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

作者: 刘晓燕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车是老款的奥迪A6,算不上豪车,也不失尊贵。司机戴着棒球帽,遮住大半个脸,沉默、恭谦。后排两位男士,刚刚认识,秃顶的瘦子叫李云端,律师;戴眼镜的是濡须书院的老板朱松,相貌俊秀,像某位明星。今天,我们受明达电缆厂古总邀请,去他的私人住所做客,接我们的车就是古总安排的。

车沿着S218省道向高沟镇行驶,车窗开了一道小缝,正是春分,天气晴好,万物明艳,风中弥漫着鲜嫩的花草香。九点多,车驶入电缆厂大院,新厂十几年前搬迁到工业园,这里是旧厂。小树林、小菜园、废弃的喷泉水池,鸡鸭散漫行走,一只狗痴痴仰望满树盛开的花。院子北边,遥遥地,两幢高大的厂房在阳光下静默。

办公楼有三层,司机领我们上二楼小客厅,泡好茶,告退。小客厅里有一套黄花梨的桌椅,坐在太师椅上,我想象自己是明清的某位老太爷。李云端说,古总既是成功的企业家,又是资深收藏家,想来这里喝杯茶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一般人不入他的法眼。

你们认识?我问。

不认识,听说过,大小算是名人。

这时古总进来,跟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我吃了一惊,古总正是刚才的司机,李云端和朱松也啊啊地表示惊讶,古总清瘦的脸颊上漾起笑容。茶过两开,古总拿了一把钥匙,领我们上三楼会议室,会议室布置成展览馆的样子,陈列着黄花梨和金丝楠木制成的笔筒、算盘、温酒盒、梳妆台、十八罗汉等,还有不少瓷器、玉器。

我对瓷器感兴趣,说过去家里也有一些老物件。古总问,可还在?我翻出手机上一只瓷碗的照片,古总把照片放大,站到窗边对着阳光细看,说,葵口、冰裂纹,明清时期——明末可能性大,也不一定,毕竟是照片,必须看到实物。又问,哪里得来的?

祖传的。还一只梅花笔筒,米白色,筒壁上镂刻着一枝梅花,枝干遒劲,参差缀着墨黑花朵,是我父亲的爱物。2001年左右,放在书案上的笔筒不翼而飞,遍寻不着,这成了我父亲心中沉疴。

很遗憾。古总凝神想了片刻,说,劝令尊想开点,再好的东西,就是个玩物,物如人,有自己的运道,来来去去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守一辈子。

北面墙上,悬挂着十多幅尺寸不一的中国画,所画皆梅花,倚石的,伴竹的,映雪的,凌空的,姿态各异。其中一帧名曰《如故》,黑白水墨,用笔极简,横斜的疏枝上,寥寥几朵花。

朱松说,如故,一见如故,人和花一见如故,人和人一见如故。

我说,未必,当是香如故。

古总笑笑,没说话。

临出门,瞥见角柜里零散摆放着几个小物件,其中一只老银的手镯,宽,厚实,雕刻着一对龙凤,龙头凤头间一颗明珠,尾巴相交于卡口处。我径自拿起镯子套到左腕上,旋转着端详,摘下,放回原处。抬头,正碰上古总意味深长的目光。

午饭安排在楼下小餐厅,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都是百年枣木的,纹理清晰,红光耀眼。一位容貌娟秀的女子,捧着青瓷餐具进来摆台,古总介绍,这位是小梅,新请的管家,今天的菜都是她做的。我十分惊讶,却未动声色。小梅对李云端笑笑,李云端点头回应,两人应是旧识。朱松愣怔了一下,目光里的疑惑和探寻明显,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

古总神情怡然,似乎这场景在他预料之中。我心头一凛,今天这一桌,不知是鸿门宴,还是垓下之围。

酒是五粮液经典款,我向来不喝酒,以茶代替。古总给李云端、朱松斟满,自己斟了一小杯,说身体有点状况,请包涵。席间,古总频频举杯邀客,自己只是沾沾唇,没怎么喝。

忽然我发现,一盆清蒸刀鱼,除了我,其他人没怎么动筷子。朱松说,小时候被鱼骨卡过,差点儿毙命,再不敢吃鱼,尤其刀鱼的刺这么细密,敬而远之。

李云端说,我也是,有一次卡了鱼刺,喝水咽醋吞饭团,没用,去医院请医生取了出来。我不服,晚上将剩下的鱼热一热,再吃,倍加小心,可还是被卡到了,只得再去医院。一天卡两次,成了笑话。以后就不怎么吃鱼了,有阴影。

古总笑道,其实,卡了鱼骨鱼刺,不用去医院,民间有解法,方法简单,取一碗清水,将筷子头斩下,置于清水中,掐指念咒,卡刺的人喝下,鱼刺鱼骨立时自行消化。施法的,是厂里一位做零活的木匠,多人多次验证,没有人感到奇怪,卡刺了,就去找他,他默念的口诀是什么,没人知道。

李云端酒量不大,三两酒下去,光亮的脑门上渗出细汗。他说这个我信,虽然我们是无神论者,不讲封建迷信,可是有一点我赞同,超自然现象是有的,有些事不能因为我们不理解就轻易否定。

古总点头,万物在天为象,在地为形。象,看得见,摸不着;形,可视可触。有一种存在,可视可听却不可触,介于虚实之间,随人的意念而变化,我称之为“象形”。

李云端和朱松有些茫然,张口想说点什么,没说出来。我想了一会儿,说,我大体明白您的意思,您说的“象形”,应该与象形文字类似。象形文字主要描摹事物本体,可是,有些实体和抽象事物无法描摹,或者在描摹的过程中变了形,比如声音、味觉、思绪等,只能隐喻,将客观存在心灵化,形成意象。古总,您的“象形”是不是意象?

不是。

有一个词或可对应、诠释您的“象形”——应象。心起缘生,缘起物生,一念起,八方来应,所谓一念风起一念雷。

刘老师果然聪慧,我懂你的意思,但“象形”不是“应象”,它是一种客观存在。我们老家村头有一棵青檀树,据说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根茎裸露,树干上长满鼓突的瘤体,树皮斑驳呈霉灰色。这棵树苍老得近乎朽木,可是每年六月,准时绽放新芽,每逢发芽,必电闪雷鸣,风雨大作,所以,村里人叫它“降檀”。我认为,这就是一种“象形”。

朱松说,古总真会讲故事。

古总沉吟片刻,忽然兴奋起来,说今天春光正好,大家难得相会,我们来讲讲故事怎么样?我在市文联公众号上,看到刘老师对本土年轻作家的小说《梅花三弄》的评论,没怎么看懂,想当面请教,刘老师能否再谈谈那个小说,说说那个故事?

寒光一闪,终于来了,我知道无回旋余地,笑道,这就进入主题?

多少做了铺垫,不算唐突,都是聪明人,上午刘老师看到那个手镯,应该知道我是谁了,你肯定还想知道你们家那只梅花笔筒的下落。

我看向李云端和朱松,那么这两位呢,是个中人,还是看客?

都有关联。

我点点头,看来,古总费尽心思成立了一个团队,要对《梅花三弄》进行二次创作,要产生一部更真实、更丰厚的新作,这事儿有点意思。四个素无交集的人坐在这么幽静的地方把酒言欢,必有玄机暗藏,既然讲故事能抵达隐秘中心,那就说吧。

众人上楼,入座小客厅,重新泡茶。

氤氲的香气中,我说,古总,您飞来一刀,我也还上一箭,故事讲完后,如果古总觉得不错,还满意,我想跟您要一样东西。

哈哈,已身无长物,皆身外之物,刘老师尽管开口。

故事讲完,如果古总对故事无感,我就不开口了。声明,讲故事而已,怎么讲,讲什么,请不要较真,也不足为外人道。

我家世代耕读入仕,到我祖父这辈,虽然家道中落,仍算得上临江镇上的大户。祖父有个同父异母的小妹,我的小姑婆墨梅,眉清目秀,但性格倔强,又是庶出,不大招人喜欢。结婚也迟,托媒的人家不少,门当户对,小姑婆一个看不上。渐渐地,年龄就大了,二十多岁,成了那个年代的老姑娘。1954年长江发大水,祖父雇了一只大船,举家投奔都督山,途中,捎带了一个也是进山避洪的周姓青年。三个月后,洪水退尽,外出避难的人陆续回来,重建家园。小姑婆此时要出嫁,嫁给那个周姓青年。

青年农民周七,临江镇莲花套村人,忠厚老实长得好,是个孤儿,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家里人都反对,苦口婆心地劝,问她何曾看到长江水从东往西流,何曾见过人从高处往低处走。小姑婆不听。其时,曾祖已不在,祖父当家。祖父说,你了解要去投奔的人吗?你知道什么叫面朝黄土背朝天吗?你要是出了这个门,日后就不要再进来。小姑婆不吭声,转身回房间,打了个包袱,步行去莲花套。莲花套离镇上二十几里路,不远,也不算近。

在莲花套,小姑婆以过人的聪慧和意志学习农村妇女的所有技能,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先是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俏容,四年后又有了儿子红卫,人们彻底忘记了小姑婆的名字,称呼她七婶。

作为书香门第的后代,七婶不顾七叔的反对,把女儿送进学校,可惜俏容不喜读书,勉强念了两年,回家学做家务学务农。十八岁那年暑夏,俏容去大队机房加工面粉,踮着脚,双手托着满满一笆斗麦子往磨面机入口倒,猛一用力,腰上的布带挣断了,大裤头脱落下来,后面排队的人看到一团白花花,对面的机房师傅看到一窝黑。那时候生活艰苦,农村女孩夏天只穿一条土布大裤头。俏容这条大裤头是七婶自己做的,做裤腰时,为了节省,没买松紧,穿了一根同色的布带。俏容把面粉挑回家,关上房门,先洗头发,再洗澡,换上过年穿的衣服,将一根麻绳搭到房梁上。

六年后,也是夏天,七婶的儿子红卫下北冈河游泳,下去就没了踪影。北冈河两头通长江,正值洪水期,河水汹涌。江边长大的孩子,谁不是浪里白条?乡亲们推测红卫怕是腿抽筋,被冲到长江里去了。又叹息,红卫容貌俊秀,又聪慧,书读得好,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这样的人不是普通人,是挂了仙籍的,凡间是留不住的。

七婶心里清楚,是儿子自己不想活了。她早就知道儿子不想活,可无法阻止儿子不想活,深更半夜,她悄悄跑到村东破旧的土地庙里烧香磕头,脑门磕得血淋淋的。她许给知道的、想得起来的各路神仙一堆厚礼,甚至许上自己的阳寿,只求神仙保佑红卫活着。可是,结果不遂愿。

儿女没有了,周七心灰意冷,不久,跟着来村里说大鼓书的山东艺人流浪去了,再无音信。人们都以为七婶会死,猜测她会选择哪种方式结束生命,她死前,那两间草屋、屋后的几分菜园地、养的鸡鸭会怎么安排。

一日,一旬,又一月,七婶依然活着。七婶像被雷电击中的焦木,慢慢发出新芽,焕发起精神,养鸡养鸭养蚕,种菜种树种庄稼,编篮子编席子,甚至学会了脱土坯。七婶立志要把破败的家园建设好,守护好,说不定儿子哪天就回来了。活见人,死见尸,既然不见尸,那就意味着人可能活着。她想象,那应该是一个朗朗的大晴天,红卫回来了,村里的人们奔走相告,红卫俊美的脸上笑意盈盈,乌黑的眼睛亮闪闪,大步往家门口走,脚下腾起一阵阵灰尘。

日子过得快,转眼立冬。这天夜里,七婶恍惚听到有人敲门,屏息侧耳,除了几声凌乱的犬吠,一片静默。犬吠渐近,渐狂野。七婶悄无声息地溜出被窝,披衣,掌灯。她想:也许是周七回来了,万一是红卫回来了——后一个念头让她恐慌、兴奋。站在门后,七婶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抽出扦在门闩后的菜刀,缓缓拨闩,一点点拉开门。门前几条狗或立或卧,麻石门槛上蹲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对峙片刻,七婶伸手试探,竟然是一个裹在襁褓中熟睡的婴儿。

七婶要下了这个来路不明的婴儿。这孩子争气,吃糊咽粥,冷热不忌,见风长,长到三四岁,眉眼越长越像一个人。又过了两年,乡邻们惊骇:小姑娘雪白的肤色,清秀的眉目,一头浓密的自来卷乌发,活脱脱一个“梅兰芳”——村里以前的下放女知青。真正的梅兰芳是男子,是京剧大师,比女人还美,这位知青也姓梅,也特别美丽,于是,村里人就称她“梅兰芳”。

自己省吃俭用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竟然是“梅兰芳”的女儿,七婶食不知味,寝不遑安,煎熬得一日比一日焦枯。七婶不再精心给梅二穿衣洗脸梳头发——是的,人们已经叫这个女孩梅二了。梅二披着一头鸡窝般乱发,脸颊上糊着鼻涕灰尘,趿拉着鞋,有时光着脚,依然蹦蹦跳跳跟在七婶身边,奶奶奶奶叫得欢。

七婶看着梅二,内心翻江倒海,那些过去的时光一格一格闪过:红卫帮“梅兰芳”挑水通烟囱修补屋漏,红卫用板车拉着脸色苍白的“梅兰芳”去镇上卫生院,红卫蹲在地上磨镰刀,“梅兰芳”拿着扇子给他扇风,红卫下塘采菱角摘莲蓬踩莲藕,“梅兰芳”挎着篮子笑吟吟站在岸边……七婶劝说儿子:“梅兰芳”大你两岁,不合适;这姑娘太好看了,只怕我们家福薄,压不住;她是城里人,终究要回城的,城市和农村隔着大山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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