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斯本晚餐

作者: 阿航

罗雅芋这次来里斯本——是她老公出事故的一年后。

事先她未对我提及。想必,她是与范赠民约定好的吧。

罗雅芋老公我见过。那一年,我与老婆跑到岛屿度假,便是冲着罗雅芋去的。他们家在岛上开中餐馆,因是旅游地,夏季生意火爆,春秋季不咸不淡,冬季关门大吉。罗雅芋老公把自个武装得像位在沙漠地带作战的美国大兵,他打个响指说道,这种生活节奏蛮符合我的,劳逸结合,简直天衣无缝嘛。旅葡的绝大多数华人,余暇时间首选打麻将,次选喝酒K歌,皆属室内活动。罗雅芋老公大不相同,他驾驶一辆改装过的四驱越野车,翻山涉水,勇往直前,探索罕少人迹的奇异秘境。

去年某日,翻阅本埠华文报纸《葡华报》时,我无意间浏览到报端一则讣告,晓得那位具有冒险精神的罗雅芋老公,不幸连车带人跌入深渊,人车俱毁了。

当时手机尚未普及,我给罗雅芋餐馆座机打电话。她儿子接的电话,说他母亲过度悲伤住进医院了。我想过两天再打电话吧。一拖三五天后,我觉得她最为煎熬的日子已经过去,那么,空头的几句安慰话说不说倒也无所谓了。

说起来,我与范赠民虽同在里斯本这座城市谋生计,却至少有七八个年头没往来了。啥原委呢?且让我梳理一番来龙去脉。

我出国的第一站,落脚在西班牙的马拉加,先打工后开家小店。马拉加位于地中海沿岸,风光迷人,人文底蕴深厚。有一次与范赠民通电话,我多吹嘘了两句,他调门拔高说道,原来是毕加索老家哇,那我得过来走走的!

范赠民在马拉加待了个把礼拜,拿他的话讲,玩得很尽兴,毕加索的画作触及他的灵魂了。临走前他对我们夫妇发出邀请,说欢迎你们来葡萄牙玩啊……沙滩、阳光、仙人掌、老船长,这里同样有,不过嘛,不同之处还是存在的啦。

我们夫妇过去在里斯本同样待了个把礼拜。

在这有数的几日里,却让我老婆嗅到了商机。老婆对我吹枕边风道,你朋友的店,生意真好哎,我都看眼红了。我慵懒说道,各人各人的路,各人各人的命,有什么好眼红的哇。老婆搂住我说道,我大致摸了下底了,里斯本开小商品百货店的只有五六家,不会超过七家的,大家都有生意做……我的意思是,我们把马拉加的菜摊转手掉,来这边开百货店!我一惊猛地坐起,说,这是犯规矩的呀,朋友叫我们过来玩,我们摸了行情把店开在这里,这叫什么?这叫引狼入室嘛……这明摆着是抢他的饭碗嘛!老婆不这么认为。她说里斯本这么大,生意这么好做,我们不来开店,难道人家也不会来开店?我们先一步开了店,说不定人家就知难而退了呗……我相信,你朋友应该会明白这个事理的了。

老婆这一说辞,有偷梁换柱之嫌。但当时的我,觉得挺在理的。

时隔一月光景,我们夫妇没跟范赠民打招呼,再次飞抵里斯本。

在我老婆当地一位远亲的帮忙运作下,我们很快在里斯本城里盘下了一家店铺。

我们夫妇提着有点贵重的礼物,登门拜访范赠民。碍于面子,他没有当场把物什扔到大街上。过后店铺开张,店门口两排花枝招展的花篮中,有一只为范赠民托花店的人送来的。是晚牛车水酒楼的开业酒宴,他没来参加。

最初的一段日子,我忐忑不安,有做贼心虚的感觉。我或打电话或跑到他店里,约他吃餐饭、喝杯咖啡啥的,均被婉拒了。时间乃魔术师也,一年半载后,我懒得再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心里头暗自决定,见鬼去吧!从此往后,有时路上碰见,有时在进货的贸易商行碰见,两人蜻蜓点水似的点个头,算是打过招呼了。

这天我人不太舒服,提早离开了店铺。老婆在身后叫道,你回去,早点把牛尾巴放进去烧,那样子才煮得烂的哦。我没力气应答,心想人都涕泗横流了,还指使我干这干那的。我家店铺与住家的距离,三站地。我有时搭乘颇有年头的有轨电车,由着惯性摇摇晃晃地回去;有时沿着丘陵地貌的里斯本高低不平的街道,一路上东张西望走着回去。今天,我已经待巴士站一会儿,不晓得何缘由,腿一抬走路回来了。

有轨电车叮当作响追上时,我快到家门口了。

电车上下来一位长发女人,脸部罩了块大墨镜。眼看女人走进住家的院子大门,我不免觉着有些好奇。

院子大门进去,并非独门独院,里头排列两幢足有一个世纪房龄的旧洋楼,缠满绿油油的爬山虎,窗户蜂巢般密布,窗口外头,飘着万国旗一样的杂碎衣物。就是说,女人走进院子大门,实际上跟我一毛钱关系扯不上的。

当时我脑子里,荒腔走板地将眼前女人与隔壁屋子一位老是传来咳嗽声的女人联系在一块了。只闻其音不见其人,我对隔壁女人到底长啥样子产生了浓厚兴趣。我心想,今天终于让我撞见了。

我紧走几步,装作看旁边一棵树,近距离地扫了她一眼。对方停下脚步,摘下墨镜,说,单烨,我刚从你店里过来……你老婆告诉我你家地址的。

的确富有戏剧性哈。

罗雅芋开门见山道,这次来里斯本,想约你和范赠民一块吃个饭。

片刻冷场后,我说,我现在没法子给你们当电灯泡了哟。

罗雅芋说,什么电灯泡不电灯泡的,说得这么难听……我只是觉得岁月无情,许多缘分,还是值得珍惜的吧。

该日,三人如约来到海滨一家餐馆。

从露天餐厅望出去,可见4月25日大桥。

蜿蜒的桥体,华灯初上,真是既宏伟又壮丽啊。

耳畔涛声阵阵。

一艘白色游艇,在暮色中打眼前缓慢驶过。游艇上的比基尼女郎,跳起脚来向岸上的人们招手致意。

罗雅芋从洗手间回来,我问,你是怎么寻到这里的呀?我在里斯本混这么多个年头,一直不晓得有这么一家餐馆嘛。

罗雅芋笑笑,眼睛看向范赠民。

范赠民轻咳一声,说,这家海鲜馆……百年老店了,很有名气的啦。

我想接话茬,不晓得说点什么好。毕竟多年没有交往了,状态不放松,生疏得很。

我们坐在露天餐厅挑出的位置。

这家餐馆有点子意思,露天餐厅的外延,如同枝杆上结出了七个蓓蕾——七个圆形台子上摆放七张餐桌——我们的餐桌在第七粒“蓓蕾”上。

底下是波涛汹涌的海水。

由于距离远些,其他的嘈杂声不大听得见。

夜幕整个儿降临下来,侍者给每张桌子摆放上带玻璃罩的蜡烛灯。

远方的灯塔,无休止地眨着眼睛。

烛光缥缈,人影朦胧。罗雅芋举起杯子,她不无动情地说道,为我们在异国他乡的相聚……干杯!

光阴倒退三十年,我十八岁、罗雅芋二十岁、范赠民二十二岁,我们同在老家青田县城一家中草药制药厂上班。

有段日子,我对范赠民相当地崇拜,成了他的小跟班。范赠民比我年长四岁,人到中年后,大小个三五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年轻时节,这个年龄差却足以将两人定格在上下两屉的。

那时的我犹如一根豆芽菜,弱不禁风。偏偏有天走路不小心,鞋头踢到一块小石子,小石子一路蹦跳飞向路坎下,击中了底下一个人。实际上,小石子并未打在那人脸上或头部,而是打在他身上,无关紧要的。那家伙凶神恶煞地跑上来,不由分说一把揪住我衣襟,连扇两个耳光子。我鼻梁剧痛,拿手一抹,发现淌鼻血了。

碰见范赠民,他问,你脸怎么回事?像只熊猫!我不想让人瞧不起,避重就轻说道,没什么了,撞上门板了。范赠民疑惑问道,脸会撞上门板?不可能吧。说过,他将手搭在了我肩膀上。

那只手,真的是世上最温暖的手呐。我满肚子的委屈,顷刻如洪水泛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上头没有哥哥罩着,自个儿无缚鸡之力,每每吃了拳脚,只能背地里独自舔舐伤痕与抹眼泪水。那时节,在我心目中,范赠民俨然成了保护神哥哥了。

范赠民头一甩,让我领他去找那人。他一边肩胛高一边肩胛低,双手摆动幅度颇大地走在前头。我不无担心,嘀咕道,就你一个人……要不再叫几个人去吧。范赠民高抬头颅,默不作声。他个子谈不上高大,甚至有点微驼背,但“伟岸”一词是可以贴在他身上的。

对方四人,围着煤球炉滚火锅。范赠民打头跨入屋内,我畏首畏尾跟进。那位脸上有道刀疤的家伙,一抬头看见我,嚯嚯冷笑两声。四人坐着未动,依然推杯换盏,把我们当作空气。

范赠民脸呈微笑,他上前一步,轻盈捉住铁锅的两只耳朵,将其搁在旁边的桌子上。

锅子没了,煤球炉蹿上火星子,四人面面相觑,蒙圈了。

范赠民问,单烨,是谁打你的呀?

我心头打战,没吱声。

刀疤脸不打自招抬脸反问道,什么意思?他把石头砸我身上……我打他两个耳光,一是教训他以后不要随便侵犯人了,二是……又没伤筋动骨,他这不好好的吗,屁事没有嘛。

范赠民道,单烨,他是怎样打你耳光的,你就怎样回敬他。

我没了退路,只得硬起头皮上前一步,做出要甩耳光的架势。

刀疤脸呼的一声站起,提起拳头,瞪圆怒目嚷道,我量你敢动老叔公一根卵毛试试!

其他三人瞧猴戏一样嘿嘿发笑,有个家伙甚至笑得咳嗽起来。

范赠民不紧不慢地捏住两只锅柄端起滚烫的牛杂碎,同样慢条斯理说道,今天你要是不让我兄弟打回两个耳光,我就把这锅汤水扣你脑门上。

刀疤脸一时被镇住,其他三人蠢蠢欲动。

范赠民端着冒白汽的火锅,做游戏一样来回一荡,溅出些许汤汤水水。他说,事情跟你们三位无关,冲动是魔鬼,千万别冲动哦。

我抓住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了刀疤脸两记耳光。

心里畏惧,甩耳光的力度轻如拂鸡毛掸子。

该事儿拿今天的话来讲,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我出了那口郁结于胸膛的恶气,人一下子身轻如燕了。

有个阶段,范赠民在我家睡觉。我们好得一塌糊涂,同睡一张床铺,每晚都舍不得入睡,睁着发红的眼睛聊个没完没了。

我家窗口望出去,越过黑漆漆的屋背,即为对面山坡上的纸鸢岩。顾名思义,纸鸢岩是放纸鸢的地方,具有一定高度,周遭无遮无挡。一个明月皎皎的夜晚,我和范赠民听到一片箫声传来,呜呜咽咽,颇有几分凄婉。两人从床上跃起趴在窗户上看,吹箫者剪影明晰,天幕上一轮染黄晕的圆月。

我们从屋子里跑出来,差不多三步并作两步地蹬上小山包,靠近纸鸢岩。可能是我们的声响惊扰了吹箫者吧,那人收拾起行头,从另一条小路下去,很快隐没于小树林里。

爬上纸鸢岩,在吹箫者坐过的地方坐下。范赠民道,我们这样子……不对的,破坏了人家的情绪,人家是通过箫声……传递内心的苦闷哎……

触景生情,范赠民不禁文绉绉说道,我是一颗不幸的种子啊……

范赠民母亲,出身本地一大户人家,细皮嫩肉,略通琴棋书画。

有一年,一支部队路过小城,驻扎三五天。一位青年军官,身穿笔挺呢制服,走在小城的石板街上,马靴的铁钉子发出清脆的嘚嘚声。眼前一株苦楝树,正放花,迷离的紫碎花使得他驻足而立,饶有兴致地观摩起来。

青年军官的目光从树冠移至下头,便见到了几位女人围住井沿在洗菜或洗衣裳。

刹那间,他犹如被电流击中一般,心口扑扑跳,尾骨那搭腾起一股黏稠的热流。

女子少有自个动手洗衣的。这天,她怕新买的绸缎衫被粗手大脚的佣人洗坏了,不得已端了木盆来到水井头。

青年军官从街路那头走过来,马靴的声响引起女子抬头一瞥。这“一瞥”,不得了,肚子里有点墨水的她,心头闪出一个词:玉树临风。

两人都有些被尤物吓着的样子,身子僵硬,稍许冒热汗,目瞪口呆。

部队开拔那日大清早,女子携带一只精致的藤条箱子,蹑手蹑脚从后门溜出来。一团晨雾中,那位半大人的勤务兵已等候在街角,他手脚麻利地接过箱子拉起女子的手,一路小跑抵达部队营地。

半年后,便遭遇兵败如山倒的局势——这支部队也被打垮了,紧接着全国解放。青年军官化装成老百姓,领着女子去了老家西北一带某地,隐姓埋名做起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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