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 非
作者: 赵俊因为网名叫艾菲,所以很多人在“双非超龄群”里都会自然而然地将她称之为“爱妃”。至于她真正的名字,好像已经和她要办的事情一样,成了被人遗忘的对象。其实对于个体而言,这些流失的部分虽然关乎着全部,但对于整个社会而言,又算不得什么了。这就是天然的悖论。
在她那个年代,“双非”和“超龄”这两个词就像一个魔咒,笼罩着深圳的很多和他们一样同病相怜的人。过了罗湖、落马洲、皇岗,那里就是一个全新的天地。深圳,对于他们而言,就是一块跳板、一个暂居地,她是拥有深圳河对岸的身份证,可是她却每天都来回于口岸之间。而那些“超龄”,父母虽然获得了香港身份证,可他们常年居住在对岸,却依然没有一纸证书。就算失业,也无法拿到政府的综援。他们只能等,等到香港政府让他们去验DNA,才能通过基因测试,从而让他们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香港人。在此之前,他们也能在香港申请居住,可是,没有身份证让他们看起来很像局外人。
当然,有件事她难以启齿。因为家里条件本身就一般,父母也不可能在香港给她安排一个真正的住处。但是,她也不可能把深圳租住的地方当成自己的家。所以,对她来说,家永远是个形而上的名词,长着哲学的三棱镜,映衬着它空乏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似乎将变成蚕茧包裹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破茧而出,或许,在那之前,她就已成为缫丝厂的祭品——她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变得丰润,像是为那一刻储蓄着自己的美好。
原本以为生命就这样黯淡无光,或者,就算光彩,也只是为了在献祭时变得体面。可所有的命运,在她遇见原子之后,她觉得有可能会发生逆转。就像“意义”已经是一块腐肉,可却偏偏遇见了那将它视为珍宝的秃鹫。
他们是在那个微信群认识的。这个微信群,是牢骚的集中营。那天,原子在群里发牢骚说:“哥哥又在元朗闹事了,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长大。这样的话,他为什么不回到大陆去。”最后,他强调了一下,他哥哥真的是不折不扣的“扑街仔”。
本来这些话,艾菲已经听得多了。这样的牢骚,在群里每天都批量生产,早已经成为陈词滥调了。可大家都叫原子为啃书佬,这就让她觉得好奇了。果不其然,原子夹杂着英文的广东话,让她感觉这个人有点意思。说实话,那个群里粗鄙的人太多了,香港的市民文化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抗拒力,崇高,早已成为一种被遗忘的胭脂,他们再也不愿意涂抹。
她想给他发私信。可原子设置了“陌生人不能在群里加好友”,她只能在群里喊了他一声。过了半天之后,原子才加上了她:“不好意思,因为推销的人太多,所以我这样设置了,你找我有事吗?”
艾菲半天没有回他。她在审阅原子的朋友圈。她会心一笑,发现原子也和自己一样,是香港电影的忠实拥趸。有一条朋友圈引起了她的注意:“星光大道修缮即将完成,我又可以在维港的海风前触摸香港电影的心跳了。这些手印和名字,曾是香港的荣光。而今,虽然黯淡,但狮子山下胶片的光芒,毕竟曾那样照耀过我们的青春。”
艾菲想起小时候父母吵架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偷偷地拿出放映机,在罗湖的家里看老电影。那时候,她每天都要经过口岸进香港读书,傍晚又要匆匆回到深圳。后来,她看了《过春天》这部电影,她觉得那里面讲的故事就是为她写的。那天晚上,她大哭一场,在电影的枝干上,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嫩芽。
他们很快聊上了。想不到,他们聊得很投机。因为他们都有相同的身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无限接近那座城市的,但都做好了随时被抛弃的准备。他们讲到了早年周润发演的一部电影《胡越的故事》:“其实我们跟胡越是一样的,在这座城市,我们的身份是游离的,他做杀手,我们做自己不愿意的事情。”当原子说到“我们”的时候,艾菲隐隐地觉得已经和他很亲近了。
原子告诉她,他的梦想是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可是,由于他没有香港身份证,去应聘的时候,总是屡屡受挫。最后,只能在父亲开的水果铺里面帮忙。每当客人少的时候,他也会拿出书来读读,可总是遭到哥哥的冷眼,哥哥还时常向父亲投诉,说他整天在梦游,也不爱说话。
“有时候,真想像《榴莲飘飘》里那样,拿起榴莲往他头上砸去。”这时候艾菲扑哧一笑,在微信上给了他一个笑脸的动图。他们约好第二天傍晚在星光大道见面。艾菲为此专门请了半天假,早早地从罗湖坐东铁线到观塘,在那里闲逛了一会儿后,她就来到了维港前。
在经过半岛酒店的时候,她想起《甜蜜蜜》里面的桥段。那个痴情的姑姑,就因为那个耍帅的电影明星威廉请他在半岛喝了一次下午茶,就决定为他终身不嫁。她在想,如果她见到原子,会不会也变得这么痴缠。她看着自己的百褶裙,想象自己也将陷入某部浪漫电影所营造的情愫之中。
她在想,原子会在哪个明星的手印前和她见面。结果,她没有猜错,果然是张国荣。可是,张国荣去世的时候,星光大道还没有铺就,所以,这里只有他的名字而没有他的手印。“这难道是个隐喻?”她想起了《东邪西毒》里张国荣说的台词:“我是孤星入命的人,父母早死,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从小就懂得保护自己,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别人拒绝,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绝别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再也没有回去,那边其实也很不错,可惜我已经回不了头,我命书上写着,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想不到是真的。”
可是原子的出现让她马上从这种悲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在维港的风中,她裙袂飞扬。而原子穿着一件白色衬衣,他的镜框中似乎藏着很多秘密。在维港的栏杆上,他们望着对岸的香港岛,思绪起伏万千。对于内地人而言,只要过了关口,都是香港,可是对于香港人而言,只有对岸的香港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港,而别的区域,是九龙、新界。香港岛可以拆分成很多的小地名,最让原子着迷的是中环。他梦想着自己穿上笔挺的西装,就算在炎热的时节,也舍不得脱下这身行头。他会对着公司的前台说:今天的冷气坏了。注意,一定要说“冷气”而不是“空调”,否则就没有纯正的港味。
他们一直在星光大道上行走,在尽头,他们看到了一个有阶梯的广场。那日,香港的几支新乐队在那里进行集体演出。他们演绎的曲目,都是耳熟能详脍炙人口的,比如《光辉岁月》《真的爱你》《狮子山下》……他们坐在阶梯上,艾菲托腮看着原子,在那一刹那,感觉这些歌曲的力量注入了他们的心间。
不知不觉地,他们的手缠绕在一起。这是否是情欲的暗示?抑或,仅仅在受难时,相互地打气。是的,对于香港而言,他们都是疏离者。艾菲有身份证,可是她父母从不曾在这座城市生活过,对于她这样的“双非”而言,是进一步挤占了香港人的空间。原子常年住在香港,可是因为父母取得身份证之后,他已经超过十八岁,“超龄”让他这类人成为这座城市的“异族”。
说来也奇怪,他们本来都是怀着对彼此的敌意的。在“双非超龄群”,也时常伴随着各种冷嘲热讽,其中心议题就是,“双非”挤占了“超龄”原有的香港身份证的配额——既然你们又不生长在香港,又何必把我们的社会资源侵占呢?可是,此刻,他们变成互相取暖的人,十指紧扣,宛若一对璧人。他们一开始故意不看对方的眼睛,可当原子冷不丁看了她一眼的时候,她的双颊绯红,热度就像那摇滚乐队已经弹了几小时的电吉他。
正当他们要坐上天星小轮去对面港岛的时候,原子的电话响了。他哥哥在电话里骂骂咧咧,说晚上有好几个地方要提货,不知道原子死哪里去了。最后,他骂了一句脏话:“丢你老母!”原子冷冷地跟他说了一声,我老母好像也是你老母吧!
艾菲让原子早点回去,毕竟来日方长:“改天再听你讲电影的故事,好不好?你先回去帮你大佬。”原子悻悻然地瞥了她一眼,正欲发作。艾菲柔声地用中英文夹杂的港式粤语对他说:“乖,你系cheep细佬啫,铺头的事最紧要!”
原子跟她说了声抱歉。当他走到地铁站的时候,又给艾菲打了个电话:“浸会大学有个学电影的人,准备在铜锣湾拍一个实验电影,正在招募演员。我看过他们那个本子,如果有兴趣的话,你可以去试试。这只是学生作品,没有多少报酬。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带你去。”
一听说拍电影她就特别兴奋。在地铁里,她就开始发微信给自己的好几个姐妹,她们都害怕她被人骗了。她们的观点是,艾菲你虽然有几分姿色,可以做明星,可演技接近于零,小心到时候被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当列车经过上水站后,周边苍翠的绿色,让艾菲哼唱歌曲。维港前的歌声,依旧回荡在她的耳中。仿佛她平凡、苍白的人生白纸,马上就要迎来一个张择端那样的巨匠,她的繁华、旖旎是指日可待的。甚至,她会过于繁复,让人们在她的雍容中无法辨认。当然,她并不是想当明星,她只是觉得遇见原子之后,她的生命就会变得比电影更加精彩。这些愉悦,她的姐妹们是无法体验的。
三天后,他们约好在元朗乡下的一座破落的房子里开拍。那个导演在看过艾菲后,对她的长相非常满意。艾菲说她没有演技,导演说完全没有问题,他就是喜欢这样的素人表演:“内地的张艺谋,因为魏敏芝是素人,所以才拍出了《一个都不能少》,你就是香港版魏敏芝。我看好你!”
原子则饰演男主角,一个被追杀的落魄诗人X。这是公元25世纪的一个夜晚,地球上最后一个诗人因为偷吃了一块面包,在核战争之后成了被追杀的对象。在那被废弃的屋子中,艾菲不过是一个幻象,是X在昏迷中爱的海市蜃楼。
艾菲只要傻傻地站在屋子中唯一透着亮光的豁口就行了。而原子则在不停地奔跑。其间,血浆都用上了。他还要不停地吐血,面对着摄像机做出夸张的、被戕害的脸部表情。可是原子的表演确实有点太过夸张,甚至有点咆哮的意味,浸会大学的学生导演连连地喊NG,并不停和他讲戏。可他,却依然无法领会这场戏的真谛。
“大哥,我还准备去参加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据说那个主席马上要到柏林电影节当主席了。这可是个很好的跳板!”学生导演近乎歇斯底里地恳求他。
“那你应该拍个纪录片,你应该听过拍《铁西区》的王兵吧,他拿过那个大奖。”
“我能拍什么啊?香港可没有纪录片的土壤!”
“你可以拍拍我和艾菲啊,‘超龄’和‘双非’,多么好的题材,只是你没发现罢了。如果拍这个,我就完全不会紧张。我就演我自己!”
最后,在导演一再的NG声和抱怨声中,他们终于拍完了这个短片。其实他拍了一系列的短片,名字叫作《明日的诗意》,即探索人类在未来到底应该怎么样,才能保持生活的诗意,也就是荷尔德林提出的那个“诗意栖居”的问题。可是,这一切在原子看来,都是徒劳无功的:“其实,该讲的《云图》都已经讲完了。我们的电影,还停留在那种叙事的阶段。如果说塔可夫斯基终结了爱森斯坦的苏联体系的话,他们就已经没有重负与神恩了,他们将更加自由地表达。可是,我觉得香港的导演真的是太没有独立精神了。就是在拍这种电影的时候,他们戴着历史的镣铐。”
这些话,艾菲听了后自然是非常受用的:“你怎么不给《电影双周刊》写评论?真的是太可惜了。”其实,作为一个超级影迷,艾菲早已知道,《电影双周刊》其实早已停刊了。
不知道何故,艾菲很想去上环,那个带着沉重喘息声的老香港,一直是艾菲所热爱的。记得初恋的时候,男朋友就带着她在上环逛街。她看那些旧书、老古董,感觉自己的肌体已经慢慢地融入香港。
当他们在天星小轮上倚靠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已经是相恋多时的情侣。他们不知道,在那个时刻,“双非超龄群”已经将他们相恋的消息迅速传播开去了。这都是艾菲闺蜜们的杰作,她们说艾菲被甜言蜜语灌醉了。
可是他们已经不看手机了。在上环,他们触摸着香港最古老的心跳。那一部部电影的镜头,在他们的眼前闪过。当然,他们也刚从剧组出来。正因为这样,仿佛香港已经用电影的方式,完全接纳了他们。
他们在九记牛腩买了两碗面。这可是他们排了很长的队才买到的。因为《流星语》剧组曾在九记牛腩买面,张国荣的这部片子让这家小店声名大振。当日,很多上海来的荣迷争相到这里买面。看着他们虔诚的样子,艾菲很开心。她在想,如果原子也一直对她这么虔诚,那该多好啊。从小到大,她从来都热爱所有虔诚的样式,那是真正的将生命托付的样子。
他们真正相爱了。发展的速度让大家都始料未及。深圳、香港有好多人都为之伤心。毕竟,艾菲是“双非超龄群”里的群花。撇开爱恨情仇和政治正确,人们总还有点追求美貌的低级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