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达西

作者: 黄润妮

他突然说要今天来。本来说好是后天。

好。她回复,等你。

她没注意到自己在打字的时候停下来,站在路中间。原计划后天要穿的衣服现在干了没有,她在思考这个问题。先去把需要的东西都买齐,再回家洗个澡。衣服还没干的话,用吹风机吹二十分钟,应该能干。

她把手机放回衣服口袋,轻呼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她直立在两排熟悉的法国梧桐之间,笔直地在这条笔直的路上行走。她觉得自己正活在过去生活的某一个瞬间,过去的自己在目睹未来的某一种可能。又像来自未来的一种冷淡的回顾。总之不是在当下。正在走路的这个女人,要去买避孕套的女人,为今晚做准备的女人。她是她最亲近的旁观者。

她没忘记今天晚上林洁仪的订婚宴。她们是高中同学,林洁仪是她关系最近的朋友,是在这个城市里她可以说说话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或者说唯一。她不是会主动交朋友的性格,也没有什么足以让别人来主动结交的优势,只和几个认识的时间长到足以让她不必向对方解释自己是什么性格的人还保持联系。总之能随时相约见面的关系不多。她发微信告诉林洁仪说今晚她不过去了。

林洁仪回复怎么了。

她说没什么。

没什么你不来?

她不知道怎么回复了。她不能说今晚你前男友要来,我可能会跟他做爱。

他们没分手的时候她没有这个想法,或者说她告诉自己她没有这个想法。她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又怕他知道却装作不知道。他们分手之后,她主动接近他。这一切林洁仪都不知道,她不告诉她。

那时候他和林洁仪刚分手,他很消沉,林洁仪很快和家里介绍的新男朋友在一起。她常用一些称不上理由的理由在微信上找他,他有时候会回应,有时候不会。那天晚上她鼓足勇气约他出来。她就知道两个人第一次私下见面约在酒吧不是个好主意,也不是个好预兆。这样的场所她不常来,地方是他选的。她比约定时间早到了十分钟,站在门口给他发消息说我到了。她想等他到了一起进去。过了约定时间有一会儿,他回复说他已经到了,让她直接上二楼。

她坐下的时候他没抬头,问她喝什么。她说都可以。他说菜单上没有都可以,看起来有点不耐烦。

他跟林洁仪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这样。他们相处的样子,她见过很多次。

那次她和林洁仪一起去南宁,林洁仪先到店里接她,然后把车开向火车站。她们到火车站的时候距离她们的车次检票结束时间不到十分钟,林洁仪匆匆找了个车位,把车开进去。她们从南宁回来搭的是最晚的车次,出站的时候人很多,她们挤到出站口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十二点了。好不容易顺着人流挪到出发前她们停车的地方,她们发现林洁仪的车胎瘪得像死去多时的青蛙。林洁仪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过分夸张地描述她和她的车目前的状态。林洁仪情绪激动,语速很快,声音听起来焦虑烦躁。总之在她看来是林洁仪过分夸张了。林洁仪开了免提,她能听到他说话。

他说你先看看是什么原因,要是气芯被拔了,我带个充气泵过去就行,要是被划了,得找车行的人过去拖车。

林洁仪说我要是知道什么原因我还用得着打给你吗?

他说你找找有没有看到划口。

林洁仪说我不知道,你来不来?不来我挂了。

他说我肯定去,但我先弄清楚情况不是更好吗,我要知道我是直接过去还是先去找人完了再一起过去,这样不是更省事吗?

林洁仪说你凶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尖厉。她把电话挂了。

没多久他就到了。他把车停得很急,下车的时候手在身后甩上车门,身体已经往前冲。他过来搂住林洁仪,低声跟她说我没有凶你,我在跟你讲道理。是不是我讲桂柳话听起来比较凶?那我以后都跟你讲普通话好不好?

林洁仪别过身子不理他,跟她说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还要上班。她点点头,准备走到一旁打车。他说你也回去,你留在这里干吗。他站在林洁仪身后,双手轻握她的上臂,把她的身体摆正,面向自己。他比林洁仪高一个头,身姿挺拔,肩膀很宽。他低头跟林洁仪说回去,你先回去,这里有我。他说话喜欢用简单直接的句子,声音也很轻,像在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但听起来既温和又坚定。哪怕是哄,也让人忍不住安心。林洁仪的脸颊还是鼓鼓的,看了他一眼。那个眼神是她一辈子都做不出来的。

林洁仪过去拉她的手,两个人先打车离开了。他和林洁仪静躺在黑暗中等待救援的车留在原地。

在出租车上她跟林洁仪说,他对你真好。

林洁仪说每个男人都对我很好,用很不在乎的语气。

真好,她说。

她跟他说那就喝和你一样的吧。她不想让他心情不好。她是真的不知道要喝什么,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是和他,别的什么都无所谓。

他说你确定吗?我点的很烈。

她说确定。

她想说的话很多,比如问问他最近好吗。这不是客套话,她是真的想知道他好不好,可是又觉得这不是一个什么好话题,就没说出口。他也没说话,一直在看手机。她说最近老加班吧?我看你都瘦了。他说还行。她低头小口小口地啜饮手心里的那杯高浓度酒精饮料。她绞尽脑汁想一些话题,在沉默的间隙小心地把它们陈列出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她对他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不知如何开口。而他对她正相反。所以她总是不停地找一些拙劣的借口,想跟他说话,期待他也来找她,给她回应。其实确认了他不会爱她之后,不管他是回应她还是不回应她,他的每一个不同反应对她来说都同样残忍。

差不多了,走吧。他说。没等她反应,他先站起来,绕过桌角,往楼下走。

她有点着急,说没喝完的怎么办?

他说随你,没有回头。

她拿着剩下的半瓶冰啤酒走到外面,举起啤酒瓶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站在酒吧门口的马路边。他走在前面,她追不上他。她干脆想坐下。但地上很脏,有短短的烟头,有被嚼过的口香糖,还有不知道是浓痰还是鼻涕的东西,在地上反光。

走吧,送你回去。他停下来,转身,跟她说。他和她隔着一小段距离,声音不大不小。

没事,不用了。她说。

他没动,看着她,等待她再给他一个合情合理又能让他心安理得地直接离开的理由。

我想静一静。她说。

在这里吗?他挑了挑眉,环顾了一下四周,说好吧,然后就先走了。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踉踉跄跄地回了家。直到现在,她还是常常觉得自己一个人依然在那个肮脏的街道踉踉跄跄地徘徊。他什么都没做,但她有点感觉被伤害了。也许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这就是让她感到受伤的源头。

这次他来,是她主动提的。上次见面,分别的时候他吻了她,然后对她说,我觉得很对不起你。她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她说没关系的。她要他来的时候,他问,你有考虑过我去了会发生什么吗?你能承受吗?

她说你来就已经很好了。她知道他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他是在平均风险。她的同意能免除他的责任。把她的意见掺进来,是为了把责任让渡出去。

他下班后过来,她只有很短的时间做准备。按照原计划的话,她会把所有准备都在后天他到来之前一一有条不紊地做好。但他要今天来,她没法不同意。他后天不来。今天不来的话,也许就不会再来了。

她不知道他会不会自己带避孕套,她不好意思问。她加快脚步,路过平时常去的超市。再走远一点,进入一家陌生的超市。她走到冰箱前拿了两瓶从来没喝过的饮料,来到收银台前,假装镇定地随手拿起两盒避孕套,和饮料一起放在收银台上。她拿起收银员给她用黑色塑料袋装好的商品,走出超市,脚步匆匆,和她来的时候一样急。

她回到住处就脱衣服洗澡,她弯腰,小心地把阴毛刮干净。她把自己收拾好之后,把来不及洗的脏衣服装进没及时扔的快递纸箱,塞进床底,让她这个小小的出租屋显得不那么凌乱。

他敲门的时候她在接水。饮水机是出租屋里配的,十几年前的款式,她把拿着杯子的左手移开之前忘了把水阀往回拨,热水淋过她的手背,红了一片。她抽出多于必要数量的一大把纸巾擦桌子和地面,把纸扔进垃圾桶后去开门。

他进门之后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她看到他敞开的外套口袋里露出避孕套盒子的一角,和她今天买的是同一个牌子。她松了一口气,她担心自己买的不好。

他亲过来的时候右手环过她的腰,左手伸进她的胸罩。他很快把她的衣服脱了。她扫了一眼地上的衣服,后悔自己在吹干衣服这件事情上花了那么多时间,她本来还可以用来打理一下头发,让自己看起来更精致一点。

他把手指探进去的时候,迟疑了,问她,你不会是第一次吧?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像刚学会说话那样叫他名字,生涩而执着。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笨拙的妓女。

很痛,她不知道会这么痛。她痛得眼泪流出来。和那滴眼泪一起离开她的身体的,还有她小心保留的最后的自尊。

结束之后他说他不想破坏他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你现在就要说这些话吗?

他不说话了。

爱是神殿。她用自己献祭,把爱送上神坛。以自身为柴燃最烈的火焰,爱焰熊熊燃烧时,自己也化为灰烬,一点也不剩了。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可以重新选择的话,她不仅依然选择认识他,靠近他,还会更加努力,更用力,用更好的方式让它发生。

尽管她说得这么悲壮,但只要他愿意,他就会知道她对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拼命跳起来也够不着的东西,躺下就能轻松得到了。并且把自己放得越低贱,能换取的价值越高昂。她知道这种低贱的行为是一种多么高昂的代价。想要的越多,就得穿得越少。她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服,剥离自己的尊严,才能给别的东西腾出位置。尊严占据的空间太大,但和他比起来,它不算什么。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包括过去的和未来的。她一直很清楚。

人在关系中才能真正认识自己和对方。

任何关系中,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是另一个人的投射面,别人对待你的方式,是你的行为释放的信号决定的。一个人长期以来用什么样的方式对待自己,就会被别人用同样的方式对待。在他那里,她是一个投怀送抱自我轻贱的女人,被他一次次忽视冷漠对待甚至伤害践踏也没关系,所以他用对待一个主动投怀送抱的女人值得的那种方式对待她。主动送上门来,可以玩玩。林洁仪矜持高傲,是他很认真才追到的,稍有不慎她就会离开,所以他对她呵护备至,就连她的无理取闹,他也甘之如饴。

角色是在关系里塑造出来的。一个人成为什么样的子女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有什么样的父母,一个女人成为什么样的妻子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有什么样的丈夫。一个女人岁月静好不作不闹的安全感来源于她丈夫真的让她感觉到安全。一个女人极端控制自己的丈夫和异性往来,是因为她从丈夫和别的女人的往来中发现了危险的信号,她的怀疑疯狂失控歇斯底里是对丈夫不值得信任的言行的回应。朱丽叶毫不怀疑罗密欧的爱情让她为他坚定服毒,被关在阁楼上的疯女人有个道貌岸然的虚伪丈夫,爱玛成为包法利夫人是因为她没有等到一个达西。人的边界在关系的碰撞中被规整、呵护、拉扯、变形、失控。界限存在在关系里。并且只有在双方都想建立并且长久维护这段关系的基础上才会成立。因为界限的遵守本质上是一种要求:“你必须足够尊重我,我们的关系才会继续下去”,“如果你一再挑衅我的底线,那么我将会离开”。但如果对方根本无所谓你离不离开,这个关系的消失对他来说就构不成代价。人家根本不玩你这个游戏,你还在虚张声势妄以不遵守游戏规则就扣分作为制裁。就像告诉一个想退学的人你不来上课就取消你的考试资格。也就是说,他没有必要遵守任何你的界限,因为随时可以离开的人不是你而是他。而你,不要界限才能留下他。

他不怕她离开,就算她离开了,也不可惜。她是主动送上门来的,再主动离开,对他没有影响。况且,对他,她一降再降自己的底线,这意味着她允许他践踏,他的位置永远在她的界限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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