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鱼
作者: 潘虹一条小红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这是一周以来第五条死去的鱼,也许是第六条,我记不清了。鱼缸里只剩一尾白,一尾黑,两尾黄。江露来电话时,我正在捞鱼。她说,放鱼粮要注意,一次别放太多,小金鱼贪心,容易撑死。我知道这不是通话的重点,果然在挂电话之前她说了:“久久,今年呢,你还是自己过年,行吗?冰箱有菜,红包压在枕头下。”我用汤勺捞出翻肚的金鱼,放在豆腐盒里。江露把冰箱塞得满当当的:糟鸡、糟鸭、冻肉、青鱼干、泡菜、酸奶、种类繁多的速冻食品……她怕金鱼吃多撑死,怎么就不担心我撑死呢?
我歪在沙发里,电视转到CCTV1频道,董卿穿着大红色晚礼服,站在黑色修身西装的朱军身边,热情洋溢地宣布龙年来了。一抬头我又看见了江露,她穿欧式礼服,五颜六色的羽毛插在发髻上,像一只求偶期的红腹锦鸡。礼服V领开得很深,胸脯硬挤出一条肉缝,裙摆繁复饱满,像从腰上倒撑了一把伞。她一手叉腰,一手勾起老刘的下颌,作撒娇状。她总是这样,哪怕脸上皱纹堆成旋涡,仍以为自己是个少女。
我又饿了。我又撕开了一包薯片、一包虾条,打开了一罐可乐。有短信,是江露。宝,新年快乐!我没回。她又来一条。好好备考,争取一次过关!加油!她接二连三。前途是自己的!我怕她短信轰炸,回了一条,新年快乐!
四周静谧,空气死寂,无数细碎的响动扑棱棱砸过来。铃铃的自行车声,呼啸的风,三两声犬吠,隔着漫长的街巷,听得一清二楚。寒意长出藤蔓,从地砖缝里延上来,往身体每一个毛孔里钻。我打了个寒噤,疑心是房子漏风,于是检查每一扇窗,插销上锁,拉上窗帘。我不喜欢过年,我怕冷。
红包里有整二十张,我把它叠好装进铁皮饼干盒,然后钻进了被窝。扯高被子盖住脸,像把自己装进信封。我很想把自己寄出去,寄给王峰,却不知道他的收件地址。
时间似乎错乱了,芜杂的记忆从天而降。以前住过的地方,朝南的房间,王峰和江露在晨光中争执。艳红的阳光晒入,王峰跑进来,腰上系围裙,手上拿锅铲,说,难得放假,让久久再睡会儿。我问过江露,王峰在哪里?她说,不知道。他的事我管不着,分开十年,跟死了没分别。对我还是有分别的,他是我爸。我问,你们为什么要结婚?江露说,一时冲动。我问,为什么离婚?江露说,及时止损。
上一次见王峰,是大一开学前两天。王峰迎风走来,像一颗被风吹胀的彩球,上身穿一件白色老头背心,外面罩港风花衬衫,下摆系在破洞牛仔裤里。他染了一头金发,乍看之下,头顶在发光。两撇眉毛浓密,眼珠又黑又亮,嘴角上扬,露出一口黄牙,看起来流里流气,倒显得年轻。我请他喝了一杯珍珠奶茶,他送我一台笔记本电脑。他问,读什么专业?我说,新闻传播学。他哈哈大笑,说,以后就是王大记者。分开时,我往王峰裤袋塞了八百块钱。钱摊在手里,刚好一掌大小,他低头看钱,又抬头看我,讪讪一笑,五指合拢,揣进裤兜。我说,爸,找份工作吧。他笑容隐匿,挠了挠头说,正找呢。
晚上十点,电话响了,一串似曾相识的号码。王久久,新年快乐!何驰?我感到诧异,跟他谈了半年,分手时删掉他的号码。我想遗忘他,就从遗忘他的手机号码开始。我俩高一是同桌,高二文理分班,我学文。高三上学期,他向我表白。分开的桥段很烂俗,他劈腿了,下一任还是同学。后来高中同学会,我从不参加。
何驰说,出来玩儿啊。我说,我们分手了。他扬声,大家一起跨年,都是高中同学,全熟人,你真不来啊?
还是去了。洗头、洗脸、涂口红,穿了一件红格的羊绒大衣,配黑色短裤,黑色袜裤,脚上蹬了一双棕色小皮靴。我觉得这身打扮好看,走在路上咯噔咯噔响,看起来日子过得挺滋润。
跨年聚会在火锅店,墙上挂了一台彩电,春晚正好进行到戏曲串烧时段。店里仅剩一桌,五个男生围在一起。我一眼就认出何驰,他刮了个黑板刷似的寸头,脸比以前瘦,也更黑了。他朝我打招呼,拖了张凳子,放了一副碗筷,拍了拍凳子,让我坐他边上。何驰笑,我赢了!他们每人掏出一百,啪一下,拍在桌上。你的前女友真给面儿,我们输得心服口服!我脸色有点难看,问,何驰,你什么意思?何驰按住我的膝盖,说,是不是开不起玩笑?他拉住我,把四百放在我掌心,说,新年红包,热闹热闹!
火锅放在圆桌中央,围了一圈碟子,五花肉、牛羊肉、包菜、菌菇、粉条、年糕,碟挨着碟,酱靠着酱。汤底咕噜咕噜冒泡,满屋子热气腾腾,我突然不想走了。何驰夹了片红白相间的五花肉,在辣锅里荡了荡,放到我碗里。我夹起蜷缩的肉片扔回他碗里。我说,我不吃辣。何驰说,你改不了的。旁边有人起哄,有人唱歌,有人开啤酒。记不清喝了多少杯,大家的脸都红扑扑,油腻腻,像在鸳鸯锅里泡了个热水澡。
散场后,何驰送我回家。夜幕下飘了些雨点,寒飕飕的。吃火锅的热乎劲没发散,雨丝贴脸,倒也清清凉凉。他推着山地车,送我到楼下。他问,这么晚回家,你爸妈放心吗?我不想让人知道,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男人不是我爸。我说,他们去旅游了。何驰笑,不请我上去喝杯咖啡?我又强调了一遍,我们分手了。他仰头看我家的楼层,东首四楼亮着灯。我会点亮房子里的每一盏灯,不管白天黑夜。他突然说,我可不敢上去。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爸太凶。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问,你见过我爸?何驰凑过来,咧开嘴,指着他的门牙。这两颗牙,镶的。我看着何驰白皙的大门牙,感到一丝疑惑,但很快明白过来,产生了一点内疚。他说,我跟方甜分了。我说,那你怎么不叫方甜,她也是前女友。何驰语调沙沙地说,久久,我还是想你。我有点感动,太阳穴突突跳。眼泪泼泼洒洒前,我转身上楼。我哈了口气,往兜里焐手,簇新的人民币割了我一下。我连忙折返回去,跑到小区门口,追上何驰,塞回他两百。
我时常醒来,却不知身在何处。要停一会儿,让迷雾在脑海中散尽,才能明白,我离过去很远了。天亮透了,灯还点着,已经是下午一点多。鱼缸又浮了一条,小白死了。何驰来电话。他说,超市门口卖零食,拿提成,来不来?他在超市门口支摊卖旺旺食品,雪饼、仙贝、厚学烧、浪味仙、果冻、旺仔牛奶铺开一桌,琳琅满目。我放不开面子,站在何驰背后。他长得帅,嘴巴甜,豁得出去。五六十岁喊姐姐,半老徐娘叫妹妹,阿姨大姐都乐意在他摊位上逗留打趣。到了下午四点,天就矮下来,渐次黑。他说,今天赚了两百,一人一半。我说,我没出力。何驰让我收下,他说,你陪着我就行。何驰问我。明天还来摆摊?我说,我想赚钱。但我没说,我也怕寂寞。何驰单手推车,另外一只手自然垂下,手背擦过我,痒梭梭的。他的手找到我的指缝,十指自然而然地弥合紧扣。我问,疼吗?他怔愣了一下,很快说,疼,很疼。那一瞬间,我觉得何驰懂我。我期待从他只言片语中听到王峰的事,哪怕他说,你爸是个混蛋。路灯照着何驰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我问,镶牙贵吗?何驰说,你妈赔了钱。气管口好像塞了一团棉花,心有点堵,也有点痛,钝器磋磨般。何驰说,久久,我们是不是破镜重圆了?我挣了挣,没挣开。我说,我要出国了。
我给江露打电话,妈,新年快乐。她的声音在颤抖,久久,我跟你刘叔下周回来。老刘的咳嗽短促却频繁地响起。我说,我周末回校。江露只是沉默,没有挽留。我突然理解了这段冗长的空白。江露带着我,嫁给老刘,重组家庭。老刘女儿大前年结婚,定居上海。逢大年大节,老刘爱出门,不是旅游,就是去上海。他们的团圆里,似乎不需要我。
大过年,沿街的店铺关门都早。何驰说,吃汉堡薯条。他搂住我又说,你出国之前,我们复合?我觉得他的提议可行。他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可乐盖子摘下来反着放,挤上番茄酱,拿出纸盒里的翅中,低头啃完鸡皮递给我。他说,你还是不吃鸡皮吧?我说,不吃。他说,炸鸡最好吃的就是皮,你是不是傻?我说,我家祖传的,我爸就不吃皮。你爸啊。何驰意味深长的语气让我不舒服。我拿出二十块钱,不用你请,AA!他坚持不肯收钱。刚说好在一起,必须我请。我嘴巴一翘说,我反悔了。何驰说,王久久,你脾气不要这么狗,一言不合咬一口。我说,脾气也像我爸,怎么了?何驰越是遮遮掩掩,我就越是想听他说王峰。哪怕说他们之间的恩怨,对王峰的不满,诋毁抑或谩骂。太久没有人和我聊王峰,好像他已经不存在了。他说,你爸很高,很凶,不让我见你。他威胁我,见你一次,他打我一次。何驰脱掉加绒棒球外套,单穿一件黑色长袖T恤,抬起肱二头肌,指了指隆起的肌肉。现在我不怕他了。我被他幼稚的举动逗乐了,发自内心的高兴,他的抱怨,让王峰浮现在我眼前。我吸了一串可乐,冰糖味儿,没劲儿,松开吸管。我说,我妈再婚了。我坐在何驰后座,搂着他,他腰部紧致虬结,确实练了一身腱子肉。他问,我能上去喝杯咖啡吗?我笑了笑,大年初一,你不回家?我爸妈不管我。我又笑,这么巧,我也是。
冰箱呼出一团冷雾,我抽出冷冻格,拿出豆腐盒。两条死鱼码放在一起,冻成两根硬邦邦的小冰棍儿。我说,你帮我做件事。何驰捏着鼻子说,不能吃了。露台边摆放泡沫箱,高低错落的爬墙月季沿着扶栏攀缘。我说,帮我把它们埋了。天幕似乎触手可及,月光惨淡,我站在护栏边望出去,低低矮矮的楼房亮着光,一盒盒豆腐似的,黄光是老豆腐,白光是嫩豆腐,那是万家灯火。我伸手去抓,想抓住什么。
我下楼看电视,不一会儿,何驰也下楼。他洗手之后直奔过来,抱住我。我把脸偏了偏,他又追过来,我们娴熟地亲吻。他把我推倒,我发现他在燃烧。他的手垫住我的后脑勺,我仰躺的位置,正对着江露。兴致像从高处失重跌落,碎了一地。我推开何驰,擦了擦嘴唇。他问,怎么了?我说,太晚了,你回去吧。他顿了顿说,久久,我想要。我扣好开衫,穿上羊绒外套,往沙发边上挪了挪,说,我不想。何驰有点愤愤,眉头打结,坐在沙发一头。他问,做过吗?我说,没有。他打量我,你没有生理需要吗?我说,没有。我撕开一包薯片,递给他,问他吃不吃。他拿了一片,嚼出脆声。他又问,你看过那种片吗,知道男人和女人那回事儿吗?我说,没看过。我摇头,想了想,又点头,看过。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小学一年级。有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尿床了,睡梦中惊醒。听见隔壁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江露在呜咽,好像喘不上气。房门没关实,透过一条缝隙,我看到王峰和江露四仰八叉地黏在一起。我叫了声,妈妈。王峰扔了一只枕头,砰的一声,房门关实了。
第二天我又去找何驰,他飞了我一个白眼。我装没事儿人,往他边上一站。起初有点露怯,面子上放不开,总觉得低人一等。何驰却说,向父母伸手要钱,才低人一等。父母是金主,可以支配规划你的人生,因为他们给钱了。当你放下面子赚到钱,说明你真的懂事了。何驰把卖剩的零食,重新归置回纸板箱,拿胶布封口,放到超市前台玻璃柜下。他说,我请你吃饭,庆祝你做成第一笔生意。我说,应该我请你,人生导师。何驰张开嘴,翻出下唇,粉糯糯的口腔内膜上鼓出白色的脓包。他说,上火了,长口疮。
我带何驰回家,做了洋葱炒蛋,煮了一小锅米饭,煤气灶上蒸酱鸭和鱼干,飘出层次分明的香。何驰趴在沙发上喂鱼。鱼缸里存货不多,还剩三条,他放了六颗鱼粮,眼屎大小,鱼一拱就没了。我让他多放点,他不同意,坚持少吃多餐。他说,我天天来喂鱼,好不好?我说,别得寸进尺。他夸江露的厨艺精湛,酱鸭和鱼干晒得特别好,调味好,肉质不柴不湿。水蒸气跟酱鸭混在一起,勾兑出盘底一点汤汁,他尽数倒进米饭里,细长的筷子搅一搅,拌得油润咸香。鸭肉有嚼劲,米饭颗粒分明更加鲜甜。我从他碗里挖了一勺,吃了一口,温热的米饭,入口咸软,咀嚼起来很踏实的感觉,我又挖了一勺。何驰索性分了我半碗米饭。我问,有兼职的门路吗?他打量宽敞的客厅,欧式装修,宫廷风水晶灯悬挂在客厅正中央,灯光璀璨。他说,你家挺有钱的。我说,钱不是我的。何驰问,酒吧充场,你干吗?我问,好赚吗?
我没去过酒吧,何驰在,总归放心点。分手两年多,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虚掩着。何驰路子很野,白天超市门口卖货,晚上酒吧兼职。他似乎也很缺钱。酒吧是另外一个世界,各色灯光杂糅闪烁,照着每一张光怪陆离的脸。我坐在吧台,何驰递给我饮料。他叮嘱,不能喝陌生人给的饮料酒水。我笑了笑,你怕我被下药?嘈杂的音乐声,轰隆隆震动耳膜,何驰贴着我耳边说话,到处都是坏人。我笑,只有你是好人。他说,我也不算。陌生男人来搭讪,何驰马上领漂亮女孩子过来敬酒,替我解围。很多人在笑,在碰杯,在咬耳朵,距离越来越近。后半夜两点多,我从酒吧出来,路灯昏昏的,人也晕晕的。何驰喝多了,窝在卡座睡着了。我叫不醒他,只能自己回家。背后的脚步声鼓点似的传来,有人抱住我,铁钳似的一只手捂住我的嘴。全身血液一瞬间凝结,我急中生智,右手往后一掏,用力一捏,给那人一个釜底抽薪。他泄愤似的把我推墙上,发出野兽般嘶嘶声。我不敢回头,疯了一样往前跑。直到关上门,还在后怕,心脏跳得很躁,仿佛随时要撞开胸口。脸上又冰又干,眼泪陪我狂奔了一路。
何驰的电话把我吵醒,他向我道歉,承认是他的疏忽,没有保护我。我被醉汉非礼的事情,酒吧的人都知道。这种事见怪不怪了,他们一定都认为,没有好女孩会半夜三更从酒吧出来。门铃响起来,又是何驰。他来给我送酒吧日结的工资,我没理由把他拒之门外。他进门就喂鱼,又是六颗。我说,你多放点。他说,我走之前再喂。我问,你喜欢喂鱼?他点头说,我每天来帮你喂鱼,好不好?我说,我周末回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