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时代
作者: 邱寻(一)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女娲用的是一双肉手,难免会在这繁复的工作中因疏忽而出点差错,以致几乎没有完美的胚体,必然于身体某处留下拙痕。这些痕迹或在四肢,或在脏器,或在外肤显露处,总不太雅观,不合整体形象,因而也不便光明正大地展示出来。要说人人都有,便也不必大惊小怪,但人总是生来就觉得这些拙痕与自身不符,深以为耻,因而秘不示人。于是有人总结,人的悲哀就在于他不是完美的造物,人的一生都在学习如何接纳自己和他人的拙痕。
这是人们后来用来自我安慰的故事,拙痕确是真的,肉眼可见的一种生理病症。比方说徐适,他的脖颈间有一道长条形的红褐色疤痕,从喉结处延伸至颈后,形状丑陋,颜色怪异,像趴在脖子上的一条多脚蛇。若暴露在阳光下,疤痕则更加明显,旁人一靠近端详,他便觉得浑身不适,想要呕吐,甚至想原地死去。像他这般生来留痕在肌肤上的人比比皆是,长在脖颈间的却不多,因此他从小习惯穿高领衣服、戴围巾。但在夏日却容易暴露,常有不怀好意者突然冲到面前,扯开他的领子看他拙痕的样子。这世间人皆如此,自己的拙痕看不够,还想看看其他人的,暗中比较谁的更为丑陋。
在徐适近三十年生涯里,他还未见过拙痕比自己还难看的人。许多人原本沮丧或愤怒地掀开他的领口后,竟然只是惋叹几声,便心满意足地离开,仿佛重拾了信心。这也使他饱受其害,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好奇,也越来越多的人向他靠近。他在这座城里换了好几处住房,始终遭遇一些不明不白的监视。站在窗前,他观察四周,拉上窗帘,有时候会想,科技发展到现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水平也没有什么好处,往高了说,它尚不能改造人的基因,让大家都光明正大做人;往低了说,它又催生一大堆东西,望远镜、摄像头、互联网,无时无刻不给个人隐私带来威胁。
目前这是第三次更换的住房,他自觉很满意:看位置,从大街进来后兜兜转转,不易被尾随跟踪;小区内安保齐全,外人难以进入;而且楼房对面便是公园的旷野,望远镜再长也难抵达。
他回想起坐落在沿街一侧的第一处住房。因街道过窄,两栋楼之间相隔不过七八米,清早站在窗前便能看见对楼的住户。有一次他忘穿上衣便拉开窗帘,阳光扑面而来,他突然发觉对面的人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脖颈发烫,哗啦一声拉上窗帘,一阵头晕目眩。那次教训深刻,他日后将穿好衣服再拉窗帘的动作训练成本能,但奈何对方好像每日都待在窗前静候,他一拉开窗帘,对方总是恰好出现。他也愤怒地盯回去,将领口拉高了,与对方对峙。对方似乎心虚,片刻后竟然逃走。他有些得胜的喜悦,眼睛却忽然被一抹玻璃的反光抓住。他抬了抬头,对楼的另一层里,一个年轻人正举着一副望远镜望向自己。
后来他搬到第二处房子,不再沿街,位于一座旧小区深处。他不再怕窗前有人偷窥,只不过进出楼层没有门禁安保,总让人感觉不踏实。果不其然,住进去不到一个月,他开始发觉身后有人尾随,自下班后一直跟踪他到小区楼下。他不放心,转身上楼前等四周没人了,才一鼓作气地跑上楼去。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一个夜晚遇袭。那晚他确定身后无人,正放下戒备准备上楼,谁知有人竟提前在楼上候着,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双手反扭摁在墙上。他想叫出声,那人一把抓下他的领口,对着他的拙痕发出两声刺耳的笑声,便将他推倒一旁,逃之夭夭。他极愤怒,想调取监控录像查看究竟。小区保安反馈,老小区了,从未安装过这种东西。他十分泄气,决心再次搬家。
他受够了这种反复被人窥探的生活,在故乡如此,来到新城也无法避免。为了在这第三处新居睡得安稳,他不惜在室内也安装了摄像头,连上自己的网络。他不知外界对自己的兴趣是否正愈发浓郁,也许不少人得知他的拙痕是罕见的丑异后,正想一探究竟。白日在大街上彼此提防已让人疲惫,他只希望在独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可以放松下来。
大街上,所有人都深知彼此皆有难以示人的拙痕,每个人都在其他人身上摸索什么,夏天着长裤长袖的,便猜测其痕迹在四肢;男子留长发的,便猜测其痕迹在头皮;正常袒露穿着的,便猜测其疤痕藏在更隐秘的部位……当众冒犯的事时有发生,好事者循到踪迹,或一把抓下别人的帽子,或忽然摘掉路人的手套,更或者带起一阵风掀起某位女士的裙底,总之要看见他们乐于嘲笑的疤痕,然后或兴奋或失落地离去。徐适有时也想看看他人的拙痕长在何处,是否真就没有比他更丑的了?为何生来携带的丑陋他们也要攀比,他想不明白,但似乎所有人都在寻找一点安慰。他也希望得到安慰,幻想有人的拙痕生在脸庞或额头,但他还从未见过。他深知人生来携带的这种丑陋也分三六九等,有人痕迹深,但形状小,稍微化妆便能掩饰过去;有人痕迹浅,形状还规整,甚至乐于当众袒露出来。而大部分人如他,只能长久遮掩。
白日里他早已习惯小心谨慎,任同事奚落,对谁都不搭理;但晚上一回到家,关上门,拉上所有窗帘,他便要敞开自己,脱掉上衣,打开音乐跳舞。这个新家给了他更为满足的安全感,他可以较以往更为放松地活动。有段时间他极爱扭着脖子跳舞,因白日里脖子总是矜持,常有要僵硬化的趋势。每隔三五天,他会打开房间的监控看一眼,即使明知不可能有窃贼潜入,但仍要看个心安。有时或是单纯地看着自由的自己,看运动时疤痕的变化。
时间过去半年,生活似乎终于有了一个平静的状态,无人用望远镜偷窥,也无人尾随。他放松下来,却忽然在网上刷到一段跳舞的视频。那人裸露着上半身,扭动着脖子,脖颈间一道红褐色的疤痕随之舞动,那是他自己,心冷冷地沉下去。他依旧没有躲过这个世界的窥探。他找人检查了自己的网络系统,发现确有陌生的身份入侵,他感到绝望,干脆关闭了所有摄像头,决心不再上网。这已不是再次搬家可以解决的,事已至此,他不知该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那一日他难过至极,如果足够勇敢,他想,就在大街上脱掉上衣狂奔!让他们都看个够。
遇见胡波是他未曾料到的事。那日他从家里出来,便一直漫无目的地踱步,走了好几个小时,胡波穿着西装,踩着皮鞋,正在大街上沿途发海报,嘴里嚷着,水晶公寓,真正维护个人空间的好公寓!他接过海报,刚打算随手扔掉,抬眼的瞬间惊讶地退后了一步。胡波,是你,他说。对方也讶异一声,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抱在一起。
胡波与他是发小,一同上学一起长大,最亲密时两人睡过同一张床。他知道胡波的拙痕长在后背,胡波也知他的拙痕生在脖颈。
你在卖房子?他问。如你所见咯,胡波说,我现在就剩最后一套没卖出去,这里的人都当我是骗子,不相信我,你要有兴趣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或者我带你去实地看一眼。不用了,徐适说,我有住处,只不过我得提醒你,再好的房子也没什么用,别人想偷看根本不用踏进你家门,一串代码就搞定了。胡波说,那你小看我们了,我们可是有专门的安防系统的。徐适不感兴趣,岔开话题问,你来这儿多久了,住哪?胡波笑笑说,刚来半年,就住在水晶公寓呢。你给自己买了一套?徐适问。那当然,胡波得意说,没有骗你吧,水晶公寓确实不错,反正我现在也不着急把最后一套卖了,不如我带你去看看?
徐适没说同意,但两人不知不觉就往公寓方向走了过去。你是说整个公寓都是玻璃立面?徐适问。对的,胡波说,只不过这种玻璃和其他玻璃不同,从里往外看,和平常的玻璃没有区别,但从外往里看,只能看见一片磨砂质感的白色。徐适哇一声,表示惊奇。除此之外,胡波说,我们公寓内还有完善的监控系统,每处走道和房间都布有摄像头,但都记录在公寓的局域网内,个人分管自己的权限,由大家一起署名担责。系统的权限不由任何人管理,只由一个人工智能控制,尽量规避人性的弱点,你看是不是比外面安全得多。就是这里了,胡波说,示意他看向眼前的建筑。面前是一幢五层高的圆柱体乳白色半透明房子,玻璃立面被菱形框架塑造出一个个井然有序的金字塔体量,确和其名有几分关联。徐适走近了,透过玻璃往室内看,确实看不见任何东西。两人再绕进室内,徐适才发现建筑大厅内的明亮不亚于室外,从里往外看,街道上人车往来一清二楚。胡波在一旁得意道,怎么样,没骗你吧?徐适点点头,还真是。已有几分动心。两人又顺着大厅的旋转楼梯爬上楼去。
整个公寓的布局像个拉高版的万神庙,房间如龛般分布在外围一圈,除一层作为公共空间外,每层八套房间,建筑中空,大厅有五层楼高,顶部是网架支起的玻璃穹顶。天光倾泻而下,偶尔可见移动的蓝天白云。这里住的人多吗?徐适问。房间限量,一共三十二户,胡波说,怎么,有想法?徐适打量着穹顶道,我想确定一件事,再考虑是否住进来。什么事?胡波问。我只想知道,徐适说,你们的监控确定安全?千真万确,胡波保证道,我们甚至还有专门存放服务器的机房,就在楼下,我可以带你去看一眼,人工智能也在那,你还可以和它打个招呼呢。不用了,徐适说,我相信你,最后一间房你先帮我留下吧,我考虑一下。一周过去,徐适终于决定搬进水晶公寓。作为最后一名入住的成员,在入住和监控管理协议上花费的一个小时让他感到一种独特的踏实,其中一条协议,住户须尊重彼此的拙痕隐私,不得有意窥探,更是让人感叹相见恨晚。胡波说,人性化吧,这可是我担任公寓管家时写下的第一条协议。他有些惊讶,没想到胡波除了兜售房屋外还担任管家一职。
入住后,胡管家向他介绍了住在近旁的两位邻居。左侧是一家三口,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右侧住着一个单身大龄青年,胡波说,叫他老张就行,人很和善。他忽然想到,来新城这么久,这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邻居。莫名有些心酸。后来他见过左房的小孩几次,似乎是整栋公寓唯一的一个小孩。每天早上八点,他会准时冲出房门,鞋子在走道上踩得噼啪作响。此时,小孩的身后往往会紧接着传来一两声呼唤,小风,慢点跑。他相对更为熟悉老张,因为几乎总是同时上班,他们经常会在出门时遇见,随后便一起下楼,寒暄几句后,在公寓门口告别。多次简短交谈,让他确信老张是个可亲的人。
因为有胡波,住进水晶公寓的这段时间他适应得并不艰难。胡波住在二层,但日常要处理事务,大部分时间待在一层的办公室内。原本只爱宅在屋内不动的徐适,因常被胡波拉着去一层的运动室打乒乓球,渐渐往公共区域去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有一个老头,总待在一层的阅览室看书,人很和善,他忽然想主动认识一下,便向胡波打听。胡波一边挥拍一边说,老人家是大学退休教授,人称秦老师,据说教社会学,曾经发过一篇很牛的社论,认为人只有先做到对自己的疤痕坦诚,才能对别人的疤痕坦诚,与其大家都遮遮掩掩,不如大家一起袒露,假以时日,便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件可耻的事了。后来呢?徐适忍不住问。后来并没有人响应他,老头只好独自在学校践行自己的想法,每天光着膀子在校园里活动,最后被校领导以破坏学校风气为由勒令终止。胡波说,不过好在全世界都知道他胸口的那道疤痕是什么样子了,他也不用再遮遮掩掩,这倒让人羡慕。
徐适隐隐为之所动,对这个老头心生敬意,再次见到时,不只点头微笑了,而要恭敬地称呼一声,秦老师好。
(二)
在水晶公寓的半年,是徐适难得平静的半年。公寓内的住户大都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即使是老张,两人并排走时,他的眼神也不会有半分逾矩。他不知胡波从哪找来这些住户,竟都守着固有的尺度。他问胡波,胡波解释说,你以为这里的房子真卖不出去吗,当然不是,我只是一边发海报,一边挑选合适的住户而已。大家都客客气气的,多难得。但秦老师不这么看,他看见的是大家彼此之间的提防。人和人不能完全信任,他常对徐适和胡波说,都半年过去了,我连三十二户里一半的人都没有认全。但这恰是徐适感到安全的原因。
即便感到安全,徐适也未敢松懈。玻璃是单向透视的,但他仍习惯在脱掉上衣时拉上窗帘;监控是隔三岔五要看一看的,虽说至今还没出过什么问题。他的房间隔着对街是另一栋公寓,他有时也不免好奇地盯着对面查看,或看向大街。奇怪的是一直以来对面公寓总有一户房间的窗帘紧闭,仿佛一直无人居住。
第八个月的某一天晚上,他想起自己半个月没看过监控了,出于对它的信任,他一度觉得并没有频繁查看的必要,但打开屏幕的那一刻,他惊住了。屏幕上不仅出现了他房间的画面,而且出现了一面列表,可查看其他三十一户房间监控。他疑心屏幕展示出了问题,便随机点开了一个。那画面兀自播放起来:一个男人刚走进房间,便脱掉外衣,摘掉帽子,因有些秃顶,他那头顶的拙痕十分显眼,在灯光下似团黑火般灼烧起来。徐适心跳加速,迅速关掉画面。怎么说呢?没想到真有人的疤痕长在脑袋上。和自己比好像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怎的,徐适一会儿觉得舒了口气,一会儿又觉得提心吊胆。他陆续点开其他房间的画面,也都能顺利播放。是系统问题?他想,莫非是人工智能出现故障。他害怕起来,若他能看见其他人的画面,那想必其他人也能看见他的画面。他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