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尼格托的葬礼

作者: 赤·桑华

人的某部分肢体与人的身体分离开,还有什么用处?

如果有人这样问我,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任何用处。

但是,阿尼格托却不这么认为。

1

天亮之前,阿尼格托做了一个可怕的梦。他梦见,村旁的深谷里有一群狼在抢一个人的大腿,它们嘶吼着、蹿动着,要将那人的腿啃下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狼群,有一匹狼非常高大强壮,皮毛像是抹了一层黄澄澄的酥油,眼里闪着凶狠的光。它抢到了大腿,叼在嘴里,又向他扑过来……之后又做了一个梦——阿依拉姆的脸上抹了厚厚的粉,粉底和皮肤的分界线清晰可见,像是刚从面柜里钻出来。她对阿尼格托说:“我是妖魔的化身,我要吃了你!”阿尼格托猛然醒来,心跳得哐哐响。他意识到,那只是一个噩梦时,天已经快亮了。

他心情沉重,不断地回忆起梦中的景象,听到睡在旁边的阿依拉姆仍在打呼噜,心中涌起一阵愤怒,恨恨地说了句:“看这没心没肺的老太婆!”

阿依拉姆被他的怒骂声惊醒了,迅速撑起半个身子,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阿尼格托理都没理,猛地从被窝里爬起来挪到炕沿儿,摸到炕头边的手杖,有点费力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屋门走去。阿依拉姆撑着半边身子,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阿尼格托打开房门,穿过走廊,走过厨房,走到厨房与厢房毗连的角落。他推开右侧一个小房间的门,侧着身子走进去。小屋没有窗户,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啪”一声打开灯,房间里瞬间亮起来了。房子里有许多装着青稞和油菜籽的编织袋,高高堆着。门口的架子上放着一个小冰柜。他急切地打开冰箱。冰箱里冻着一个用塑料袋包着的长长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他将那个长长的物品往灯光下凑了凑,透明的塑料膜中,包裹着一条长长的腿!是人的腿!一个成年男性长着一只大脚的腿!阿尼格托抱着那条腿在灯光下翻来翻去仔细地看了又看,确认毫无损坏后,才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冰箱。

冰箱门关上的时候,阿依拉姆也过来了,她站在阿尼格托身后,对他说:“你放心吧,它好着呢。”

天边那颗闪烁着的星星早已变得模模糊糊了。

天亮透了。

2

去县城看病之前,阿尼格托腿上的毛病好像没有现在这么严重。不过,也足以让他时常抱怨:“我的这个腿呀,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哎哟哟……”可是,即便腿上有毛病,也没耽误他参与村里大大小小的事。无论是年轻人的婚礼,还是老年人的葬礼,阿尼格托一次都没有落下。甚至初生孩子的百日宴上,也有他一瘸一拐的身影。偶尔喝醉酒了,他还会清唱一两段自己最喜欢的《阿克班玛》。

阿尼格托有三个儿子,他们都是国家干部,其中两个儿子在当官。所以,他们家在卓香卡算是有地位的人家。

曾有位邻村的老人跟他说:“你这个人,上辈子不知道修了什么福,家里有两个儿子当官,这辈子这么幸福。”他有点不高兴地说:“我三个儿子都在当官。”老人问阿尼格托:“你家小儿子当什么官?”阿尼格托不假思索地说:“我的小儿子在郭美乡上当秘书呢。”邻村那位老人是个退休干部,对行政职位了如指掌。他问阿尼格托:“秘书也是一个官吗?”阿尼格托说:“当然是官呀,说不定比乡长还大呢。”这位老人笑了笑,说:“是不是?”阿尼格托生气地说:“怎么不是?乡长家住在五楼,我儿子家在六楼,你觉得谁高?现在的人咋回事,连这个都不明白呢?” 听了阿尼格托的话,老人特别想笑,但还是忍住了。他说:“是的,是的,是比乡长高。”

后来,阿尼格托的这番话传开了。上下村子的人们偶尔聚到一起时,都开玩笑地说:“卓香卡阿尼格托家的儿子在乡里当秘书,比乡长的官还大。乡长住五楼,他们家的儿子住六楼呢。你们觉得哪个高?哈哈哈……”

但是,有的人认为,就算阿尼格托的三个儿子都当官,再加上他三个儿媳妇也当官,那又有什么用呢?

“儿子当官有啥用?老两口身边连个倒茶的人也没有,这算什么福气?”

立刻就有人点头附和:

“人老了,得要个女儿,儿子可靠不住。”

“不对不对,不是女儿或者儿子的问题,有女儿的,不在身边,一样没人照顾。”

……

阿尼格托老两口没有人照顾是事实。但这也不能怪三个儿子,他的三个儿子其实很孝顺,不知道多少次想要把老两口带到县城。可是,阿尼格托老两口说,在城市里根本住不惯,尤其是上厕所。用阿尼格托的话来说,让我坐在一个大瓷杯上拉屎,你说我能拉出来吗?村里的人们听了,就哈哈哈地笑个不停。阿尼格托老两口待在县城最多的一次是一个月,后来住十几天就要回一次家,再后来只住一个星期,最后待上两三天就喊着要回家。儿子们无奈之下,只好翻修老家的旧屋,买了洗衣机、冰箱、电灶等一切能让老两口方便生活的家电。

听到村里那些讽刺的话语,阿尼格托的心里很难受。又想:就是因为三个儿子都在当官,所以在卓香卡村,只有他家的炉子里才不分春秋冬夏永远烧的是大煤。站在村里无论哪个方位,都能看见他家的二层小楼,那是卓香卡村最高的地标性建筑……

阿尼格托每次这么一想,心里就暗暗高兴起来。

不过,心里的那一点点高兴,也不足以抑制他的腿疼。那是秋后的一天下午,阿尼格托坐在新盖的小楼房阳台里,西下的斜阳在他肩头勾出一道柔和的金边,阿尼格托不停捶着自己的腿,狂躁地喊着:“我的腿,哎哟,这条该死的腿!”

他家院子的大铁门“吱嘎”一声打开了,老伴儿阿依拉姆从外面走进来,听到丈夫的呻吟声,慌忙跑上二楼阳台,蹲在他身旁,伸出双手搭在他的腿上。

“痛吗?”阿依拉姆说着便轻轻地揉了一会阿尼格托的腿说:“要么咱们去县上扎个干针怎样?听说县上来了个曼巴①,他扎干针特别管用,只要扎上一到两个星期,百治百好。我们去试试?”阿尼格托半天不说话,他感到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腿上,让每一分钟都变得沉重。

“喂喂,说句话呀,老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阿依拉姆很着急。

“谁知道是真是假?这年代到处都是骗子。”阿尼格托脸上带着怀疑的神色。

“我刚刚在玛尼康②转经轮时,吉姆家县城做生意的那个儿子……那个儿子叫什么来着……”阿依拉姆怎么也没想起来,说:“就那个卷发小伙说的,他到玛尼康点酥油灯时,亲自给我说的,说是好多病人都治好了。我问他那个曼巴在县城哪个位置?他说就在县医院旁边那个巷道里。”

阿尼格托默不作声。他咬着牙把那条病腿跷到右腿上,看上去费了很大的工夫。

3

阿尼格托不想去县城。

对他来说,住县城住的那几日,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一天都不好过。但是,为了腿,他决定再去趟县城。临行前,阿依拉姆想给大儿子打个电话,阿尼格托说:“算了吧,还不至于走不动,儿子们有自己的事。”然后就一瘸一拐地和阿依拉姆走到村外的公路旁,拦了辆进城的客车。

那个卷发小伙说的医院,就在县人民医院旁的一个简陋的小院子里。没人知道医院的名称叫什么,也没有门牌。院子里有许多小房间,患者很多,年龄大都在五十岁以上。家住附近的患者扎完干针后就自己离开了。从远处赶来就医的患者,白天都在这里扎干针、拔火罐,晚上就住在那些小房间里,用电烤垫烤腰部和膝盖。

阿尼格托在这里治疗了三四天,腿明显好了。这让老两口眉头舒展,阿尼格托更是精神抖擞了。

一周后,阿尼格托就催促阿依拉姆回家。腿好些了,他一天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阿依拉姆的意思是,先问问医生吧。医生说:“我建议再治疗一段时间,过一个星期就彻底好了。”阿尼格托还没有回话,阿依拉姆就抢在前头,对医生说:“好的好的!”两周后,阿尼格托的大腿真的不疼了,而且走起路来感觉很带劲,这真是让人不敢相信。为了感谢医生,阿尼格托老两口离开前,还制作了一面锦旗。上面写着:“医生如太阳,光芒照病人!”

从那以后,卓香卡中央的玛尼康里又多了一个人,那便是阿尼格托。

阿尼格托一大早起来一边煨桑,一边大声诵经。老两口吃完早饭时,远处的山岗上太阳早就升过一截绳子高了。柔和的阳光从山头的云缝里挤出来,落在他家房屋前的玻璃挡板上,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地闪烁着。老两口一前一后,向村中央的玛尼康走去。阿尼格托身穿一件崭新的墨绿色藏袍,头戴紫色小礼帽,看着很精神。早到的几个老人坐在经筒前诵经,转经筒。没过多久,村里的阿依卓玛等几个老人也陆陆续续进来了。他们互相点头问候,然后加入转经筒的队伍中。他们默默地转了一段时间后,陆续走出玛尼康的大门,蹲在阳面的墙壁下开始闲聊。

此刻,太阳已经驱散了云层,白亮亮的阳光平展展地铺在大地上。

今天大家的话题,自然而然落到阿尼格托的腿上了。

大伙儿有点不相信,十几天前还在嘴里喊着 “我的腿,哎哟哟”!去一趟县城回来就好了——这怎么可能?

“真的好了?不痛吗?”阿尼扎西满脸疑惑地问。

“这不是不痛嘛!”阿尼格托用下巴朝左右努了努说,“你们不相信?”

“这也太快了吧!”阿尼拉丹说。

“刚开始我也不信,孩子们的阿妈逼着我去,没想到真碰上了个神仙医生。”阿尼格托说。

“老头子,你走走,让大家看看。”阿依拉姆说。

“好吧!”阿尼格托像个模特儿一样,来来回回走了几遍,还摆了好多姿势。玛尼康墙根下那些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过几天闲下来,我也要去一趟。”阿尼拉丹说着便捶了捶膝盖,“我这膝盖也痛得不得了。”

他们聊天时,玛尼康里转经筒的铃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阿尼拉丹和阿依卓玛她们也偏着头往外张望,看着阿尼格托自如地腿屈伸腿。阿尼格托的腿治好了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有老人结伴地来看他,向阿尼格托了解情况。

4

卓香卡的老人们说,才两个月!阿尼格托说,快三个月了。

反正两三个月后的一天早上,阿尼格托像往常一样准备起床时,已经治好的腿又动不了了。他觉得自己的腿好像不在自己身上一样。他掀开被子一看,腿仍在自己的身上,但毫无感觉。他用力地屈了一下,腿根本不听使唤。于是他摸了摸腿,之后又拍了两下,腿木头似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你这是怎么了?”阿依拉姆问。

“砍了我的腿,这样下去我会瘫痪的!”阿尼格托拍打着腿大叫起来。

阿依拉姆茫然不知怎么回事,说:“腿怎么啦?腿不是治好了吗?”她爬上炕。

“你给我滚下去!”阿尼格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阿依拉姆不知所措地望着阿尼格托,不知道怎么办。“砍掉我的腿吧!这样下去我会瘫掉的!”阿尼格托痛苦地喊着。

“臭婆娘!你静静地坐着干吗?”阿尼格托抱起枕头向阿依拉姆砸过去。阿依拉姆大梦初醒般再次爬上炕,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的腿。

阿尼格托咬着下唇不耐烦地看着阿依拉姆,好像是他的疼痛由阿依拉姆制造的。

“这究竟怎么了?你快说说呀!”阿依拉姆揉着他的腿说。

“我的腿死了,你高兴吗?”阿尼格托很激动地喊起来。

阿依拉姆不知说什么好,她想:我再笨,也不会笨到自己的丈夫腿瘫了高兴的地步。

“把我的腿砍掉算了,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瘫了。”

5

自从那个秋后的下午,他的那条腿开始剧烈疼痛后,他痛苦的喊叫声就时常在卓香卡的上空回荡。

“把我的腿截掉算了!”阿尼格托在被窝里挣扎着喊道, “再这样下去我就要瘫了。”

小儿子索南最早回来,跟他商量去省城治疗。阿尼格托听后立刻回绝了。

“不要说了,我不去,我就不去。”阿尼格托把脖子扭过去说,“不要浪费口舌了。”

“你这个人太固执了。”阿依拉姆站在儿子身旁很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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