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大神

作者: 王垂冰

陈石的脑袋变得更大了,这也不奇怪,毕竟他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他缓解焦虑的方式就是一天读一篇核心期刊上的论文,然后背下来。这些新观点新知识印刻在脑海里,多少能弥补他自认平庸的生活。

除了背诵论文,每晚直播结束,陈石都会玩一两个小时游戏,只玩那种像素风的闯关游戏。“这种RPG Maker做出来的游戏其实很自由,”陈石这么向我讲解,“它们相当于拥有无限法则的宇宙,制作人可以往里面塞各种各样的设定和剧情。”

他叽里呱啦介绍起游戏制作相关的知识,大量艰涩的名词,机关枪一样的语速,我逐渐把他和小学同桌联系起来。陈石,人生中第一个让我认清自己是个笨蛋的人,第一个让我认定这世界并非绝对公平的人。十几年过去,他依然还是那个无所不知的天才,尽管他现在的职业是网络主播,而不是我设想中的天文学家。

这次采访是意外收获。主编想找几个本地主播,出一期直播达人专访。我们这个小地方,本就没多少人,有流量的主播凤毛麟角,好不容易联系到几个,要么不愿意,要么档期排不开。就在选题快被放弃的时候,我在短视频平台刷到了陈石。当时是八九点的样子,屏幕上一个头发稀疏的男人晃着他的大脑袋,嘴里满是伽马射线、引力波、暗物质这样的词,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感。他的ID叫“一颗石头”,很普通的名字,粉丝却有一百多万,直播间在线人数一千多一点,算是有点影响力的小网红了。下播后我私聊他,问他是不是花溪路小学毕业的陈石。他答:“知道我这段历史的人不多,看来是碰上小学同学了。”

陈石现居上海,我很快就说服了主编,本地主播不一定得住在本地,本地籍贯也可以。但是主编也叮嘱了,我最近文章的流量都不行,要抓住这次机会,否则年末绩效会有点难看。我和摄像师兰澜连夜赶往上海,第二天在陈石住处旁的咖啡厅进行采访。

陈石穿了件紧身运动短袖,显得脖子修长,脑袋又异常大。看到我后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挥了挥手。我们相对而坐,能看出他有点紧张,总是用右手大拇指摩挲左手食指。兰澜让他尽量放松,不然拍出的照片会丑。他挺直腰身,脖子又伸长几分。我们寒暄了一会儿。陈石现在全职做主播,晚上8点到12点直播,早上只睡觉,下午只阅读。他的直播地点一般都在户外公园,带着天文望远镜,一边观测星空一边向观众讲解。起初人们关注陈石,都是因为他怪异的肢体动作和神经质的语言风格,只为图一乐。后来一些天文爱好者惊讶地发现,他每次观星时做出的预测都很准确。他说明晚的木星会很亮,后天晚上能看到路过地球的彗星,两个礼拜后会发生月食,一年后的今天太阳黑子会爆发,全都一一应验。有人说陈石是大神,成了他的忠粉;有人说他其实是官方人士,只是提前把确定的消息泄露出来了。但不管怎样,话题度有了,直播间人数也就多了起来。我问陈石对成名的看法,他脖子往前勾了勾,反问我:“那你对宇宙有什么看法?”我有点蒙,他说:“绝大多数时刻,我对什么都没有看法。很多事情就只是那么存在了而已。”

我和兰澜对视一眼,生出不祥的预感。陈石站了起来,绕着我转圈圈:“我们就身处在宇宙中,而宇宙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银河系中心的黑洞转,对于这些你能有什么看法?赞扬引力的伟大?绝大多数时候,我不想轻易评价什么,这太蠢了。”

其他座位上的人都望向他,眼神中有疑惑也有恐惧。陈石依然喋喋不休,我已经听不到他在说啥了,脑子里想着接下来的对策。兰澜一直在按相机快门,似乎觉得这是抓拍的好时机,在她的带动下,不少顾客也举起手机对着陈石。后来他似乎走累了,停止绕圈,盯着我的眼睛:“出于礼貌,我还是要问下,你最近在做什么?你近来可好?”

我说:“如你所见,我现在做采写工作,采访,然后写作。所以我要问你很多问题,彻底地了解你,才能写出文章。”陈石眼睛睁大几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对,你是在工作,我得尊重你的工作。”他伸出左右食指,在空气中比比画画,眼珠上翻,嘴里嘀嘀咕咕,念咒一样。这是陈石的招牌动作,直播间的观众称为“作法”。这么做的时候,就说明他在大规模思考、运算、推演,等仪式结束,往往会告诉观众们一个即将到来的星象。

这次他恢复正常后,没有给出什么预言或启示,只是问我:“你的文章,什么时候要完成?”我说:“最迟一周后。”他点点头:“时间来得及。我想邀请你们陪我出趟门,离城市远一点,采访会更顺利。”

陈石又没来上课。我看着旁边的空位,心里有些失落。前面的丁欢回头看我,一脸坏笑:“同桌又不见啦,你说他是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他的同桌李育量搭腔说:“陈石之前号称是霍金的徒弟,可能去美国听课了吧。”他俩嘿嘿笑了起来。

讲台上的班主任突然沉声道:“不管是对谁,希望你们都有起码的尊重。陈石就算是在家里玩一个月,你们数学也考不过他。都给我专心学习听课,别整天胡思乱想。”

下课后我问李育量,陈石是不是真去美国了。他翻了个白眼,告诉我陈石爸妈都只是中学老师,肯定没钱送他出国。丁欢说陈石每天只知道吹牛,实际上没那么聪明,只是父母传授了一些做题技巧罢了。我说不是的,他真的是天才,我亲眼看他解过二元一次方程组。丁欢故作成熟地拍了拍我肩膀:“骗人的啊,反正你也不知道啥是二元一次方程,随便写几个字母数字就把你糊弄过去了。”

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我感觉被耍了。陈石说不定就是个爱慕虚荣的伪君子,把自己打造成无所不知的样子,理所应当地嘲笑我们每个人。下午有手工课,老师让大家用黏土捏一个作品,送给同桌。我同桌没来,所以我不仅下课后什么也收不到,还得把上课做的东西送给陈石。我向老师抗议,问她能不能不送,她有些生气:“你同桌是陈石吧,这孩子身子虚,三天两头生病。你身为同桌,就不想给他送上温暖的关怀吗?”

丁欢他们朝我挤眉弄眼,说我这下成护花使者了。我带着怒火捏了一个奇丑无比的灰色胖娃娃,光秃秃的大头、小小的身体、黄豆般的手脚、牙签一样的长鼻子,代表我对陈石的讽刺。很期待他收到礼物时的表情。

群山挡在眼前,打了个盹,四周只剩无垠的原野,数不尽的麦穗列阵伫立,阳光下显得庄重。陈石车开得很稳,变道果断,刹车平缓,充满了一种严谨性。他一路上都在讲述自己的经历:中考成绩不错,上了重点高中,但因为语文和英语成绩很差,没考上最想去的大学。最终录取他的学校其实也是大部分考生望尘莫及的,可陈石直接撕了录取通知书,表示要在家自学天文知识。母亲告诉他没有学位证,以后是会饿死的,不如复读一年。陈石推开家里的窗户,告诉母亲如果还得去学语文和英语,他就跳下去。后来他白天打工晚上学习,做过光学仪器店的售货员,因为总是对顾客胡言乱语被开除;当过天文馆的讲解员,因为不注重仪容仪表被劝退;他听说江浙沪有很多设计公司,承接了不少天文馆航天馆的策展项目,就跑到上海求职,好不容易获得实习的机会,干了两个月又辞职了。

“这种工作很可怕。”陈石用手捂了捂脸,“领导让我必须把宇宙和日常的事物关联起来。比如把宇宙的形状比作甜甜圈,把宇宙大爆炸比作膨胀的蛋糕,银河就真的是一条河,月亮成了一艘船。展馆里最后陈列的都是啥?有食物有河流有交通工具,唯独没有宇宙本身。这太恐怖了不是吗,什么都能比喻,什么都能包装,什么都得不到尊重。”

离职后陈石没回家,他觉得大城市更复杂,人也好道路也好建筑也好,都充满了某种神秘与冷酷,似乎更接近宇宙的本质。有天他在公园闲逛,看到一个女生坐在小马扎上,对着立在支架上的手机说话,屏幕上是她精致的脸,还有不断弹出的字幕。他突然被这种与陌生人沟通的方式吸引,那些实时的弹幕可能来自任何时空,遥远悠久,穿越重重阻碍抵达直播间,让自己和他人产生关联,每一行字的背后都包含着无穷的世界。陈石决定也要这么做,他想和触碰不到的人们有所联系。

我对他说的这些似懂非懂,这种状态蛮好,有时候天才的想法不需要理解,只需要崇拜。天才放缓车速,拐进一座村子,在狭窄的乡路上绕来绕去,最终在一个带院子的二层平房前踩定刹车。屋子里走出一个中年人,笑盈盈地给我们提行李。我们住在二楼的三间空卧室里,我的房间一股霉味,墙皮脱落大半,地上瓷砖大小不一,花色杂乱。坐到木床上,身子稍一动弹就会传出尖锐怪响,床头缺了一角,露出丛林般的木刺。中年人喊我们到楼下客厅喝茶。他自称伽利略,是陈石的铁粉,让我们把这里当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陈石与伽利略握手道谢,说他有意在这座村子里直播两晚,如有叨扰还请见谅。伽利略热泪盈眶,说他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喝完茶,陈石带我和兰澜逛村子,他告诉我们这里是绝佳的观星点。村子本身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东一处西一处的瓦房。不少房子大门敞开,老人坐在门厅处发呆,房子里飘出收音机的声音,模糊的人声,打了码一样。黄色和黑色的土狗在路上无神地站着,身上都灰蒙蒙的,一脸苦相。我悄悄问兰澜,这里住得惯吗?她有些疑惑地看着我:“这里挺好的啊,安逸得很。”她蹲下身,给一条眯着眼的狗拍照:“你看看,村子里的动物都比城里的要悠闲自在。”

陈石也很自在,走在前面,手臂像秋千一样前后摇摆。他领我们逛到村子外围,一块大草坪,远处是金黄的麦田。太阳快要落下,风中裹着凉意,陈石望着空中低垂的圆盘,脸上过长的汗毛被霞光照成红色,盯得过久,会觉得他不像人类。他说:“大约50亿年后,太阳就会用尽其核心的氢燃料,坍缩死亡,地球也将不复存在。有时候我会为此而焦虑,但以亿为单位的岁月,超出了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思考那么遥远的事情似乎没什么意义。所以我们现在就好好欣赏太阳吧,从世俗的角度看,它现在很美。”

他的语气像一个汇报工作的机器人。我知道我从未了解过陈石,他的言辞行为总是陌生的,思想也难以参透,但此刻一起欣赏落日,又感到有所连接,对这次采访多了几分信心。等太阳完全消失,他说:“直播地点就选在这里吧。”

晚上8点,陈石搬来太空棉折叠椅和望远镜,开始直播。他边看望远镜边比画,语气激动:“我半年前预测今晚会有木星合月,现在大家可以观察一下,月亮旁边是不是有一颗闪亮的星体?”直播间人数在十分钟内升至三千,弹幕里全是赞叹,有人说这只是石头大神的正常操作,不用太激动;有刚进来的表示疑惑,问这个上下挥舞手指的怪人是不是在做法;底下挂着铁粉头衔的网友回复:天才往往会被误解为怪人,这是个天文大神,等着看他秀操作吧。

兰澜有点兴奋,迅速给相机换上大炮般的长焦镜头,对着月亮一顿连拍,快门声像是欢呼。我觉得没啥特别的,比地球大上一千多倍的木星,此刻只是月亮斜上方污渍般的光点,渺不足道,在夜空中缺乏美感。

陈石又聊起北落师门b,一个难以定义的天体,起初天文学家们以为这是一颗行星,后来又发现这颗行星诡异地消失了。现在主流的猜想是这压根就不是星球,而是由两个小天体碰撞后形成的尘埃云。有人问石头大神更倾向于哪种解释,陈石说:“只要没有绝对的证据,我什么也不倾向。宇宙对于人类的魅力就在于,很多谜团,我们可能永远都得不到解答。而人类的伟大就在于,即使真相大概率莫衷一是,也会拼尽全力去探索开拓。”

弹幕清一色地刷出“泪目”“受教”,某个铁粉送出一艘火箭,在陈石脸上悠然飞了几圈,最后炸成一团烟花。陈石说谢谢你的火箭,希望你每天都能看到璀璨的银河。直播快结束的时候,陈石向大家做出预告:“两件事,一是明晚可能会有月掩毕宿五的天象,虽然很多天文组织预测是后天,但我计算出是明天。第二件事,如果我的推算无误,后天凌晨5点会有一颗巨大的火流星经过江浙一带,你们也看到我换了场地,到时我这里应该是最佳观赏点,大家可以一起来直播间见证。”

弹幕又躁动起来,先是欢呼感叹,之后评论齐刷刷变成“谢大神赐缘”。不少人表示明晚要去户外露营,守着火流星出现,顺便看场日出。也有人开始分析我们现在的具体位置。礼花、糖果、跑车络绎不绝地挤在屏幕里,陈石僵硬地挥了挥手,关闭直播。

房东伽利略跟我们一起旁观了这场直播,他眼眶微湿,呼吸也很急促。我很怕他突然对陈石大喊“谢大神赐缘”,赶紧冲他问了几个关于村子的问题。他却像没听到一样,小跑到陈石跟前,低声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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