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无所谓

作者: 王海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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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晓端着混合好的添加剂饲料来到牛棚。已经第三天了,她还是害怕。害怕它们发脾气时把自己踩在脚下。安晓觉得它们脾气不会好,第一次看见这些牛的时候,她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身上被挖孔,每天定时打开,从孔里取出胃液,每天,每天,安晓的脾气也不会好,也可能命早就没了。

这是它们的命运,牛棚的陈师傅说。

仅有的四只,整个北京只有四只,也可能全国只有四只。它们是被拣选的。陈师傅也是被拣选的,整个实验场,只有陈师傅能喂这四只牛。陈师傅对此是满意的。这四只瘘管牛每天的草料陈师傅都会称量好,安晓和师妹端来的添加剂要交给陈师傅,他再和饲草一起喂给牛。师妹和安晓同一届,比安晓小一岁,她们俩被分到了同一个实验项目小组,实验对象就是这几头瘘管牛——在牛饲料里加不同配比的添加剂,观察牛胃液里的菌群变化。

安晓和师妹来到实验室的第一天,还没把电脑安装好,快要毕业的博士师兄就走过来说,我带你们俩先去牛场转转,你们先认一下未来六个月的工作场地,电脑就别着急装了,以后你们喂牛数细菌的日子要比趴在电脑前更重要。

牛场就在实验室后面,牛棚林立,里面住的牛每一只都有编号,只有瘘管牛不用编号。

“那是陈师傅,负责你们做实验的瘘管牛。”师兄指着站在草垛上一个身影说。安晓不知道是因为那人站的草垛高,还是因为本来就很高,她感觉那个身影就要倾斜着倒下了。安晓和师妹没等他下来就赶紧跑回了实验室,牛场的味道实在是太大了。

陈师傅喂牛时,安晓和师妹开始在牛的瘘管里采胃液,第一次打开牛瘘管的密闭盖子时,一股烂泥沟、厕所、车辆尾气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哗啦啦扑过来,安晓差点呕吐,师妹已经吐了,扶着肚子蹲在地上把早饭全吐出来了。

“那个陈师傅真坏。”师妹端着采集好的胃液往实验室走的时候对安晓说,“他也不提醒我们,就想看我们新来的出丑。”

再采集胃液,打开牛身上的瘘管盖子时,安晓和师妹都学会了屏息。安晓端着大托盘,上面放着四个容量瓶,五百毫升的。师妹用舀子探进去取胃液——舀子的柄很光滑——下一次两人的位置会换一下。四只牛的位置是固定的。陈师傅管理得井井有条。它们温顺地站着,嘴里无意识地反刍着,安晓有时会看到它们的眼睛,只敢匆匆看一眼。她准备给这四只身上带着永久性瘘管的牛起名字。

请多多关照,安晓给九朵说,捋了捋它左边的耳朵。有了名字的奶牛让安晓不那么害怕。这是安晓第一个确定了名字的牛。九朵身上有九片白,所以叫九朵。它的眼睛总是水蒙蒙的,每次安晓都不敢和它对视。每次安晓都会捋一捋它左边的耳朵。它的刀口开在左侧的脊背上。

我在你胃里搅和,取胃液你痛不痛?有一次,安晓不忍心,打开九朵脊背上的盖子,想取了最上面的胃液就走。

“不搅不均匀,数出来的微生物数量也不准确。”清扫牛棚的陈师傅背后长着眼睛一样,慢悠悠地说。安晓也变得开始讨厌陈师傅。他慧眼如炬,他什么都懂。这不是好词儿。

“他可真够较真的,可能怕丢饭碗。”师妹有一天总结说,“也可能显得比我们专业他会有存在感。”

也可能他以前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像她们的导师那样,只是时运不好,变成了给科学家养牛。然后瞅着机会教育一下未来有可能成为科学家的学生们。哈哈哈,安晓和师妹在路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讨厌这个实验。安晓说。

我当不了科学家的。师妹说。

我觉得牛好可怜。安晓说。

我想去逛街。师妹说,你帮我取一天胃液,我先去逛一天,下次我换你。

逛街的前一天晚上,师妹把手洗了又洗,洗了又洗。我洗了有一百零九遍,还有牛胃液的味道,师妹皱着眉头说,我去商场会不会被人撵出来?

安晓出去逛的时候,就沿着马路牙子走啊走,就想睁大眼睛看看街上的颜色。从牛棚到实验室,见到的人都穿着白大褂,连陈师傅也穿着白大褂,虽然白大褂上沾了牛粪牛尿,但还是白大褂。安晓天天趴在显微镜下数细菌的数量,她的眼睛快花了,走在街上,看着各种颜色飘来飘去,安晓的眼睛也快花了。但安晓还是喜欢在大街上看人。

她找了一个快餐店打发午餐,菜单上第一个推荐的是牛肉面,安晓忍不住想起了九朵。陈师傅说,九朵是在一个有几百头牛的牧场里被选中的,是身体条件最好的一只,瘘管牛造价很贵,材质全都是进口的,失败了损失就大了。失败是指牛挺不过手术死掉。死掉的牛会被拉去做牛肉面里的牛肉片吗?安晓扔下菜单,继续去街上逛。

太阳落山前,安晓就要回去。晚上还要再取一次胃液,一天三次,早中晚。从实验室到牛棚要走800米,没有灯,安晓和师妹要结伴。

“去的时候我一个人不害怕,”师妹说,“回来的路上,我总觉得陈师傅的眼睛跟着我,就两只眼睛在路上滚来滚去,只有两只眼睛,滚来滚去。”

草丛里有一只猫跳出来,从路上跑过去,黑黢黢的一团,吓得安晓和师妹赶紧飞奔,瓶子里的牛胃液差点泼出来。

秋天正在慢慢变短,太阳有点往南边倾斜,光线还是很强,但没有那么热。北京最好的季节来了,风将牛奶般的云撕成一片片棉絮,天空再将棉絮尽数吞没,变成一汪倒扣的蓝色海洋。安晓每天在日历上划着,算着实验周期结束的日子。

九朵的眼睛还是眼泪汪汪的,另外三只瘘管牛的眼神已经看不出悲伤了。有一只牛安晓默默地给它起名陈师傅,这只牛的两只眼睛间距很宽,有点像陈师傅。但它没陈师傅讨厌。

给牛起名的事,安晓没告诉师妹。包括九朵。安晓的心里想了很多事情,都没有告诉过师妹,她觉得师妹不会懂。

一旦有了名字,就和它们有了关系,就会有牵挂。安晓觉得师妹这样挺好的,就把它们当成实验场里的牛,只是四个样本,给论文提供数据,就行了。四个样本,的确不多,但鉴于人工永久瘘管造价高,有四个足够了,取得的数据可以发在行业杂志上,研究生可以顺利毕业。可以了,就这样吧。

再想要多一些样本,又要多几个逆来顺受的奶牛。一根管子直插入胃里,再缝上盖子,人想什么时候打开就打开,对牛也挺不公平的吧。

插了瘘管,牛的命就贵了,比你我的命都贵。陈师傅说,别觉得它们可怜。它们比我舒坦。

陈师傅,你胃里插个管子试试,你后背上开个口子试试。安晓只敢在心里说,陈师傅听不见。安晓不敢得罪陈师傅。陈师傅不敢得罪牛。

牛无所谓。它们整天就在棚里吃啊吃啊,天气好的时候,陈师傅会把它们一个个拉到院子里的空地上晒一会太阳。牛晒太阳的时候,他也只能跟着晒太阳,他也不太爱拉它们晒太阳。你们做饲料配方的时候要记得给牛补钙,他总是叮嘱安晓和师妹。

陈师傅每天都很忙,他除了管牛棚,还要管自己的家,他家和牛棚挨着,都在一个大院里。妻子在外面做家政,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家务都是他做。他中午一般煮面条吃,安晓偶尔会撞上他蹲在牛棚外的空地上吃面条,每次看到有人来,他都会站起来。安晓挺怕去牛棚的时候遇到他吃饭的,就像去逛街,遇到柜台后面的人吃饭一般会绕开,可是陈师傅吃饭时,安晓没法绕,除非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可是他也喜欢院子里的阳光,可能他也需要补钙。碰上的时候也不是很多,大部分时间,他会迅速结束午饭。他可能不习惯被人看着吃饭,也可能他不习惯被人看见蹲着。他走路总是腰挺得直直的。

牛无所谓。吃累了,它们就卧着休息,瘘管的盖子在脊梁的左侧,直通牛瘤胃的位置,不影响它们休息。除了喂牛,陈师傅还要定时给牛挤奶,每只牛的牛奶桶都有编号,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里,据说陈师傅会把牛奶送到另一个实验室去称重。这是陈师傅的重复生活。

每天去采三次胃液,每次每只牛的胃液涂抹十个载玻片,每天要在显微镜下数很多个载玻片,每个载玻片上的微生物数要清楚记在excel表格上,这是安晓和师妹的重复生活。

如果牛想打滚怎么办?有一次,安晓问陈师傅。他大笑,成年奶牛不打滚,就像成年人不撒娇一样。陈师傅其实也挺辛苦,照顾四只牛,还要照顾一个家,听说有一个儿子,在老家上学,寒暑假会来牛场。晚上安晓去取瘤胃液的时候,有时会遇上他和妻子吵架。

妻子白天在别墅吹着空调洗洗刷刷,晚上睡牛棚边的简陋房屋里,没有脾气才怪。安晓和师妹在黑夜里一边议论着一边往实验室方向走。师妹说,她希望听见吵架并且希望他妻子更凶一些。陈师傅比导师管安晓们还严格,导师好几天见不着一面。

不过不管妻子声音有多高,第二天他又会笑意盈盈地站在牛棚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安晓和师妹的每一个动作,稍有不慎,就能听到他的咳嗽声,如果咳嗽声不能影响她们,他就笑眯眯地亲自示范。安晓常常想起来一个词,居高临下,对,陈师傅就是居高临下。他也的确挺高的,大约一米八。也可能比一米八还高一些,他应该是整个实验室身高最高的人吧。

秋天的雨来势迅猛,整整下了一夜。

第二天,雨过天晴,阳光像金箔一样蔓延,路边的艾叶草纹路里的水珠闪闪发光。安晓取胃液的时候,觉得牛棚敞亮了很多,一抬头,原来牛棚屋顶上漏了一个洞,阳光从洞里倾泻下来,像一道光柱。牛棚屋顶本来就薄薄的一层泥,一夜雨水,冲泡掉了一大片。

这个光好哎,牛棚多亮,安晓和师妹说,牛也能得点光了。牛也能补点钙了。

陈师傅一边把积水往外运一边说,这是老天爷给牛棚的肚子上也开了一个口子,和牛做伴呢。你们说有光好,那我也给这个口子盖个盖。

中午再去的时候,屋顶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塑料,阳光穿过塑料的阻隔来到牛棚,明显没有了早晨的气势,但是牛棚还是亮堂着,九朵站在虚弱的阳光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牛棚里没什么苍蝇,陈师傅打扫得很干净。九朵只是惯性。

听你们的建议,我先不给补那个窟窿了,让牛晒几天太阳吧,你们干活儿的时候也亮堂。陈师傅左边的眉峰向上挑着,嘴角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陈师傅,这是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吧,牛棚烂了都挡不住开心,师妹揶揄他。

嘿嘿,我儿子参加当地的数学竞赛,得了一等奖,过几天要代表我们那里来北京参加全国比赛。

你儿子真厉害啊。这次安晓是由衷的。

他眉峰又往上调了几下,嘴咧得更开了,这是安晓第一次见陈师傅这样毫无保留的笑容,和以前判若两人。

儿子来牛棚了,和陈师傅很像,是小两号的陈师傅。小男孩表情单纯明净,安晓和师妹都很喜欢他。采集完胃液后安晓们站在院子里会和小男孩聊一会儿天。实验室里数微生物太无聊啊,好容易见一个不穿白大褂的活人。

天空显示出一种被擦洗过的澄澈。院子的墙皮脱落了好几片,斑驳的沧桑,只是安晓没看见。

陈师傅端着一杯泡了茶叶的水杯,坐在墙边,看着安晓和他儿子聊天,脸上挂着少有的轻松表情。“你好好学习,将来啊,和这两个姐姐一样考到北京,读研,读博,进实验室工作,以后当个科学家,多好啊。”陈师傅对儿子说,也是由衷的。

安晓和师妹赶紧灰溜溜地跑掉。

秋天的温度摇摆不定,前一天有霜冻降临,第二天阳光又破云而出,载满金色归来。

这一天,安晓和师妹正在实验室一人抱着一台显微镜数数,因为操作不当,安晓把高锰酸钾溶液沾了满手,正在用力擦那一坨难看的紫色。

“着火了,牛棚着火了,快去救火呀。”楼道里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有人敲开她们的门,有人咚咚咚往下跑,安晓和师妹对望了一眼,赶紧往牛棚跑去。

火舌在空中翻卷着,院子里站着一群白大褂,手忙脚乱地从陈师傅家里运水。“灭火器,快去实验室拿灭火器。这个灭火器坏的。”不知谁喊了一声,两个白影子子弹一样飞出去。

“水管子,谁找个水管子。这么运水太慢了。”

“牛呢,想办法把牛救出来。”

“人呢,陈师傅呢?”

……

人声嘈杂,各种声音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安晓和师妹在飞来飞去的声音里看到陈师傅从浓烟翻滚的牛棚里跑出来,后面跟着九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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