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之镜

作者: 方晓

从遥远的地方寄来一封信,请李及尽快去接受禅让的封邑。

李及认为肯定是有人搞错了。写信的人也显然猜到了他会这样想,在信的尾部还罗列了他祖父和父亲的身份信息,准确无误。但李及仍然当作恶作剧置之不理。七天后,来了第二封信,对竟然没能等到他的出现表示震惊和遗憾:“您猜想这是一次恶作剧,我们倒觉得大可不必。同时,我们万分惶恐地向您道歉,请相信仅仅是出于事态紧急的缘故,而绝非您可能猜想的其他原因,我们才没来得及在前信中附上您应到达的地址。”

读第二封信的时候,李及认为自己简直就是在等待它。信中还隐晦提到封邑隶属于南唐,但李及却记不起来有与之相关的祖辈。“现在,封邑上下已经六神无主。邑不可一日无君,动乱在即,邻邑也早已窥伺,要亡我。”看样子只有李及才能安抚不安的六畜和民心,平靖邑内了;但又不乏威胁之辞:“一旦不确定长度的时间过去而您仍未出现,那就是您在逼我们另想他辙了,至于您会遭遇什么也不是我们用生命就能保护的了。但只要您出现了,我们保证您不会受到任何为难,如果您不肯接受,再次禅让即可,等着继位的人多如牛毛,早在蠢蠢欲动。我们只是遵循祖制,必须由您亲自决定即位还是禅让,否则,历史就只好危险地停滞在这一刻,无法向下进行。随信附上来时机票和回程路费,您大可只当作一次即兴旅游。”信的最后是一个详尽地址。李及在地图上居然找到了它,不需要通过什么时光隧道,先坐飞机,然后乘轮船,一夜之间就可抵达。

在两封信的间隙里,李及正在自学法律,所以他其实并不是毫无准备的。既然路费都已备好,还是人民币,他也就不好不去一趟了。更重要的是还有机票,他好多年都没坐过飞机了,所以这倒不啻是种诱惑。但这回李及不打算带上镜子里的李及先生。镜子里的李及先生比较中庸、刻板、专一,总之不走极端,这样宝贵的品质在封邑里或许只会起到阻碍作用,尤其一旦李及想有所作为时;而李及从来都不想伤镜子里李及先生的心,哪怕委屈自己。就在李及还在考虑要不要等待第三封信,这样好显得更有尊严些再出发,他就已经收拾好东西,带上一本民法,出发了。

他们在列队欢迎李及。鼓乐声震耳欲聋。这样的时刻,李及更希望听到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即使《摇篮曲》也勉强可以接受;当然,李及认为更应景的是自小就深受熏陶的《国际歌》。最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李及顿时收敛了已经漫上脸的谴责神气,一位在他身侧亦步亦趋的老者,也因之从瞬息万变的惶恐、恼怒、惊悚的神情中脱笼而出,语调雍容、优柔而清冷:“请原谅,这只是我们的传统。”

李及想表示不以为意,但立即忍住了。无须历史典籍,电视上喧闹、泛滥的宫斗剧都早已告诉他,不言,就代表了权威,而神秘莫测,方能贯彻意志。如果说李及此前还一直在暗自否认是带着某种目的踏上这次旅程的,那么现在,他觉得也没必要太过糊弄自己了。虽然目前尚不明确需要他大刀阔斧改革的是什么,但它们会自动到达他面前的,比如传统。所以,他只是说:“我不明白。”

“就传统而言,您已经身在其中了,只有接受它,人民才会安心。”老者轻慢地说,语气里有种收敛起来的威严。他瘦瘦高高,两侧肩胛骨不自觉就向前挤压,似乎始终处于一种紧张的防御状态,他窄小的头颅就像一根棉秆顶端尚未绽放就已枯萎的花蕾。他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您不妨就看作一场交易吧,您安之若素,当然不甘人后更好啦,我们才能确保进行下一步,恭迎您登基。这不是一场考验,不过您非要这么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你们的传统,我已经接受啦。只是这种考验,也太小儿科了。为了满足你们的情感需要,我也就不方便过于谴责它的造作和浅薄啦。你想多了。”李及没好声色地说,“我不明白的,只是我刚一踏进这里,鼓乐声就响了,好像知道我今天要出现,要么就是在这儿连续等了七八天?”

“那么,您想得到什么回答呢,哪种更让您满意?”老者等待了三秒钟,就醒悟过来应该放弃等待。“不是这样。不,请原谅我不是刻意要反对您!”老者面红耳赤急匆匆地说,“我们没有连续等上七八天。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您是绝对不愿意见到的,对吧?我甚至相信,一旦您明察秋毫,甚至会当作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起来,对除我之外的所有组织者予以责罚,所以我们尽管想到了,而且认为这是对您与您地位勉强匹配的莫大尊重,只是考虑到您不愿在表面上这么做,我们才作罢。我们只是每天早出晚归,因为您的航班降落是凌晨四点,再加上乘坐轮船,乘坐公交车、马车和步行的时间,您不可能在早上八点前到达。我们只要六点前到这里就一定能先于您出现。这是一个最简单的算术问题了。向您报告,我们早出晚归十一天了。虽然我们知道机票的时间,但谁也不能保证您不会提前一天甚至提前两天到达,何况我们是这么期盼的,何况我们是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去揣测您到达的具体日期的。所以说,尽管我们很斗胆地猜想您不会自己另外买张机票,而且也懒得改签,但我们一面自责这种猜想,一面仍然每天凌晨六点就整肃队伍准备迎接,确保您只要在远方道路上出现一个豆粒大的身影,我们的欢迎曲就穿透凛冽的空气和晶莹的露水,荣幸地直达您的耳膜。忘了报告,我们的欢迎曲名叫《为了南唐,牺牲吧勇士们》,我们世世代代都听着这支曲子出生,但您一定听出来了,里面也有为您量身定制的些微改变,我们试着加了点摇滚和民谣的因素。我们听来是振聋发聩的,就像看见太阳中出现了黑子。还有,尊敬的主,同样很荣幸由我直接向您报告的是,我叫马丁,请相信我只有一个儿子,以后有人再怎么欺骗你,任何听上去万分可信的谎言,您都要先入为主地相信我的这句话,他叫……”

“马丁,您话太多了!”

“我深表同感!但实在无奈,还有一件事,我必须现在就征求您的示下,是先深入后宫吗?他们通常都这么干,我服侍过三任接受禅让的邑主了,在后宫里待了很多天后才出来接见臣子们,有个在后宫里待了九十二天,有个任上只接见过臣子们一次。你实在还要拖延几天,拿个深入后宫时间最长的邑主冠军啥的,我想也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理解的。后宫属于封邑,您只要在后宫就是在封邑,我们就有了邑主,至于您接见臣子们与否我想是一点也不重要的问题。您在,封邑就不会乱。您不仅是我们的定心丸,更是整个封邑的定海神针啊。还是先接见臣子们吗?大家都准备好了。”

“我什么都不想干。赶了一夜的路,能给我安排一间宾馆房间吗?带淋浴房的就行,当然要有面镜子。”

“不行。”马丁想都没想就武断地拒绝了。

李及审视半天,没在他脸上看出惧怕或者犹豫的表情。几乎是为了破解一堵墙一样突然耸立在两人之间的沉默,和缓和势必会在李及脸上氤氲开来的尴尬,马丁才重新开口说话:“我们考虑了您可能提出的一万种要求,都做好了准备。幸好您提出的这个要求还勉强在我们的考虑之列,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种,我们虽然明知道无法,而且也不能让您满意,但还是早早预备了一个折中方案:我们给您在宫殿里建造了一个单间,全部是您那个时代的设备,保证无人打扰,尤其是后宫佳丽们。请注意我的善意暗示,您现在就可以明确或隐晦地反对,我们立马改正,送她们过去。要说她们……”马丁啧啧出声地咂起舌来。

“现在,我倒有了兴致……”

“那——”

马丁脸上顿显眉飞色舞,但李及及时地伸出一只手紧贴着他的脸颊从上往下抹,他只得像被扼住咽喉的沼泽地一样,吞回了正汩汩冒出来的气泡。李及同情而轻柔地说:“我喜欢看美女电影,但不代表我就要把美女演员们据为己有,你知道,有时候,反而——”

马丁未等他说完,就以过来人刻板的理解声调说:“反而少却麻烦,完全赞同啊。那我就稍微介绍下,以满足您饥渴的好奇心,如果能引诱出您身体的兴致,那无疑对我们而言更是又吃了一颗定心丸,那就代表了您正式接受禅让了是不是?我们是不该以此为标准——但不这样我们又能怎么样呢。我的意思是说,身体不能说谎,事实就是这样。要说佳丽们,当然有新选秀的……”

说话间,李及和马丁带着一大批随从走进了一座宫殿。

从宏阔深远的规模看,是,李及的眼神刚流露出疑问,立即就在马丁和周围几个人拼命点头的姿态中得到了确证,所以是正殿。但远在五十米开外的宝座上已经端坐了一个人!

“不用惊慌,不要愤怒,也请不要责怪我们。那就是您哪!”

“那就是您哪!”周遭响起一片唢呐似的附和声。嘈杂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李及偷偷地看向自己的身体,四肢健全,神经似乎也还各安其所,并没有什么器官或者软组织逃离他提前到达这里,现在正端坐在宝座上足以代表自己。要不,是克隆技术已经在这个封邑里不顾伦理地运用于人类?李及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替身或者说傀儡。在历史教科书称之为封建时代的危机四伏的王朝,它们是必需品,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家常便饭,那么现在就无须例外啦。李及还没来得及求证,就听见马丁早已在说话:“很惶恐刚才没有向您解释清楚。早在给您写信之前未经您恩准,就塑造了一个您,噢,天啦,不,最近我被山里的跳蚤折腾得厉害,直觉告诉我它们已经在我头发里搭建第三个窝了,害得我前言不搭后语,所以您实在要怪就怪跳蚤好了。我这次一定要一口气说完,我们塑造了您的——雕像——代替您——在您还没有出现的时候——这是臣民们的迫切需要——这就很能解释一切了吧——把一切本来不需要解释的都解释了——您看是不是这样!”

马丁适时地把小拇指略微一扬,周围就像是早已埋伏了一支军队,又立即响起万人齐跑似的吼声,紧接着,军乐队——如果它确实单独存在的话,也不知趣地敲响了锣鼓:“邑不可一日无主。”

重复又重复。

大概是这个意思,穿透耳膜的噪音让李及听不真切。

如此这般折腾了将近一个小时,李及想问的话也未能问出口。不,他问出口了,但没人能听见。不,有人听见了,但没有回答。终于,安静了。马丁在绕梁尾音中说:“一个月。就一个月时间。今天,是倒数第三天。”

答案再明显不过了。但马丁眼中喷薄而出、几乎烧着了他所剩不多的几根白眉毛的狡黠,让李及控制不住说话的欲望——几乎是受到了某种蛊惑:“这是说,如果我一个月不出现,你们就要易主。”

“是的。”不是马丁一个人在说话,而是唱诗班那种轻悄、虔诚的异口同声。

“您还需要问为什么吗?”马丁说。

“不用了。”

李及被安置在宫殿南侧的一个单间里。进门的一刹那,李及简直有回到家的感觉。里面陈设和他城市里的那个房间毫无二致。所有物件都存在,而且就在它们原先的位置,不是和平日,而是和李及一天前离开家时完全相同。天花板上垂下吊篮,里面躺着一片只剩五分之三的干面包,不用尝试,单看成色李及也知道它就是出门靠右第四家的“无患子”面包店三天前的成品。连它上面啃噬的牙印也显然是他的。毛笔两天没洗了。墨在砚台里尚未风干,隐隐约约泛着透窗进来的黄色阳光,微微荡漾。而此刻,这里是一个阴天,天边云层密集,正预示着一场雨的到来。被褥狼藉,枕套半个月没洗了,上面还残留着两根或三根缠绕一起的头发。浅黄的色泽、柔软而偏细的发质都表明它们属于他,在某天夜里因一场梦中战事而遗落。如果这是故意的——这当然是故意的,但这里是一座宫殿,他是一位即将受到禅让的邑主,却仍然被可贵地保持了混乱的脏兮兮的原汁原味。这让他在惊恐之余又几乎萌生出一种坚韧的感动。

原木色有七个虫洞的床头柜上,搁着那本《新唐书》,敞开在第一百五十八页,是他离家前翻阅的页码。李及摸了摸背囊里的那本民法,暗自庆幸在那座城市的家中任何显眼位置都没有出现过它。事以密成,韩非子对此早有警告。不然如果最终决定接受禅让,那么将要进行的举世之功可能会提前大打折扣了。只有一样物件清晰地提醒李及,他确实位于封邑,而非身处城市六楼家中。在浴室门边,紧靠南墙,有一面李及再熟悉不过、已显陈旧的月光牌穿衣镜——在镜中,李及站在它前面,审视着并等待很久,它里面——没有镜子里的李及先生。他把镜子里的李及先生留置在城市了。虽说留置镜子里的李及先生当然并非为了这次验证,但他仍因此在内心里对远方镜子里的李及先生表达了问好、思念和感激。

“您还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马丁说,“欢迎午宴,十二点准时举行。”

午宴在正殿举行。雕像不见了,它的功用已然丧失。一个年轻版本的马丁将李及从所住单间迎入正殿。他似乎只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年轻,并且让李及对他突然变得年轻能适应点,才贴上了络腮胡子,但也因之看上去孔武有力。但那思虑过度的紧锁眉头仍然像一副刀叉镌刻在额上。李及问:“你父亲,他是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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