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

作者: 梅涵

我往镬窠里扔了一个稻草结,用火钳捅了捅炉栅上的灰,火光簇地明艳起来,把我的脸熏得暖暖的,我把生满冻疮的手也伸进镬窠口焐,没多久,冻疮开始发热发痒,像一亿只小虫子在晕头转向地混战。妹妹坐在灶堂口,两只手捧着尖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姐,你说只要孙悟空用金箍棒画个圈,妖怪就飞不进来了?

嗯,圈圈会弹出金光,把妖怪当沙包甩出去。

鬼呢?

什么鬼?

就那种夜里的鬼。

鬼算什么东西?鬼连妖怪的毫毛都不如。

孙悟空有多少毫毛?

有三千六百根毫毛,一根毫毛就是一个小孙悟空。

这么多?这么多!

厉害吧,嘿。

孙悟空住哪里,找得到吗?妹妹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她把下巴勾我肩上了。

西游记里。东海边的花果山。

真的!姐你认识他?

认识。孙悟空怎么会不认识。我哈哈大笑起来。我笑得过了头,妹妹就不开心了。她垂下眼睑,收回自己的下巴,不愿意理我了。

真的住花果山啊。我把妹妹冰凉的手抓过来,盖在手背上,我的手背奇痒难禁,冰镇一下很舒服。

姐。姐,那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跟孙悟空说一下,叫他给爸画个圈?

好。

我的房间也要画个圈。我楼窗口有个白老太公,白胡子,白衣白裤,血血红的舌头……妹妹边说边扭头瞟一眼窗外。

我把妹妹抱起来,让她坐我腿上。她的身子猫一样,实在太轻了。我抱着她,继续往镬窠里扔稻草结,锅里,水扑扑扑响,蒸腾的热气里回旋着一阵阵番薯香。

我把脸搁妹妹肩上,隔着一个薄棉袄,能感觉到她刀叉一样的肩胛骨。

姐,你一定要跟孙悟空说,画圈。

你放心,我会跟孙悟空说的,叫他给爸画一个圈,给你楼窗口也画一个圈。我用下巴勾一下妹妹肩胛骨,世界上没有白老太公的,你眼睛看花了。

有的,我亲眼看见的,白胡子,白衣白裤。妹妹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叫孙悟空给我画个圈,要么你再给我画个孙悟空,我去拿铅笔。妹妹说着,从我腿上滑下去。

啊……啊哟,我发出一声比鬼还难听的号叫——妹妹又踩到我的左脚跟,又把我的烂冻疮踩破了。

姐,姐,姐,是不是痛死了,你是不是要痛死了。妹妹赶紧蹲下来,两只手捧住我的脚掌,她的长睫毛小刷子一样刷刷刷,眼泪马上又要刷出来了。昨晚枕着我手臂睡觉,半夜里做梦,狠狠踢了我一脚,我的左脚跟鸡啄似的一跳一跳疼了大半夜。早上起来,烂桃般的冻疮果然被她踢破了,被面还沾了几点黑乎乎的污血。起床后,我用热盐水洗了一回,把一些灰乎乎、品质不好的肉用棉花小心沾走,还往伤口涂了一点从抽屉角落里找出来的红霉素软膏。我下午返校,这脚要用来走路。现在好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还好,不太痛。我龇牙咧嘴倒吸了几口冷气,眼泪水痛出来了。

姐,你赶紧求求孙悟空,叫他帮你医医烂冻疮。妹妹小心翼翼地向我提议。

我会跟他说,会叫他帮我医好的。我忍着泪花一边用两根指头抚摸脚后跟,一边向镬窠扔稻草结,锅里的番薯香更浓了。我又往镬窠塞了四五根桑条,让它们保持微弱的火光。番薯香到这个份上,只需文火再烤一会儿就好。

时候不早了。

我瘸着腿,趿着一双布鞋头,开始准备带到学校去的霉干菜。我家总有一甏甏黑乎乎的霉干菜,吃完一甏再吃另一甏。甏口松泛泛压了本旧书册,干菜有点受潮,发出咸溜溜霉乎乎湿腻腻的气味,在屋子里徘徊不去,有种梅五月的滞重感。我捞了两大把,拿到灶头间去切切短。妹妹跟屁虫一样,走步跟步,我切干菜,她站在旁边看,我往搪瓷茶杯装干菜,她也在旁边看,我往搪瓷杯里挑了一调羹猪油,她要我再挑一调羹。我挑了两调羹,盖上搪瓷杯,转身去量米时,她又帮我挑了几调羹。她几乎把我家猪油茶杯的杯底刮穿了。

米我量得多,大海碗十碗。我的肚子空荡荡的,每餐要吃满满一盒饭才有饱意。

米量好,菜备好,我揭开锅盖,往玻璃丝袋装了五个烤番薯,剩下的几个给妹妹留着。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已经三点半,天空也转阴了。得早点出门,我还要走五里路去马仁车站乘四点二十分的班车。脚后跟血出乌拉的,走路吃不消了。

我又仔仔细细翻了镜箱的上下格,镜箱里没有钱,只有一些过期的粮票、布票、煤油票和肉票。爸妈没给我留零用钱,我的口袋里只躺着上周剩余的一角钱。去光明中学读书住校后,爸妈给的零用钱,我总是省下一两角,以备不时之需,再留一角给妹妹,让她去小店买奶油糖吃。这次,没办法给妹妹留钱了,马仁去学校的车票就要一角,我这脚连鞋后跟也拔不进去,只能趿一双黄跑鞋。不坐车不行。

出门时,天在变,从西边跑来的几朵乌云,仿佛在冲刺百米短跑。妹妹执意要送我到村口,她一手帮我拎着装搪瓷杯和番薯的玻璃丝袋,一手牵着我的衣角。袋子大,妹妹又甩得欢,搪瓷杯在袋子里像醉鬼一样东倒西歪,几乎要把番薯压扁了。我想接过来自己拎,妹妹一闪,把袋子藏屁股后面,一只手仍然牵着我的衣角。

走到井埠头,迎面碰到我爸。看见他,我和妹妹停了下来。我爸双手叉在腰骨里,用一种内容不明的眼光打量我们。他大概是等着我和妹妹叫他一声的,没等到,就用右手捋了捋油光闪亮的刘海,歪着脖子问,你到学校去?我点下头。你有零用钱了?我摇下头。没有你怎么去读书?你在学校一分钱不要用?我盯着自己的黄跑鞋尖,不响。

一个个,像谁都不知道。你去学校不要零用钱的?爸的脖子歪得更厉害了。

死样怪气的,越大越死相,哑巴了!谁生的!爸这样一说,我更加不响了。不说不动也不看他。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妹妹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衣角。

喏,拿去。爸到底先开了口,他从中山装上衣小口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带着湿气的五角票子(衣服少了两颗纽扣),用两根指头捏着递给我。那个贱坯也不管管你。只会生,不会养的东西,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我不管你们,你们两个饿死也没人晓得。他又用那两根指头搔了搔头皮。

每个礼拜要那么多粮食,还要零用钱,还要学费书册费,我的骨髓都要被你们吸干了。他把指甲缝里的头皮屑朝空中弹了出去,皱着眉瞪着我们。给了钱,连爹也不会喊,强盗坯!一个个,都不像我生的。说完,他愤怒地甩了一下刘海,掉转头就走。走几步,又回过头追一句,养条狗还会汪汪汪叫,给了钱,连爹也不喊一声。

妹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平时见了爸,她是不敢不喊的,情愿不情愿都得喊。现在她竟然跟着不喊了。我接过她手中的玻璃丝袋,捏了捏她皮包骨头的手。我把一角钱硬塞到妹妹口袋里,让她去小店买两个皮蛋吃吃,补充补充营养。我叮嘱她晚上睡觉不要蒙着头睡,被子底下空气不新鲜,臭屁、脚气、打嗝气、陈年气都闷在里面,吸进去容易生病。我说,我会让孙悟空画一个圈的。我说,一个星期很快的,我马上就回来。

妹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突然对我说,姐,那你一定要考上中专。你考上中专带上我一起,好不好?

送到村口,我让妹妹转回去。马上要下雨了,刚才一个闷雷已经从我们头顶一直滚到了西山脚下。妹妹停下脚步站着不肯动,眼泪汪汪的。就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大前晚爸妈又打架了。爸下手狠,把妈打得披头散发要去跳阳台。妹妹吓得从床上跳起来,哭喊着去抱妈的大腿,用嘴巴去咬爸的手,还腾出一只脚去踢爸,我爸气得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我妈这才停下来,抱起妹妹呼天抢地地哭。第二天,爸不知去了哪里,妈又跑出去了,楼上楼下四间屋,只有妹妹一个人。她好几次看见楼窗口有个白东西,白衣白裤白胡子,还吐出血血红的舌头。她睡觉时总把头蒙在被子底下。她每天坐在家门口就等着我星期六从学校回家。

你一定要考上中专。考上中专,带上妹妹和妈妈,让他一个人在村里浪。我撇下妹妹,带着这种杀伐似的决心,甩开了步子。

可是,当我踏上拐弯那条小路时,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我看见我那柳树苗一样的妹妹,还瘦弱地站在灰扑扑的村口。

往常,我步子大,现在脚后跟破了,趿着一双黄跑鞋,走路夹脚,有些木乎乎的钝痛。鞋和脚不能有隔阂,有隔阂,就会夹、磨、硌。我想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句老话。一双冻疮烂脚再加一个鬼天气,这五里路真不好走。

考上中专就带妹妹和妈妈出去,把妹妹和妈妈带身边,永远不让爸打她们。永远。

妹妹有一次送我出村口说,姐,妈妈再找个爸爸多好。妈妈找到好爸爸,我们就跟妈妈一起去。她说这话时,声音轻细,脸上泛着青瓷的光芒。

我不会让爸再打她们的。等我考上中专!我对着想象中的自己说。

其实,我不想考中专。老师说我是考大学的苗子,我们村还没出过大学生。我爸一天到晚说养囡养强盗,他不知道他养的强盗可能会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可考大学还得再等三年高中。妈妈等不起,妹妹等不起。只有考师范了,考上师范,把妹妹和妈妈带出去。妹妹带在身边读书,妈妈帮学校食堂烧饭。

一路这样想着,脚后跟带来的硌痛感没那么强烈了,抬头看看天,饱含雨水的云朵已布满天空,还没变成雨落下来。

车是末班车,马仁是个小车站。在出门几乎靠走的年代,汽车牛气得就像孙悟空的半个筋斗。车站长条形石凳上坐满了人。我的脚后跟一跳一跳地痛,想找个地方坐一坐,挤不下去了。我只好右脚独立,把玻璃丝袋搁在脚背上,让左脚歇歇力。站内灰白的墙壁满是涂鸦,我百无聊赖地看过去:

王小军和李香香勾脚好。边上画着一对圆规似的手拉手的男女。

范某某是个破鞋!公共汽车!国营旅馆!全国粮票!边上画一个水蛇腰的女人,女人只有一只眼珠,她的脸上胸脯上打了几个XX。

天灵灵,地灵灵,我家有个小儿郎,一觉睡到大天亮。

……

另一面墙上则用红漆写着几行威严的宣传语:凡符合条件的青年男女,不能非婚同居,更不能未批先孕生育。要及时办理结婚登记手续,领取生育规划证后,方可怀孕。

宣传语下面有人用乌炭写了首打油诗:

支部书记张林朝,夜饭吃过荡大路,村东有儿叫阿爸,村西有囡叫阿爹,倪子囡头一箩担。

还有人用蚯蚓字体写了《霍元甲》主题曲的歌词: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那个愿臣虏自认。

看完涂鸦,又去看另一面墙上的列车表。没错,从马仁开到县城的末班车是四点二十分,四点十分从崇仁镇出发,途经升官桥、逵溪、泥塘、下溪滩、石楼堆,文明塘再到县城。我读书的光明中学在下溪滩山顶,马仁过去十八里路。

坐着等车的那帮人,大多是沿线村庄里的农民,有人吸劣质烟,有人往地上吐痰,有人挖鼻孔,有人闭着眼睛打盹,头一下一下像鸡啄。一位四五十岁的女人,坐在石凳上,双手抓着花白的头发,叽嘎叽嘎地搔痒,那些轻飘飘的头皮屑雪花一样,飘散四方。坐在女人身边背书包的女孩,连忙跳起脚,跑到安全的地方。女人却独自沉醉在搔痒带来的快感中。女孩手里捧着本英语书。我看向她时,她也刚好拿眼睛来瞄我。

我们用眼光迅速交流了对女人的看法,我们相视微微一笑。女孩走过来看列车表。我问她是不是嵊县中学的(光明中学过去十里就是嵊县中学)。

她说嵊县中学高一。

能去嵊县中学读书的人,一只脚就踏进了大学的门槛。我立即对她钦佩起来。

你们读高一,要分文、理科吗。

高一不分,高二才分。

哦。

你呢?

我是光明中学,初三。

那马上要中考了,四个月不到。你考中专还是高中?还是普高兼中专?

打算考中专,考上中专,先转成居民户口。

成绩好的话,考中专不合算。考上中专就不能考大学了。

为什么不能考?

我也不知道。

我本来也要考中专的,我教书的堂伯说,考上中专就不能考大学。我中考填志愿时就只填高中。我一定要考大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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