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作者: 艾灯00
2068年,我古典文学系毕业,胸无大志,立志当个数据虫,每天完成分配到手的测试任务,通常是使用各种全息软件完成一些针对不同年龄层的程序测试,就能领到政府发放的基本生活保障。
我十分乐于接受这种命运安排,每周选一天打无人驾驶汽车去西郊森林公园散步,喂荒塘里的野鸭是我唯一不可或缺的外出行程。
我无所事事写了一篇名为《恋爱关系》的科幻小说发在了社交媒体上,这个讲述两个现代人决定践行几十年前那种非即时性的相处方式,但最终因为可笑的误会迈入荒诞结局的故事,听阅和讨论的人都寥寥。但这篇小说却给我带来一个HR的电话——居然是一个真人来电,她邀请我去面试。
“我不想工作,也没有能力工作。”我说。
“先来聊聊。”她说。
或许是因为让人无法拒绝的薪水,或许是因为食堂里漂亮到让人不舍得吃的各种餐品,但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公司的某种磁场。一进入那种惨亮的、鹅蛋一样的环境之中,人就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我要做点什么、我要打开自己”的激进情绪。
我因此加入这家我说出名字你就会“哇哦”的科技公司。到目前为止,我已在这家公司工作三年。
你如果要问我为公司创造了什么价值,或者说,你在发布会看到的那些科技产品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我只能说:
呃……
01
晚上11点10分,磁屏耳机里的小照温柔发话了:“亲爱的萱萱,您已连续工作6个小时,且目前的工作效率已经低于你的平均值,建议您结束今天的工作去休息。公司还为您准备了丰盛的夜宵,如您需要,请至8楼餐厅享用。”
上个月,我心血来潮把小照的声音数据输入了我的工作磁屏声场里。从此,我工作中的一切提醒指令——“部门A总给您发来新需求”“您已连续保持坐姿90分钟,建议站起来慢走5分钟”“15分钟后餐厅用餐人数会减少,建议你去用餐”,包括像刚刚那样提醒我下班,都由之前充满亮色金属质感的稳重声线变成了男友小照的声音。
事后我想起来,我这个行为跟上古手机通讯时代大家都喜欢把配偶头像设为屏保的古怪行为一样,昭然若揭却又形同虚设。
这个声音模块,是半年前我们大吵一架之后,我闷在被窝里哭泣,而他坐在床边为我读诗时我偷偷录下的。
只是这机器模拟出来的小照声音,比他本人还像本人,像得过分,像得可疑,让我想起今年最流行的那款凤梨饮料的文案:榨干28个凤梨,换得500ml凤梨灵魂汁水。
我拖到午夜下班,除了贪恋不菲的加班费和11点半开餐的灵魂夜宵之外,更大的私心其实是私享从58楼缓降而下的旋转观光电梯。
我司作为在记忆存储领域的TOP级科技公司,在2069年市值破八万亿之后,罕见高调地在银灰色的建筑主体外,修建了一条香槟金色的环形观光电梯,给科技爱好者和网红参观打卡。
说实话,这审美让我惊诧,远远看着,它就像一条破土而出的茁壮蚂蟥,缠在一支非人类的机器腿上。
夜晚时刻独自乘坐它缓缓而下,却有一种从冷艳星际回归到温热尘埃里的感觉。
吃完漂亮但寡淡的夜宵之后,我坐着公司的悬浮巴士班车返程归家,车内磁屏给我推送着可能感兴趣的资讯。那对国民明星夫妇居然声称要执行落后的一夫一妻制;那个聪明又漂亮的女网球运动员因为生了第8个孩子而被授予年度杰出公民奖;那部翻拍自20世纪的古装谋略剧,已经播到1028集了,并且有32个不同的结局供观众选择。
小照的语音很准时地来了,每天,他都会给我发一条语音或文字信息,从不打全息电话。
有时候是聊几句今天的琐事,有时候是给我读他最近在读的诗。
今天他发的是:“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分手吧。”
我看到消息,关掉视网膜里的娱乐推送,斜对面座位上不认识的男同事被他视网磁屏里的内容逗得微笑,从我角度看,他就像在对着空气傻乐。我侧头低望车体下方18米的城市街道,一排排沉默停靠的廉价无人驾驶汽车在黄色路灯的照耀下,宛如坚硬的冰棍。
我又听了一遍小照发来的语音:“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们分手吧。”这语气毫无波澜,跟他昨天晚上发的“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太阳了”的语气,并无本质区别,连其中那一丝隐约的疲惫,也如出一辙。
我给他回拨了全息电话,被迅速挂断。
他秒回了一条文字讯息:“现在不能接电话,就这样吧。”
我回:“无论如何,等你空了,聊聊。”
再无回复。
02
我很喜欢参加公司定期组织的相亲会,跟公司行政部设计的其他尴尬的文化娱乐活动相比,相亲会充满了真实的人味,我是说,过程里的那种虚假也是真实到可爱的。
而且,你们不觉得“相亲”这两个字颇具复古诗意吗?
相亲会现场,大家都会按照要求去掉所有的磁屏,然后,系统会将男女随机分组(当然你也可以去同性组),派送到公司的各种虚拟环境里同游,公园、海边甚至外太空。
但很多男人都打造了自己的虚拟秘境,他们更愿意邀请女生去那里同游。
第一次同游时间是5分钟,如果系统检测出双方的心动指数超过5,就算匹配成功。公司会给你们一笔不菲的约会基金和堪称奢侈的假期,供自由发展。
如果5分钟心动指数没到5,那就换人同游。
遇见小照之前,我参加了12次相亲会,和超过30个男人虚拟同游过古罗马、古长安和傍晚时分的亚马逊热带雨林。我参加这个活动,虽然完全不是为了找生育对象,但倒也有3个男人,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心动,比如那个全程给我科普亚马逊猴的前世今生的瘦男,以及那个全程给我讲解“真正的火星并不是这样子的”的记忆芯片工程师。
但系统算定我们的心动指数均没到5,我有点沮丧,不知道是我的问题,还是算法的问题。
03
72年的夏天,我在相亲会上认识了小照。
相亲过程中,他全程心不在焉,以一种近乎直白的眼光去扫视在场的女人和男人,而且,他居然不用解除磁屏。
他解释说这是工作需要。
“隐私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特权。”我不由想起最近的这句流行语。
小照跟其他男人相亲方式也不一样,他不是邀请我去他制造的绚丽幻境中,借此展示自己的想象力、美好品格以及对未来的期许。他的相亲方式,就是纯粹的聊天、阶段式的发呆,以及对我进行看上去不礼貌但其实没有冒犯性的观察。
他问:“我注意到你戴一个黑色的手链,它看上去像是纯装饰性的,而你前面几次参加相亲会,总穿着不同款式的黑色衣服,是习惯吗?”
他问:“如果你的余生完全不用再为财务和健康发愁,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他问:“很明显你来这里不是寻找爱情的,但你似乎也不是来闲游的,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呢?”
他问:“去掉磁屏,是会让你轻松更多一点,还是不安更多一点?”
所有的问题,我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只能拿出在公司学到的职场技能——堆砌一切宏大的不容置疑的形容词去答非所问。
我只问了他一个问题:“那你是来寻找什么的呢?不会真是爱情吧?”
他停住笑容,思考了三秒钟,回答说:“是的,我确实是来寻找爱情的。”他的回答真诚到像我司的机器人在输入“真诚指令”之后给出的回答,真诚到坚硬。
我说:“我应该叫你照总吗?”
他说:“当然不,事实上我在公司没有任何级别,也不管理任何一个人,我只是一个工程师。”他给我看了看他的电子工作牌。
04
第一次约会,小照开着一辆丰田四缸的燃油车在公司楼下接我,一路上发动机轰鸣,不太文明的机械声音和路上形状千奇百怪的无人驾驶汽车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头吵闹而笨拙的小恐龙,闯入了一座播放着古典音乐的优雅雕塑馆。
他载着我一路往北,这辆车甚至都没有导航,连古早电子导航都没有。我也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只是摇下车窗让自己的脸和不够友好的90迈速度的风对峙。
车从主干道拐入乡道,再拐入无人的泥土路,一些本世纪初修建的荒废高层映入眼帘。那几十年里,大家都对住高楼有着莫名其妙的狂热,而随着电梯和楼体的老化,巨大的维护成本让这些楼体很快被大量遗弃,因为产权关系的复杂,也无人有权力将它们销毁,只能如水泥垃圾一般地伫在那里,成为冒险者和鼠辈的乐园。
车在一座公园门口停下,我们下车,裹挟着寒意的黑暗迅速笼罩我们。他没有说话,回头看我一眼,示意我跟上。
有夜虫的鸣叫,脚踩土地的细碎声音,荒草味和黑暗混在一起。行走许久,他回头说:“不用怕,这里我常来,是我的秘境。”
我们钻进一座废弃已久的滑板场,墙上红色的涂鸦在黑夜中暗光灼灼,滑板的凹区挤满了年久的雨水。我们并排在阶梯座位坐下,磁屏耳机里的AI冷静地提示我:此处没有路灯,也没有人,请尽快离开,避免安全隐患。
我关掉了它。
我说:“这里有你什么独特的记忆吗?”
小照说:“并没有,我之前也是偶入,后来就偶尔过来放空。这里就像生命,完全属于我,又完全不属于我。”
适应了这浓郁的黑色后,我也迅速喜欢上这里,比我常去的西郊公园更加古典,更加废弃,也更加深邃。
我问:“为什么说生命完全不属于你?”
小照:“难道不是吗?生命从来都有自己的行进轨迹,被时间或者某些偶然左右,无法预测,它自然不属于我们。”
我问:“你的工作是不是预测生命的行进轨迹?我看过你在去年发布会上的演讲。”
小照:“所以,你是相信爱情的,对吗?”
我有点胆怯,我从来没有进行过这样宏观的对话,毕竟,即使是给公司产品写文案,他们的要求也是“高级而接地气”。
我决定模仿他说话,我说:“哪有什么笃定的相信或不相信,都是一些必然的偶然而已。”
小照:“不,你相信。”
我说:“你甚至都无法笃定生命属于我们自己,居然还能笃信我相信爱情?”
他沉默不语。
05
住在一起以后,我们有一个默契的约定,那就是不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线上。我们当然也跟其他情侣一样,有线上的家,也难以免俗地领养了一只虚拟宠物,一只蓝眼睛话很少的英短猫。
但,只要我们的肉体共处于一个物理空间,我们就会尽量与现实中的彼此相处。不得不说,摒弃电子设备的保护和慰藉,一开始很难,久了却会上瘾。
好在小照平时并不总是爱进行“人类级别”的对话,他有大量大量的沉默,以及对我全方位的好奇。
“你为什么爱听古早粤语歌?就编曲的专业度和丰富来说,它相比当下专业音乐AI制作出来的音乐,并没有什么优势吧。”
在我为他科普了我的音乐品味,以及那些难以用数据表现出来的打动我的点后,他会认真地去聆听我的歌单。有时候说好像懂了,有时候又说完全没懂。
“明明阅读纸质书效率更慢也更损伤视力,你为什么喜欢?到底是一种腐朽的情怀作祟,还是因为书的诞生基因里就嵌入了纸的元素呢?”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就从书架给他找出一本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他用两个下午读完之后对我说:“纸质书提供的文字氛围感好像确实更重一点。”
“既然你说对现在的工作并不眷念甚至有点疲倦,那你为何还毫不僭越地执行着公司的工作准则呢?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你自己没有意识到的因素?”
这个问题让我有点烦,我语气不好地讥讽他:“不是每个人的每个选择都有明确显性的前因后果,也不是每个决定都值得被如此审视和逼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