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天上看雪

作者: 王刚

租房的地方叫新河巷,位于城西郊。马鸣也搞不懂自己,为啥要跑那么远。

四哥认为马鸣太作,放着好好的工棚不住,非要跑出去烧钱,是不是钱太多把脑袋烧坏了?马鸣解释说,他患有失眠症,整宿整宿睡不着,需要找个清静的地方。四哥看着马鸣灰暗的面庞,不由心头一凛,眉头紧皱。听工友们说,马鸣晚上经常不睡觉,在工地上到处晃荡。有几次,他看见马鸣站在月光中,对着塔吊手舞足蹈,活像一只猴子。

出租屋不大,不过二十几平方米。墙壁斑斑点点,散发出霉味。窗子正对着狭长的街道,可见鱼贯而过的行人,以及被横七竖八的电线切割的天空。屋子正中挂一块布帘,一边是卧室,一边是厨房。房东丢下的旧桌子,用来摆放油盐酱醋。从旧货市场淘来一张书桌,端放窗子之后。一直藏在包里的日记本,终于可以掏出来,堂而皇之地摆在桌子上。

不得不说,住在外面真好。上下班可以看看风景,体会骑车飞翔的快感。可以根据胃口,想吃什么就弄点什么。可以看一看街上的人,观一观星辰日月变化。可以逛超市,吃烧烤,看广场舞,泡书店……可以什么也不用做,沿大街一直走,一直走。

又一天傍晚,马鸣沿街溜达,走到天桥之下。这地方热闹非凡,有卖袜子鞋子的,烤臭豆腐的,摆残棋的,擦鞋的,卖旧书的,算命的……马鸣走到书摊前,拿起一本《金瓶梅》绘画本,翻看插图。摊主低声说:“小兄弟,挺好的,买一本吧。”

马鸣正要付款,抬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苏小北,不错,是苏小北。

苏小北推着一张轮椅,低头走在人流中。轮椅上坐着个光头男人,面色苍白,仰头对着天空。后面跟着一条驼背汉子,提着工具箱,拄着拐杖,一跳一跳的。前方是一面斜坡,比较长,坡度大。苏小北弓着腰,推着轮椅朝斜坡爬去。一个黄发青年骑电瓶车冲出,撞上了苏小北。苏小北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了。轮椅咔嚓咔嚓往后退。驼背扔掉工具箱,伸手去抓轮椅,身子一歪,差点跌倒。轮椅奔跑起来,并向一边倾斜。

马鸣丢下《金瓶梅》,闪电般冲上去,抓住了奔跑的轮椅。

苏小北爬起来,连声问:“老胡,没事吧?”

光头转脸对着苏小北,咧嘴笑了笑。那笑容空洞洞的,让人发怵。

“苏,苏姐,哦,师傅。”马鸣语无伦次。

“小马,谢谢,谢谢。”苏小北直喘气。

汉子抓住光头的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老婆,糖,糖。”光头冲苏小北吧嗒吧嗒嘴巴。

苏小北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光头。光头呵呵直笑,把糖揣进兜里。

工具箱被摔开了。东西撒了一地,有刷子、鞋油、海绵擦、清洁剂、填充蜡等。驼背汉子以一条腿撑地,拖着一条僵硬的腿,一跳一跳捡拾东西。马鸣跑过去,帮忙把东西一件件捡回箱子。汉子点头说:“小兄弟,辛苦你了。”

“老方,这位是小马。”苏小北指了指马鸣。

“小马,这是老方。”苏小北顿了顿,对马鸣说。

马鸣惊异地看着汉子,他实在不敢相信,老方是如此不堪的糟老头。

老方点点头:“谢谢你,小马。听你苏姐说,你对她挺照顾的。”

“哪里,哪里,是师傅关照我呢。”

苏小北说:“谁是你师傅?叫苏姐,或嫂子。”

“对对,叫嫂子,别见外。”老方连连点头。

“哥,这位老哥如何称呼?”马鸣看着光头问。

“哦,他啊,”老方挠挠头,“叫老胡吧。”

光头转过脸,僵硬的目光直直地戳上来,嘴角挂着两线涎水。灯光骤然变亮,马鸣看见他的脑袋上趴着一条紫黑疤痕,把脑袋一分为二。

马鸣推着轮椅,苏小北提上擦鞋箱,老方拄着拐杖,走过人潮汹涌的大街,拐进灯火暗淡的槐花巷。巷子冷清,少有行人。他们走过一棵一棵槐树,走过一家又一家店面,最后在一棵大槐树下停下脚步。树下有幢毛坯房,看上去又粗糙又坚硬。

苏小北上前敲门。嘎吱一声,门开了。一个穿花衣的小女孩飞出来,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衣的小女孩。俩小孩叫喊着扑向苏小北,亲热地喊妈妈。

老胡撑起身子,叫了声“佳佳”。红衣女孩松开苏小北,跑到他的前面,喊了声“爹”。老胡的眼睛亮起来,笑容也添了内容。他呵呵傻笑,从兜里摸出棒棒糖,剥开包装纸,递给佳佳。佳佳掏出纸巾,给老胡拭去嘴角的涎水。

放下擦鞋箱,老方冲花衣女孩叫“桃子”。小女孩喊了声爹,拉住他的手说,我也要吃糖。老方弯腰抱起小女孩,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鼻子。

苏小北炒了几个菜,还开了一瓶二锅头。老方给老胡倒酒,苏小北给老胡夹菜。老胡呢,来者不拒,埋头吃肉喝酒,不时抬起头,冲苏小北傻笑。老方话不多,但喝酒毫不含糊,不停地跟马鸣碰杯。两人称兄道弟,互相加了微信,约定有机会再喝。

老胡举起空碗,冲苏小北说:“老婆,肉,肉。”

苏小北夹起一块肉,放进老胡的碗中,说:“吃吧,多吃点。”

几口酒下肚,老方的话多起来。据老方说,这些年来,他天天在天桥下摆摊擦鞋,顺便照看老胡。每天早晨,苏小北推着老胡,他提着擦鞋箱,赶往天桥。随后,苏小北乘坐2路公交,赶往工地干活。下了班,又乘坐公交赶往天桥,帮忙护送老胡回去。回到家,还得做饭扫地洗碗,辅导孩子做作业。唉,她实在太忙了,“就像一个飞人”。

交谈中,马鸣得知老方只有四十五岁,不禁大为惊讶。长这么大,他从未见过哪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会有那么多的皱纹和白发。

苏小北扒完饭,看了看窗外,起身说:“起风了。”

“老婆,风,风,快跑。”老胡大叫起来。

“你们吃,我出去一趟。”苏小北抓起安全帽,闪身出门。

风摇动窗棂,发出嘭嘭嘭的声响。

初到钢城花园的那一夜,马鸣住进了工棚。工棚是一幢二层钢板房,绿色顶板,白色墙壁。四哥和公司的头头脑脑住二楼,一人一间,配电脑及风扇。工人住一楼,一律二层小铁床,每个房间塞进十几人。工友们说,这哪是人住的,分明是蜂格子。

马鸣的上铺是位三十多岁的汉子,方脸,寸头,阔嘴,人称野猫。野猫说,别看这房子漂亮,住着怪难受的。太阳大的时候,外壳温度升高,热辣辣烤人。丝绵飘落,沾在发烫的身体上,让人瘙痒难耐。那滋味真难受,就像蚂蚁虫子,密密麻麻爬过肌肤。

野猫坐在马鸣的床上,亲切地拍打他的肩膀,说有什么事尽管找他。野猫吐着烟圈,说工地上有各种工种,搬砖的、拌浆的、木工、水电工、抹灰工、钢筋工、塔吊司机、信号工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各工种技术含量不同,待遇也大不相同。比如搬砖的、拌浆的,不需要多少技术,只要卖力气就行。这些工种工资较低,月收入两三千元不等。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工种,收入也高得多。像苏小北这种塔吊司机,月入可以上万元。

提起苏小北,工友们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显得格外兴奋。聊了一会儿,那个叫长颈鹿的汉子把握住话语权,唾沫横飞,手舞足蹈。他说,苏小北是工地的塔吊西施,多少男工把她当梦中情人。据统计,至少有九成男工在梦中跟她睡过觉。就连四哥那么厉害的人,也对她念念不忘。不过,苏小北滑溜如同泥鳅,没有人抓得住。大家只知道她在城西郊租房,具体哪条街哪条巷,谁也拿不准。听人说,她有两个男人,一个瘸子,一个傻子。

四哥让马鸣过来,就是要跟苏小北搭档。搞这一行的都知道,信号工是塔吊司机的眼睛。塔吊越高,房子越高,盲点越多,信号工越重要。一个多月前,苏小北的搭档“蟑螂”不想干了,打算回家搞猕猴桃种植。四哥一边要求“蟑螂”站好最后一班岗,一边让马鸣赶紧考证,速速过来顶空。工友们打趣,说马鸣摊上个风流母夜叉,够受的了。

那晚没有风,一丝也没有。马鸣似睡非睡,不知不觉天已亮了。他吃了早餐,吹着口哨走进工地。远远地,看见苏小北站在塔吊下,安全帽后的马尾左右摇摆。她抱着一只红色包装袋,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马鸣走近些,看清她吃的是辣条。苏小北把袋子递过来,让他也来一点。马鸣摆摆手,说自己刚吃过。苏小北说:“试试,提神。”

马鸣拗不过,象征性抽了一根。苏小北看着天幕下的大臂,问马鸣有没有上过塔吊。马鸣老老实实地说,没上过。苏小北盯住他,问他是不是第一次上岗。马鸣点点头。苏小北指着颤动的大臂,问如何判断左转右转,起钩注意什么,这些是否知道。

马鸣结结巴巴地说:“斜吊不吊,超载不吊,散装物捆扎不牢不吊……”

苏小北打断马鸣:“指挥时必须确认被吊物捆绑牢固,才能发出信号。”

马鸣继续念叨:“吊物边缘无防护措施不吊,吊物上站人不吊。”

“行了行了,光说不练假把式。”苏小北眉头紧皱。

马鸣尴尬地笑了笑:“没,没问题。”

“你别笑,有你哭的时候。”苏小北眉头紧锁,一字一句地说,“别看塔吊又高又大,实际上娇气得很。你不小心伺候,它就会发脾气,闹别扭,搞出一些问题。几天前,康馨苑就出了事。塔吊司机在23层高楼吊钢筋,信号工忙着刷抖音,发出了错误指令。结果呢,大臂撞上另一架塔吊的钢丝绳,导致钢筋掉落,砸中了一名钢筋工。”

马鸣倒吸一口冷气,说:“人怎么样?没问题吧?”

苏小北叹口气:“还能怎样,一根钢筋刺穿大脑,红红白白的脑髓涂了一地。”

“别说了,苏姐。”马鸣一阵恶心,伸手压住胸口。

苏小北望望天,笑着说:“真好,又是艳阳高照。”

马鸣觉得奇怪,天晴有什么好的?又不是烤鱼干。这个苏小北,大脑缺根筋,说话颠三倒四的。一阵风吹来,马鸣叹道:“有风了,真爽啊。”

“喊什么,没有风,你就干不了活?”苏小北瞪他一眼。

苏小北戴上手套,拉了拉背包,转身走进大楼,乘坐临时电梯,抵达18楼,走过一段钢管桥,进入塔吊内,伸手抓住爬梯,嗖嗖嗖往上爬。她出手极快,一起一落,迅速向天空游去。她仰起脸,目光落到哪里,手就跟到哪里。从马鸣的角度看去,她像一只甲虫,贴着爬梯往上爬,越爬越高,越爬越小,爬进云中,爬到天上去。

马鸣原以为这活简单,不就是动动嘴皮子吗?上场后,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这活考眼力,你得盯紧大臂、吊钩、材料、建筑、工人……眼力跟不上,就有可能漏掉隐患,从而造成事故。这活也考体力,你得像只猴子,跳上跳下,蹦来蹦去。这活还考嘴功,指令必须准确,简洁明了。不知怎的,那些背得烂熟的用语,此时却如鱼刺卡在喉咙。

马鸣手忙脚乱,跟不上节奏。对讲机里,传来苏小北的吼声:

“怎么那么多废话?简单点。”

“起钩大致几米?拜托说清楚。”

“慢慢落钩,还是快速落钩?”

“组合动作只允许两个,怎么喊了三个?”

吼声如同锤子,一下又一下砸向马鸣。鱼刺卡住喉咙,越急越吐不出。不知道怎的,脑袋跟不上嘴巴,嘴巴背叛了脑袋。比如,喊起大臂起钩,却搞成起大臂落钩;喊回转向右转,却搞成回转向左转。苏小北气坏了,把塔机停下来。她训斥马鸣,如果这样下去,她要求换人。马鸣憋了一肚子火,真想吼一句,换就换,老子不稀罕。

风说来就来。不大,但有力,嗖嗖有声。灰土飞扬,像弥漫的烟雾,笼罩工地上空。塑料袋纸张到处飞,唰唰抖动,发出哨子般的尖叫。

“起风了,盯紧点。”苏小北喊。

“注意,不要搞错方向。”苏小北大喊。

苏小北的声音突变,抖抖的,瑟瑟的。听着她颤抖的喊声,马鸣恍惚觉得天上正下着大雪,而她穿着单衣,坐在塔吊上发抖。风过去了,她的声音又恢复正常。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马鸣坐在砖头上,看苏小北抓着爬梯,从天上往下坠落。与上塔相比,她的速度明显慢多了,就像一只蜗牛,贴着爬梯移动。下到18楼的位置,她晃晃悠悠走过钢管桥,钻进楼房,过了五六分钟,从楼道里出来。

她怒气冲冲走过来,吼道:“怎么搞的?你脑袋装的是糨糊?”

马鸣看她一眼,本想反驳几句,却不知如何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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