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千

作者: 高上兴

忧愁是和好事一起来的。

说来难为情,长到五十六了,蓝阿彩还掉了眼泪。公婆两个对坐,闷闷的,说一阵子,只是叹气。

老头子撑了半辈子船,本就到了退下来的年头,倒还好说。蓝阿彩是造纸厂下岗工人,在村里铁索桥头开了个小店,就叫阿彩商店。托铁索桥的福,卖一点啤酒、香烟、瓜子和油盐酱醋,门口又搭一个棚子,整日听过往歇脚的人闲谈,日子棒极了。哪想到,上头给了钱了,要在铁索桥边,再修一座大桥。

这事人人高兴。蓝阿彩也跟着高兴,高兴完了,便接着愁。愁什么呢?说了让人笑话。

老头子看蓝阿彩发愁叹气,便推推她。让她讲讲。三十多年的两公婆,老头子晓得,蓝阿彩有一个发愁的毛病。天还没塌呢,她就愁脑袋砸出包了。年轻时为着这个愁,还闹过几次大的动静,上过医院的。

现在年纪大了,百事看开,倒没有动静了。但总归还有些愁的名声在外,人人都不敢太让她愁。

老头子又比外人多掌握一点办法,晓得她爱愁,便千方百计让她把愁讲出来。讲出来,愁就跑了,日子又可以安安生生过下去了。

讲讲,讲讲。老头子催着她。讲讲就讲讲。

蓝阿彩就讲小店。蓝阿彩讲,小店为什么有人来呢,还不都是靠外出不方便。要是方便起来,还有什么人来嘛。

村里到县城二十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村外有条河,宽一百多米,常年碧油油的。过去有河没桥,全靠渡口。

渡口有个名,叫作浮伞渡。老一辈传下来,从前有个马天仙,有天要过渡,不想下了雨,溪水暴涨,马天仙便把雨伞倒过来,化成一艘船过了渡。

浮伞渡边,村里人还修了浮伞祠。祠上方,沿着山岗,又叠了灵水殿、观音阁,香火旺得很。阿彩商店隔着渡口,正对着浮伞祠。大年初一,蓝阿彩就沿着铁索桥,走到浮伞祠那边去,拜了马天仙、观音菩萨、灵水大王,再折一簇翠绿的树叶,插到阿彩商店门口去,讨口彩,叫摇钱树。村里家家户户,都是这么干的。

老头子过去是浮伞渡口的渡工。后来大家凑钱修了一座铁索桥,去县城就方便多了。但方便归方便,要买点什么,还得就近去阿彩商店。

人都说,蓝阿彩有眼光,以前就晓得搭水泥砖房开店。这小房子用的是自己家的菜地。没有批手续,说搭也就搭了。

不发愁的日子,蓝阿彩坐在小店里,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就有钱从窗户里飞进来,真是快活。飞钱的时候,那些钱的主人,有时也跟蓝阿彩说闲谈。

那些人说,现在上面村都在造桥了,我们村里也没有打算,一天到晚就是拆拆拆。

蓝阿彩就跟着骂村干部。还记得上半年,老头子搭了个灰寮,还没用满月呢,村干部过来,说要拆。老头子死活不同意,讲种田人种田,不就靠灰寮嘛。不用灰寮,泥灰往哪里放嘛。

村干部笑眯眯,说有什么法子,我们自己的都拆了。老头子不信,去看看,果然拆了。没办法,拆吧。拆了灰寮,就要清理猪栏粪。老头子没地方倒,就挑起来,都倒自己菜地里去了。结果,春天连续下雨,把猪栏粪冲出水了。热焦焦的,把洋芋都种憨了。一棵棵缩头缩脑蹲在地里,叫它们也不应。

蓝阿彩骂完村干部。有个人就说,我们村真是百样事情都做不成,造桥的事情,连个挑头的人都没有。听说上面那村,村书记天天跑县里,把解放鞋都跑破了,才争取来了资金,要造八米宽的大桥。

明年,也就是公元二〇〇五年,一座八米宽的大桥,就要横跨在河面上了。那人边上,另有一人说。

蓝阿彩有点听呆了。而后想起来,这人外号就叫新闻联播。

八米宽的大桥,蓝阿彩想该有多宽。那人就说,比你这店面还要宽。蓝阿彩就愁,这么宽的路,该花多少钱哦。不过想想,这么宽的路面,晒稻谷肯定好,也就坦然了,觉得这钱花得值。

就说到了蓝阿彩家的老头子。老头子在上面村渡口掌船。修了公路,渡口就不用了,老头子又得下岗。不过好在这一回,老头子到退休年龄了。等桥通车,刚好退休,一点没影响。

闲谈了一番,人就走了。蓝阿彩走到铁索桥头,走上摇摇晃晃的铁索桥。溪水像一块刚洗完的蓝缎子一样,在风里湿漉漉地摇摆着。对上面村造桥的事情,蓝阿彩其实早听老头子说过了。

老头子说这事,颇有一点得意。他可是到退休年龄了啊。有两个比他小的,离退休还早着呢。桥造好了,撤了渡口,他们往哪里安置呢?上头没有一个说法,可真够让人愁的。三个人一起撑船时,另外两个就明显没劲头了。

他们是港航公司的职工,也算是吃一口公家粮吧。眼见着公家粮快吃不成了,两个年轻一些的,就整日慌兮兮的,悄悄跑去县里打探消息,想落一个实在。老头子没必要去,又不好把得意明打明写在脸上,便宽慰两个人说,县里渡口这么多,总有安排的地方。

最年轻的那一个,才三十六,就说,他打听过了,这五年内,县里要把所有渡口都撤掉,全部改建成大桥。现在撤这个渡口,他们挪到别的渡口,明年再撤别的渡口,又能移到哪里去呢?

老头子叹口气。那年铁索桥建起来,他那个浮伞渡口撤了。他就移到上面村渡口来了。现在,同样的事情,临到两个年轻头上来了。

大一点那个,四十八,就说,换来换去,总归不是一个办法,哎呀,老兄弟,还是你运气好。

说着话,三个人前前后后,把船在渡口来来回回撑。不撑船时,三个人又聚拢来,说闲谈。老头子毕竟是干了一辈子渡工,又有过撤渡经验,便给两人出主意。

老头子讲,你们两个人,还要眼睛往前看,该走动就要走动。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因为这两个人,实在已经是把该走动的人都走动了。三十六年纪轻,更看中这一份工作,把不该走动的人也走动了,得到的话是,我们研究研究。

老头子和四十八听完三十六的说法,就在水面上研究研究到底是个什么研究。四十八说,这事肯定有门。老头子说,不然,还是要靠自己,早做准备的好,万一真下岗了,得有个路子啊。

四十八和三十六便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水。吃水上饭的,真离了水,还能吃什么饭呢?

老头子回到家,和蓝阿彩讲三十六和四十八。公婆两个就觉得自己真是幸运。比起渡口要撤掉,分流又不知道分流到哪里去,拆灰寮这点小事,也实在是太小了。

上面村修大桥的事,说着就到了眼前。老头子亲眼看见的,测量人员到渡口了。老头子他们三个船工,在渡口上来来回回,把测量人员划到这边划到那边。有个老成的队员,递给老头子他们一人一支烟,说,老师傅,等桥造好,你们就不用辛苦了。

老头子就笑笑。四十八说,等桥造好,我们就没饭吃了。

队员说,也不是这么讲,桥嘛总归还是桥好。你们会开船,哪里能饿着你们呢?

老头子听了,也跟着说,也是也是,天无绝人之路嘛。

队员说,实在不行,你们搞漂流去啊。你们懂这里的水,从上游漂到下游,人家都愿意付钱的。

四十八明显就听进去了。一直问队员漂流的事情,队员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在新闻里看过,具体情况,还得他们自己再去了解了解。

等队员走了。三个人得了闲,又蹲在船头研究研究。老头子看四十八的样子,便说,你可以出去看看嘛,现在交通又方便,找个地方,看看人家怎么做。

四十八问三十六。三十六说,我看,还是找门路的好。

老头子跟四十八开玩笑,你去看看,回来开个漂流公司,我退下来再来给你打工好了。

四十八真真的,说,那讲定了。

说着闲谈。来来回回撑船,一波波人来看,来测量,吃着烟说闲谈。车子就把工具和泥沙拉到渡口了。桥墩起来了。桥面有点样子了。

老头子每天回家,就把桥的最新样子,讲给蓝阿彩听。蓝阿彩听着,就高兴起来,好像那桥是她一手造起来的。

在铁索桥头看店,碰到人说闲谈时,话头总是要说到桥。说一阵桥,就骂一阵村干部。屁用没有,看看人家上面。大桥都快修好了,这里还是一根铁索桥,晃荡晃荡。

这叫造得早不如造得巧。早有什么用呢,亏上面还拨了款,村民还捐了钱,一点眼光没有,不知道社会发展,修来修去,修一座铁索桥,没用几年就落后。

要是修一座大桥,哎呀,我就去买一辆三轮车,突突突开到县城,买点什么也方便。

哦哟。蓝阿彩听到这话,胸口就像被锤了。愁又发起来了。愁爬上了她的心口,沿着她的背,爬到了她的脖子上。愁骑在她的脖子上,用手揉她的耳朵。愁像虱子一样爬到她的头发丝上。要死了,要死了。要是自己村也修了大桥,人人都把车开到村里,还有什么人来店里嘛。

这个没脑子的,怎么早就没想到呢。亏她还和人说,要是修大桥,她捐款也愿意。

她现在觉得村干部不去修桥是对的。

这一回,有人来她店里说闲谈,骂村干部,蓝阿彩就说,修桥嘛,不要着急,铁索桥用用好了。村里那么多事情,样样都要村干部,哪里顾得上桥呢?

话不投机,说两句,来人就走了。蓝阿彩看着来人的背影,说,顾不上就顾不上吧,最好一直顾不上。

但愁自此就常常发起来了。发起来时,蓝阿彩就睡不着觉。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发出沉闷的嗯嗯声。老头子被她弄醒,打了个哈欠,又准备睡了。

蓝阿彩就说,你说,我们村会不会也造桥?

老头子说,造什么桥,我们已经有铁索桥了。

蓝阿彩就说,真没听说?

老头子说,县里有三十六个渡口要撤呢。要造的桥,也有十多座,哪里顾得上我们这里。再说了,大家都想造桥,你看看村里那几个,天天就是拆灰寮、捡垃圾,哪有心思去上面跑嘛。不去跑,钱从哪里来?

蓝阿彩听听也是,就放心睡了。睡到早上,又有点愁起来:人家都造大桥,凭什么自己村就没有啊?上头的钱,给了别村,想想就觉得自己吃亏了。

吃过早饭,走到铁索桥头,把小店门打开,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杂货,蓝阿彩的忧愁才又退掉一点。吃亏就吃亏吧,只要小店还能赚钱就行。反正村里吃亏,自己不吃亏就成。

哪想到,村里的桥说造就造。大家还没怎么说呢,事情已经定了,连钱都落实掉了。蓝阿彩正愁着呢,又来一个坏消息。消息是蓝幺兰偷偷跟蓝阿彩说的。

那天,蓝幺兰把脸抹得雪白,到店里买了酱油。临走时,又折回来,对蓝阿彩说,现在村里考虑,要把小店搬掉。

蓝幺兰是村干部。什么干部,蓝阿彩说不上来,反正不是书记,也不是主任,但哪哪都有她。她是个活动家,开着一家农家乐,却并不常守着。她总是抹着一张煞白的脸,这家那家走来走去。蓝幺兰说,那天会上就说了,讲你的店没有手续,本来就要拆的,我就讲,现在村里没个店也不方便,又替你讲了话,这事才算暂时按下。

蓝阿彩就赶紧谢了蓝幺兰。蓝幺兰笑眯眯的,说,姐啊,不要客气,都是隔壁邻舍,我不帮你讲话谁帮你讲。

临走前,蓝幺兰又回头,对蓝阿彩说了几句。不过啊,等大桥开始造了,你这里肯定是要清理的。造桥的材料没地方放啊,只能往你这里堆。再说了,等桥造好了,村里人都自己有车,到县城也方便了。你要自己早做打算。

蓝阿彩摸不清楚蓝幺兰是真这么想,还是替村里来探她口风。等她走了,便连看电视的心思都没有了。愁啊,愁得鼻子都酸了。早先的愁,还是远远地愁。现在,愁可就愁到眼前了。

蓝阿彩确信蓝幺兰不会无缘无故诳她。她反复琢磨蓝幺兰的话,越琢磨,就越觉得村里拆她的小店,就在眼前了。这半年下来,天天拆拆拆,拆了多少棚、寮、厕哦。拆棚拆寮拆厕,蓝幺兰是跑得最勤快的。这个狐狸精,走到哪里,就笑到哪里,笑着笑着,人家就吃了她的迷糊药,自己把灰寮或者厕所拆了。

也有不吃她迷糊药的。那家女主人就戳着蓝幺兰鼻子骂,蓝幺兰也还是不恼不躁。脸上笑嘻嘻,嘴里说着软话,逮着机会,就招呼村里干部,三下五除二拆了。一拆完,人家也只好认了。

蓝幺兰照例跟人家讲好话,说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往后还要在村里修公厕呢。自来水哗啦啦冲,天天冲得干干净净,苍蝇站上去都跌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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