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山的故事
作者: 杜得无一
陈季鹤离世前夜,把我叫到床前,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刚刚清扫完荃公庙大殿的陈季鹤突然感到心神不宁。他拄着扫帚抬头看去,刚才还晴朗的天,霎时阴下来。几块厚厚的云彩停在荃公庙上头,也不下雨,只干打雷。三声闷雷后,荃公庙的大殿里走出两个鬼魂。这两个鬼魂陈季鹤都认识,那个留胡子的老头,就是陈季鹤的祖父陈荃书。那个拎着自己的头,脖子还冒血的,就是陈季鹤的父亲陈丘浮。时隔多年,陈季鹤又见到了这两个鬼魂。两个鬼魂飘飘悠悠,一直飘到陈季鹤跟前。陈季鹤本想磕几个头,但身体酸软,一点劲也没有。陈荃书说,季鹤我孙,切莫动弹,听我二人说便是。你明日阳寿将尽,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了你的名字,遣了牛头马面来拿你下阴曹,阴差现已到了龟溪镇,我二人不忍你死,特来教你一活命的法子。陈丘浮把头提起来,接着说,季鹤我儿,听着,明夜子时之前,务必上龟溪山,从西崮口上山,别回头,凭感觉走,山上有板栗,板栗树上有印记,跟着印记走,便可活命。在山上待九十天,少一天不成,多一天也不成,待足时候再下山,便无祸虞。不待陈季鹤说话,两个鬼魂就消失了。鬼魂消失,天上的阴云也散去。大太阳照在陈季鹤脸上,火辣辣的。这眨眼间发生的事情,让他以为只是一场梦。可当他回到家,吃过晚饭,心脏就开始痛,紧接着肝胆胃肾、大肠小肠一齐痛。陈季鹤以为自己要完了,可疼了一阵又不痛了。他按按胸口,又按按肚子,不痛不痒,仿佛刚才是个幻觉。经由此事,陈季鹤意识到,两个鬼魂的提醒并不是玩笑,更不是梦。他得上龟溪山,不然就要玩完。后来他上了龟溪山,在山上遇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年刚杀了人,满手是血,见到陈季鹤,就问他,你上山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抓我的?陈季鹤说,我又不认识你,抓你干什么?我来躲躲,山下有人要我的命。少年说,我也来躲躲,我刚要了别人的命。陈季鹤说,我要躲九十天,你呢?少年想了想,说,我也要躲九十天。于是两个人就在龟溪山上躲了九十天。九十天后,陈季鹤同少年一起下山。两个人约好改日再见,但少年失约,陈季鹤再没见过他。
讲完这个故事后,陈季鹤长出一口气,身子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他并没咽气,反而深吸一口,把身子撑得鼓鼓胀胀,靠这口气,他又说了一些很琐碎的话。他说他的人生和龟溪山紧密联系着,有时候他会觉得山就是他,他就是山。闭上眼,他就能听到山的声音。风声,雨声,奔流而下的溪泉汩汩作响。山体内部,岩石与岩石挤压摩擦,像牙齿一样紧密切合着,像骨骼一样发出脆响。他还说,他有一本笔记簿,上面写着他和山的故事。他死后,那本笔记就归我了。说完这句他得意地笑,他说,多少年后,你可能会忘掉我这个糟老头子,但会记得我给你讲的故事。听完他的话,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句不合时宜的讥讽之语,不待我讲出来,他就沉沉睡去。我试他的鼻息,还没死,还有时间准备后事。
二
真实与虚假之间,到底有没有界限?我认为是有的。故事能不能虚构?我认为是能的。但打着真实幌子的虚假故事,就很值得批判。明明是假的,为何要当成真事来说?明明是不存在的,为什么讲之前要强调确有其事?陈季鹤的故事并非不堪卒读,实际上他讲的故事跌宕起伏,妙趣横生。但作为他的孙子,我还是要批判他。批判不是要败他的名声,而是要正他的名声。在龟溪镇这方圆十几里内,陈季鹤素有薄名,因几则故事就将他定义为吹牛编谎之人,岂不可笑可叹?是以,我穷搜冥讨,誓要厘清陈季鹤诸多故事的真假,最好编成一个小册子,名为《陈一旦校注陈季鹤故事集》。这项工作开始得很早,陈季鹤尚康健的时候,我就秉笔录述。可数月以来,寸功未建。陈季鹤直到最后都坚定地宣称,他讲过的故事无一字不真。我问,哪怕涉及鬼神的那一部分?他答,哪怕涉及鬼神的那一部分——这岂不可笑?
为了给陈季鹤正名,也为了完成《陈一旦校注陈季鹤故事集》,我从陈季鹤的近百个故事中提炼出可信度最低的三个,并分别赋名——《八岁童求生龟溪山》《大饥荒求粮龟溪山》《躲阴差求命龟溪山》。这三个故事各有各的玄奇,各有各的荒谬,但无一例外,都是陈季鹤的“亲身经历”。我已经讲了《躲阴差求命龟溪山》,下面我要讲讲另外两个。
在讲述这两个荒谬的故事之前,我先讲一段史实。如下:
陈季鹤的祖父陈荃书生于同治三年,那一年是甲子年,天京合围,清军攻破了南京城,太平天国运动宣告失败。同一年,美国爆发了史波特斯凡尼亚战役,南北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这一年是公元一八六四年,三月里,陈荃书出生于山东省东昌府的一个中医世家。四十年后,已届不惑之年的陈荃书名动大江南北,三次受召入宫给西太后看病,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医。光绪三十年,夏天,南方龟溪江沿岸发生瘟疫,死者逾十万,百里无人烟。陈荃书听闻后,卖了祖产,南下龟溪江,立志救万民于瘟疫之中。后来,陈荃书来到龟溪山下,牵着一匹瘦马,带着两个小徒弟,进入了人人谈之色变的瘟疫营地。(我曾听过三个版本的瘟疫营地的故事,以荃公庙庙祝张一锄的讲述最为真实可靠。此处暂且不提。)瘟疫持续了三年,陈荃书就在瘟疫营地治了三年病。三年后,瘟疫结束时,龟溪江南岸已经营建起一座初具规模的小镇,也就是龟溪镇。陈荃书死于民国十二年,他死后,龟溪镇民为他刻碑造像,建庙祭祀。人们把供奉陈荃书的庙宇称作荃公庙,这座荃公庙后来成为龟溪镇民的朝神之所,每逢节祭,镇民们都要聚集于此,感念陈荃书之功德,祈祷无病无灾。民国二十七年,日本侵略者占领龟溪镇,日军长官梶井龙一把荃公庙改造成司令部,住在荃公庙后的两进院子里。陈荃书的儿子陈丘浮为保全数千镇民之性命,忍辱负重为日军驱使。是年秋,镇中青壮十三人,持自制火枪突袭日军司令部,重伤日军两名,止步于荃公庙的第二道门,全体牺牲。事后,梶井龙一命镇民集中于荃公庙前的广场上,按十分之一的比例屠杀。陈丘浮悲怒交加,心知已无保全之理,持刀从背后袭杀梶井,不料梶井乃武道高手,身形敏捷,猝然之下,仍避过要害。陈丘浮的刀刺入梶井肺部四寸,梶井随即拔刀,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陈丘浮的头在地上滚了十三圈,一直滚到荃公庙外的沟渠里去。袭击和刺杀激怒了鬼子,不但陈家迎来了灭门之祸,龟溪镇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陈丘浮有四个儿子,除幼子早早送往龟溪山逃得一命,其余三子尽皆遇难。这个侥幸存活的孩子,就是陈季鹤。
以上这段资料有据可查,分别摘自《龟溪镇志》和《陈荃书传》。多年前,一位日本教授远渡重洋来到龟溪镇这偏僻之地,只为瞻仰陈荃书和陈丘浮的遗像与故居。据说这位教授回到日本后还写了一本书,翔实地记述了当年发生在龟溪镇的事情始末。这本书我没找到,这里并未引用。续着史实,《八岁童求生龟溪山》的故事就从这里讲起。
陈季鹤每讲到幼年避祸逃上龟溪山,总有些伤怀悲戚,他说,上山那夜,天上挂着黄黄的月亮。风徐徐地吹,一阵凉,一阵暖。母亲用被褥把他裹起来,一层压一层,像蚕织的茧衣。他被放在一个滚烫的背膛上,后来他知道,那是张铁脚的背膛,而张铁脚是比火炭还要炽热的人。初上山时,年仅四岁的他整宿整宿地哭。张铁脚把他拥在怀里,不说话,也不打鼾,就听着他哭,看着他流泪。张铁脚找到一个山洞,搬石头垒住洞口,用一张破毡布做门帘。虽然简陋了些,好歹能挡住风和雨,也能挡住蛇虫鼠蚁。白天,张铁脚出去寻找食物。他就趴在洞口的大石头上,等待张铁脚归来。等待中,他见过熊、狐狸、梅花鹿和比狗还大的老鼠。他从不敢和动物打交道,即使是乌鸦和麻雀,都能使他惊惧不已。张铁脚一般都能找到食物,有时候是野鸡野兔,有时候是貉子和鹿。最不济的时候,也能带回来一包野果或蘑菇。在山上,最难挨的是冬天。洞口风大,一堵石墙和半张破毡布,根本挡不住刀子一样的寒风。张铁脚带着他搬往洞穴深处,可洞穴深处空气不流通,两个人晚上常会憋醒。冬天食物也匮乏,张铁脚有时候一整天都找不到食物,下的陷阱都是空的。满山遍野都是雪,覆盖了动物的踪迹。有时候两个人只能吃老鼠。他们住的洞穴周围有很多老鼠,多得出奇,从早到晚都能听见老鼠的声音。老鼠有大有小,大的和狗一样大,眼睛像一对红枣。实在饿极了,张铁脚就去捉老鼠。用一条细树枝把捉到的老鼠串起来,吊在洞穴门口。或烧或烤或煮汤,总也能熬一段时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四年。上山后的第四年秋天,张铁脚外出捕猎,被一头熊掏了肠子,拖着伤躯回到山洞的当天夜里,就一命呜呼了。张铁脚死后,八岁的陈季鹤只能独自求生。他在龟溪山上又生活了四年,直到有一日偶遇上山采药的张一锄,才下山回到了龟溪镇。
这个故事陈季鹤重复讲过很多次,我一开始听了还新鲜,听多了便觉疑点多。这里我简要提两点。一是张铁脚此人的存在,没人能证实。我问过龟溪镇的十几位长者,除了陈季鹤和张一锄,其他人都异口同声,说从未听过有个叫张铁脚的。我还去龟溪镇文化馆查过《龟溪镇志》,于一九〇八年至一九一八年之间出生的人中,没有叫张铁脚的,倒有叫张铁腿的,可张铁腿无兄无弟,有儿有女,并没死在山上。据陈季鹤说,他于一九四六年回到龟溪镇后,荃公庙前任庙祝特地为张铁脚举办了盛大的祭奠仪式。这一点,《镇志》中也未提及。二是我对故事本身的质疑。陈季鹤说他在张铁脚死后,以八岁之幼龄在龟溪山上独自生活了四年,这不免令人瞠目。且不说八岁的孩童能不能忍受黑暗、孤独、恐惧,只说食物一项,凭八岁的孩童就无法解决。龟溪山上虽然没有豺狼虎豹,但偶尔也会有黑熊出没、毒蛇横行。八岁的孩童,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活下来吗?绝对不能。
由此可见,陈季鹤的故事假得厉害。
三
经过长期观察和细致研究,我发现陈季鹤的故事往往越讲越虚玄。他总是从有据可查的史实出发,虚构出一个天知地晓他了解的故事。如《大饥荒求粮龟溪山》这篇,故事背景似乎无可挑剔,但故事内容就假得厉害。先供一睹:
一九五九年,龟溪镇遭遇了蝗灾。蝗群从北方飞来,吃完了庄稼,就开始吃牲畜和人。千年来,蝗虫虽凶猛,但只是虫子,聚成了群,就有了席卷天地的威力。但虫子终究是怕人的,人一扑,蝗虫就飞走了。可那一年的蝗虫不是普通的蝗虫,它们不是食草的虫子,而是食肉的恶魔。蝗虫过境,龟溪镇方圆百里一片荒芜,半点绿色也不见。蝗灾过后,又是旱灾。从七月份开始,龟溪镇一滴雨也不下。井水干涸了,龟溪江干裂了,六七月份补种的庄稼旱死了。终于,冬天到来后,大饥荒也到来了。人们像割倒的麦子,一茬茬死去。每天都有人饿死,也有人不堪饥饿而自杀。老人们为了节省粮食,自发组织起来,到龟溪江北岸去。龟溪江北岸有几个废弃的矿坑,深不见底,老人们就跳入矿坑求死,谓之填穴。陈季鹤说,他和所有龟溪镇民一样,也挣扎在生死边缘,忍受着饥渴。他一天有二十个小时躺在床上,强迫自己睡去,因此他做了很多梦。多数时候,他会梦见大口大口吃肥肉,大瓢大瓢喝凉水。直到有一天,他梦到两个死人。一个是陈荃书,一个是陈丘浮。陈荃书满脸疱疹,头发脱落了大半。陈丘浮脖子冒血,一只手拎着自己的头。陈荃书和陈丘浮并不是来勾魂索命的,他们是来给陈季鹤指点生路的。他们异口同声,让陈季鹤上龟溪山去。想必读者料想得到,故事的结局就是陈季鹤独上龟溪山,带回了粮食,发现了山泉,龟溪镇度过了艰难的一九六〇年。
陈季鹤没有讲细节,我也没有问。我知道这个故事是假的,龟溪山上没有粮食,更没有山泉。后来我去查过资料,三年困难时期,龟溪镇非自然死亡人数是十四人,当时龟溪镇的总人口是一万两千六百二十人。也就是说,饥荒导致九百分之一的镇民死去,这远远低于当时的全国平均水平。从数据上来看,龟溪镇受灾并不算严重,蝗灾甚至并没有记录在档案上。就旱灾而言,七月份到十一月份确实没有下雨,可十一月后气候骤冷,接连下了四五场大雪,缓解了旱情。虽然一九五九年秋季并无收成,但夏粮入库率创出新高。这些存粮帮助龟溪镇度过了一九六〇年的大饥荒。至于一九六一年,档案显示龟溪镇并未受灾。
这三个故事都提到了龟溪山。是的,在陈季鹤的故事中,龟溪山仿佛具有了神性,不只是土与石头上披戴着草与树,而是所有的部分凝聚成一个整体——山——有灵魂,有眼睛、耳朵和嘴巴的生命。陈季鹤口中的龟溪山,发源了浩荡的龟溪江,哺育了美丽的龟溪镇,生养了淳朴的龟溪镇民。
他爱龟溪山。
我盘算过,在陈季鹤的故事里,龟溪山一共救过他七次。当他被红卫兵吊在木梁上,用鞭子抽打到昏厥时,是龟溪山发动地震,震塌了红卫兵的指挥部,砸死了那个姓李的红小将,他因此得救。当他被一头疯牛拖着腿,疾驰在西崮口的田地里时,是龟溪山派遣了两个猎人,准时准点出现在西崮口,精准地发射出一颗子弹,打碎了疯牛的脑壳。同样的,当他年幼无助,孤独伶仃时,当他极度饥饿,走投无路时,是龟溪山救他活下来。他那么多次死里逃生,这一次逃不掉了,龟溪山没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