开场不到五分钟,我们学校暂时落后一粒球,进球就发生在我错过的那段时间。观众席人并不多,仅仅开放了主席台两旁的区域,也未坐满。对面与两侧的看台空无一人,唯一的助威声来自身旁的几名学生。比赛进行到上半场三十五分钟的时候,我们的球队获得一粒接近中场的任意球。裁判哨声一响,球在空中划过一道浅浅的弧,球路看起来有点平,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力量,球带着旋转,速度并不快,甚至有点漫不经心的感觉。队员们似乎没有发现它并不是传球,无论是防守球员还是进攻球员都没有太积极地冲向球门,剩余的时间交给了对方的守门员。射门的角度不算刁钻,甚至有点奔着守门员的双手而去的意味。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守门员脱手了,球诡谲地跳过他的左肩,跃过门线。紧接着是一组迟疑,迟疑的庆祝,迟疑的懊悔,迟疑的欢呼。这些迟疑来自这颗实体的球,如果不被它所迷惑,仅仅观看它的影子,不难发现,影子一开始的目标就是球门,在绿茵场上沿着一条笔直的线路,即便我没有忽视这点,作为足球的门外汉,我忽视的是主罚这颗球的队员的动作,忽视了他的右脚朝球的影子发出的那坚实的一击,这是关于撞击与速度的物理问题。还没等到比赛结束,当然,我也没注意最终获得胜利的是哪支球队,就已经在看台的座椅椅背上创造出了一个全新的方程,后来,我回到宿舍,在本子上写下了这个方程完整的模样,我把它命名为影力方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