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 巢

作者: 牛红丽

就像后来人们所说,事先毫无预兆,一辆马车忽然从雾里挣了出来。

哈七曾发誓,绝不踏进厚朴半步,可如今他竟回来了,还带着五只杉木蜂箱,连同一匹老马。

他回来那天雾很大,周围只有一团团白与灰白,在天地间翻滚。快到村口的时候,他遇到了以北山为首的剿蜂队。剿蜂队正准备横穿马路,上山剿蜂。眼看山上野蜂未灭,哈七又带回五箱蜜蜂,对于他们来说,无异于魔鬼援兵。剿蜂队一路尾随哈七进了村。

哈七停下马车,茫然四顾:皂角树,人字形土路,都没错,可就是不见原来的瓦接檐。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小红楼。

在哈七疑惑的目光中,众人一寸寸矮下去。

对不住了,叔。北山走出人群,身躯无比铺张地站在那儿,像一堵肉墙。

你的楼?哈七问。

你说你不回来啦。

你怎么能,随便拆我的房?

他妈屋顶都长了草,不拆留着做老坟?

嘴巴喷粪!哈七扬起了马鞭。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摔下来的,是北山推的,还是他是自己不小心。哈七套着黄褐色卷毛坎肩,如同老蜂在地上蠕动。没人上前帮忙。

要赶走吗?这么大岁数了。

是嘛,蜜蜂可以不进村儿,但是人……

咋着也该喊表叔哩。

人们在小声议论。

老哈七坐在地上,嘴里咝儿咝儿喘着,像含了一窝蜂。

赔给你。北山从内兜掏出一沓钱,塞到哈七怀里说,带上蜂赶紧走!别祸害乡亲们,啊,要不跟野蜂一块烧了。

我这可是中蜂。

中蜂野蜂都是蜂。

哈七,在外边混这么多年,有枪没有?崩了他!围观者开玩笑。

吃里爬外,兄弟挣的啥钱你们不知道?红楼哪块砖不系着俺的命?

白马不停地刨蹄子。老哈七拍拍白马的长脸,爬上马车,掉转了方向。

我还会回来的。他说。

老哈七牵着白马,来回十余趟,将全部家当挪上了厚朴山南坡。

厚朴山半包围着厚朴村。西半坡阴冷寒凉,埋葬着厚朴人历代祖宗;南坡山势平缓,散着些桃、杏、苦楝,向阳背风,还有雨水积下的溪流,方便蜜蜂采水。南坡往下过马路,一道裂隙由西往东,就到了断崖。锈迹斑斑的铁桥横跨崖上,桥下的古战场,不知掩埋了多少白骨。

老哈七将木板拼成墙,竹篾做屋顶,蒙上毛毡压几片残瓦,就成了放蜂人的小木屋。五只蜂箱在南坡一字排开。

随天气转暖,杏树桃树相继开花。油菜花仍在持续,另一主要蜜源槐花也将缀上枝头。老哈七抖擞精神,脱下毛坎肩,开始在蜂场忙碌。摇蜜、饲喂、修理蜂箱。他是铁了心不走了。哪怕都没有像样的家。

话说回来,放蜂人哪有真正的家呢?大江南北,哪儿有花期哪儿就是家。他们候鸟一样,终身奔波在寻找蜜源的路上。哈七这辈子走的路,没有绕地球两圈,也有一圈半。云南、新疆、西藏、延边,单马车就换了五辆。蜜蜂不喜欢汽油味,他始终用马车转场。在哈七眼里,白马和蜜蜂都是他的女儿,女儿们不喜欢的事,老父亲绝对不会做。白马是母马,两岁正当年,浑身雪白随他出征,相伴二十余载,他唤作雪姑娘;蜜蜂家族蜂王只有一只,负责产卵,99%的受精卵会发育成生殖器不健全的雌蜂,也就是工蜂,少数非受精卵成为雄蜂,雄蜂会随交配结束而死亡。这么一来,纯属就是女儿国。如果说雪姑娘是他的大丫头,那蜜蜂就是他的二丫头、三丫头、四丫头……

在大自然中,蜂分为蜜蜂、土蜂和野蜂。蜜蜂是家养中华蜂,简称中蜂;土蜂是野生的中蜂,土蜂蜜是野生中蜂产的蜜,叫蜂巢蜜,可以连蜜带巢一起嚼着吃;野蜂又叫胡蜂、杀人蜂,身形是蜜蜂的七倍。

野蜂主要有两种,一是树上的轱辘蜂,二是藏土里的地雷子。地雷子体型黑长,肚子上佩黄环(毒性绶带),飞行时发出嗡嗡巨响,堪比引燃地雷,在人身上咬一口,创面也像炸过一样血肉模糊。野蜂蛹个大肥嫩,富含蛋白质、氨基酸,是蛹中的佼佼者。

这些年,北山经常上山,割的就是蜂巢蜜,找的就是野蜂蛹,要不他哪来的小红楼?

厚朴地处伏牛山余脉,在看不见的岩缝、树林、草丛里,生活着大量野蜂。原先野蜂只盗蜜、抓蜜蜂,后来开始疯狂袭击人畜。娃娃跑着闹着,绕过大树就被轱辘蜂围了;耕牛慢吞吞走着,踩到灌木丛,地雷子瞬间上了身,庞大躯体轰然倒地,再也爬不起来。就在哈七回来的前一天,北山还被轱辘蜂蜇晕在山头,直到下午才清醒。

他常年掏蜂蛹换钱,自认拿命在赌,而红楼就是他赢的本钱。护楼就是护命。

当年,哈七走后他就动了手,拆除旧屋,加上自家宅基地,盖了厚朴村第一栋小红楼。如果哈七不回来,他这么做没什么,可哈七既回来了,两人难免就要撕扯。

只是没想到,他们的撕扯很快就被野蜂打乱了。

这天清早,有人在村口发现了轱辘蜂蜂巢。野蜂巢呈布袋形,挂在柿子树上比篮球还大。山里野蜂未灭,野蜂巢又明目张胆悬挂村口,是时候采取行动,拦截胡蜂进村了。北山举着喇叭,号召剿蜂队齐心灭蜂。

轱辘蜂牙骨粗壮,能咬透五层蛇皮袋,又擅长“空袭”,曾有人顶着被子捣巢,都没有成功。他们决定用火攻。

夜幕降临,十余位剿蜂人裹得只留眼缝,举着竹竿聚集村口。他们一人照手电,其余的轮流跑到柿子树下猛戳。轱辘蜂夜间无法施展威力,嗡嗡乱转。可它们将巢穴建在最牢固的树杈上,有树枝隔挡,长竹竿(竹竿越长,梢头越细软)对于坚固的蜂巢来说,无异于挠痒痒。折腾半宿,蜂巢依然稳挂树上。到后半夜,蜂巢总算摇摇欲坠,一碰一晃荡。不过,不是即将脱落的晃,更像是灵巧躲避。剿蜂人除了雨衣下捂出的黏汗,一无所获。

这次行动,号召剿蜂的北山始终没有露面。

他早在傍晚进山,找到了桌面大的地蜂巢。他穿上防护服,外星人样朝地雷子下了手。从挖第一锹起,黑黄的地雷子就朝他发起猛攻,围着他愤怒地鼓翅,发出巨大嗡鸣。他任由拇指粗的蜂子冰雹样啪啪撞身上,不为所动。北山算过了,这么大的蜂房加上蜂蛹,能卖个好价。完整蜂巢太重,不好拿,又惹眼,容易走漏风声遭惦记。他挥刀割下了三分之二蜂巢,一锹锹填回湿土,掩埋残余蜂巢,又扯来猪秧秧遮挡。然后,才带着战利品下山。在他身后,寸长的失巢野蜂狂躁到极点,左冲右突,四处扑咬。此时但凡有人经过,必死无疑。

随着流蜜期到来,哈七迎来了养蜂黄金季。豌豆、连翘、碧云天,蛇莓、荆条、夏枯草相继开花。他提前控制蜂王产卵,减少幼虫数,集中培育采集蜂、内勤蜂,将蜜蜂从五箱发展到了七箱(懂行的叫法是七群),形成强大的采集群势。每群数万只蜜蜂以蜂巢为圆心,散开密密麻麻的金弹子,授粉的同时,裹回沉甸甸的花粉团。

夏季蜂群管理劳务繁重,哈七的膝盖一圈圈肿大,如同裹了花粉团的老蜂。他清晨即起,举着硕大膝盖,在蜂场挪来挪去。摇蜜机搅动,百花蜜源源不断流入蜜桶,也流入他的眼睛。哈七没有戴防蜂帽。那种黑面纱一罩到肩膀,江湖侠客的冷冽、肃杀,他不喜欢。他喜欢“温柔以待”,对蜂温柔,对马也一样。

年轻时候,哈七腰杆挺直,精力旺盛,他时常刷着马的鬃毛吹口哨,白马也随着他的节拍跳起踢踏舞。马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五岁,如今雪姑娘已年近三十岁,毛色干枯混乱,每当仰头嘶鸣,都能听出她声音里的裂隙。可她还不能彻底卸套,就像生锈的老哈七,拖着要罢工的肺、畸形双腿也不能安歇晚年一样。

最近几天,哈七觉着一生的“气”要漏完了,又像溺水的人身体被灌满。他终于扛不住,听从穆医生的建议,上午忙蜂场,下午到村所治疗。每天治疗结束,再走回南坡,延续第二天上午的劳作。

就在哈七治疗期间,村所接待了十余例被野蜂蜇伤的病人。

穆医生很纳闷,以往也有毒蜂蜇人,但从未同时期出现这么多例。她问哈七,您养蜂多年,见过这种状况吗?送来的人症状越来越重,万一有蜂毒过敏,要死人的。

夏秋蜂子狂躁。但胡蜂大多蜂巢隐蔽,不会主动攻击人类。除非,有人先碰了他们。

这么说跟剿蜂有关。您大概还不知道,前阵子剿蜂队除蜂失败,村口的蜂巢摇摇欲坠,轱辘蜂也受了刺激,烦躁地四处乱飞。谁也不敢从树下过了。他们已经筹划了二次剿蜂。

不能再剿了。前两天在蜂场,我也发现有只胡蜂总在周围打转,没敢拍,怕一击不中,引发群蜂报复。我只是缩小了蜂门提防着。趁我转身,那胡蜂就能抓住一只蜜蜂,小飞机样给叼走。胡蜂食肉,喝花粉,还会召唤同伴盗食蜂蜜、抢占蜂巢,逼得蜜蜂散群外逃。盗蜂多发生在食物紧缺的秋季,流蜜期出现这种情况的不多。剿蜂没用。我们要弄清胡蜂从哪儿来?找到老窝,再想办法转移到人迹稀少处。我回去后,就着手编收蜂笼。对了,我的治疗该结束了。

为编收蜂笼停止治疗?白天忙的话晚上来也行啊。

夏天蛤蟆多,一只蛤蟆一晚上吃掉百十只蜜蜂。来几个晚上,我的蜜蜂就完喽。

那你记着按时服药……最好不要在野外过夜。暑湿夜寒。

哈七将一盒封盖蜜(成熟的上乘蜂蜜)放在诊桌上,提着药包走了出去。

残阳滴血,最后一缕云霞飘浮天边,十余支艾蒿火把在村口同时燃起。

硕大的黄蜂噗哒哒从树上往下摔,地上密麻麻全是尸体。人们将烧焦的蜂巢打烂,再点燃,烧透巢穴里的蜂蛹,以绝后患。缕缕肉香让他们兴奋、惊恐,又喜悦。只有远处的哈七,哆嗦的嘴唇变得紫乌。在他看来,这种做法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原本已编好收蜂笼,打算将胡蜂收入笼中转移。还是晚了一步。

果然,所有蜂只认死路,他们利用阳光锁定蜂巢位置,根据气味分辨敌我。少数逃出火海的轱辘蜂很快重聚柿子树,在原址搭屋建巢,迅速繁衍。新蜂巢建得更大,压弯了树枝,离行人头顶不到十厘米。剿蜂队先后发起五次“围剿”,烟熏、火攻,甚至用上农药都不管用。总有胡蜂逃亡,再疯狂反扑。

每次捣巢,都有娃娃们在远处拍手念唱:蜜蜂轻,马蜂重,轱辘蜂蜇了要人命……

其中就有北山的女儿水杏。她抱着黑白条纹的猫,裤脚短一截,露出精瘦脚踝,随时准备逃跑。

尽管隔着望远镜,哈七却对她倍感亲切。这种亲切,足以抵消北山带来的伤害了。论辈分,她该叫他“爷”,可他们都不曾真正照面。

莫说“爷”,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人叫哈七“爹”。

自从哈七的父亲卖血染上艾滋病,命运就连哈七也判了刑。他父亲也是养蜂人,病后一厘厘衰弱,哈七只好辞了临时教师的工作,尽心在床前照顾,也没能让他活下去。从此,就没人买他们的蜜了,怕有病毒。哈七父亲最后浑身流黄水,没人相信他贴身伺候那么久,会没事。哈七先后跑三家医院,开出三份健康证明,仍没人要他们的蜜。更没有哪位姑娘愿意陪他生儿育女。哈七这才忍痛离开厚朴。

在外这些年,随着年龄增长,哈七力气绵了,心气儿矮了,当初的誓言早消散在大江南北。他越来越迷恋黄昏与流水,只觉吸进肺里的气含氧量低。冬季频发的咳嗽、憋闷,让他常常半夜坐起,在黑暗中大口吞咽空气,生怕慢半拍,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他想念厚朴的太阳,想念湿润充足的氧气,想念草尖上的露珠,更想念夜鸟飞扑树枝、橡子儿滴落的声响。

回来后他才发现,厚朴真是偏僻。跟二十年前比,除了人面更迭、房屋渐壮,还是那个鸡鸣犬吠、散发出柴火饭香味的厚朴。

唯一让他不安的,还是胡蜂。

胡蜂无家可归,先后两只蜂王领着蜂群在厚朴现身,时而如黄云暴雨,时而似狂风卷沙;一忽而还在碾稻场,两分钟后,又黄压压出现在小竹林;刚瞧见蜂群降落祖坟地,后一秒,他们已飞往断崖……村夫不再喝酒打牌,村妇不去河里淘洗,娃娃不敢外出玩耍,就连北山,也不再上山找蜂蛹了。只有老哈七他自己,还在南坡游荡。

持续封闭三天,最终是一场大雨浇灭了蜂险。人们起初试探着,不见毒蜂,变得越来越大胆,开始三三两两结伴出行。雨过天晴,厚朴迎来瓜季,地里冒出不少看瓜棚。北山的瓜棚,在通往坟地的石子路旁,离哈七的木屋不足三百米。多数时候,是水杏抱着猫在那玩耍、看瓜。

看瓜、挑瓜、装车进城……厚朴人忙得喜气洋洋。

哪想到胡蜂会乘虚而入呢?西队的婆娘说,家里忽然冒出很多黄蜂,蜂巢筑到了梁上;东队的汉子一早下床穿凉鞋,鞋壳里竟有野蜂过夜,疼得他抱脚号哭……穆医生又得忙乱一阵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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