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 腔
作者: 何惟一
第一次听到弹腔,让我想起奶奶去世时的场景。
“飒飒悲风次第来,幽关教阐法门开;蒦汤化作青莲诏,亡人翻身上法台。三尺华帆召魄至,五方童子引魂来……”
一个道士身穿道袍,左手执幡,右手摇铃,口中念念有词。我被大人抱在怀里,看着跪倒在地的父亲,满眼的恐惧。
“怎么听起来像道士念经?”
龙溪推了我一把,面露愠色。
“别瞎说!”
我也觉得不妥。毕竟,接待我们的挂职村书记就在旁边。
“没事,我当初也是这种感觉。”
说话的正是卢书记,听说还是个985大学的选调生。看起来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待人接物,俨然一副领导模样。
“我好像说错话了。不过,戏曲的演变确实离不开当地的土壤,否则难以生存下去。”
我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前半句为了掩饰尴尬,后半句则试图用专业的知识来证明并非胡说八道。
“陈作家果然知识渊博,一针见血,不拖泥带水,好像回到了当年!”
卢书记极力解释,反而把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尤其是,我只是个学戏曲研究的学生,偶尔写点文章,哪来什么作家。至于他当年什么样,我不苟同。至少,我从他身上,看不出一点学生的影子。如果他当年跟我现在一样,我就会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变得如此有城府。
“你们看,这就是千年银杏树。”
从村部下车,徒步半里路,绕过一道山梁,远远地就能看见一棵高大的银杏树,银杏树下村由此得名。此时正是深秋,一地金黄。
我之所以选择步行,是因为旁边有一条小河。沿河床拾级而上,太阳挂在山头,迎着光,把浅浅的河水照得通亮。河中小鱼米虾,在水草中自由穿梭。我一时之间看出了禅意,迷了神,便提出走走。卢书记欣然答应,边走边便打开了视频。我便在山水间,第一次领略了弹腔的魅力。
“这里可以取景。河边搭一戏台,以银杏树为背景,演员穿着当地的衣服,演绎农耕社会的场景,将艺术融入生活,又脱胎于生活,成为原始的艺术母体。”
我忽然来了兴致,掏出手机,让龙溪给我拍照。但看完照片,绝非我所想,眉宇之间露出遗憾来。龙溪也看出了我的心思,轻轻推了我一下。
“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学摄影的,哪像你,走到哪里都能看出千年聊斋来!”
卢书记点点头,银色的金属眼镜框便有了光点。
“确实有想法,我回头向乡书记汇报。”
我尴尬地笑了笑。
“别,我只是瞎说。”
龙溪打断了我的谈话。
“才不是呢,卢书记你不知道,我这同学会写故事。你不是想要宣传吗?带他去看看杨老吧!”
“真的吗?”
看来卢书记是当真了。我之所以没阻止,龙溪是我的向导,弹腔是我的课题,如果能听到相关的历史故事,可能会加深对弹腔历史的了解。
“那还等什么,一起去吧!”
“就在眼前。”
龙溪见我迷茫,又补充了一句。
“我家就住在银杏树旁,与杨老是邻居。”
这回我明白了。本来计划直接去弹腔剧社的,反正也不着急,我有一周的时间,够整出一篇文章来。
二
银杏树下有一排楼房,外墙装饰与城里无异。唯独靠里的三间土坯房,透着历史的沧桑。
龙溪用手指了指:那就是杨老的家!
我好生疑惑,破败房子的主人,与杨老的称呼实在不搭。
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听见龙溪朝楼房里喊。
“妈,我同学来了,多做点好吃的啊!”
一位中年阿姨应声而出,上前拉住我的手。
“这姑娘真好看,像明星。”
我一下红了脸,觉得特别亲切。正想说点什么,只见阿姨朝我身后招招手。
“卢书记,晚上过来吃饭啊!”
卢书记摆摆手。
“阿姨千万别客气,晚上村部有安排,让龙溪一起去。”
阿姨表示可以,看卢书记的眼神,竟有些意味深长。
龙溪也觉出了异样,偷偷扯了一下母亲的衣角。
“妈,你怎么死盯着人家看!”
阿姨乐呵呵地傻笑。
“卢书记就是俊,可惜只能待两年。千年银杏树,留不住状元郎啊!”
我也被逗乐了。
“阿姨,这是啥词?”
龙溪觉得很骄傲。
“这就是弹腔,上了年纪的人都会上几句。”
正说着话,忽然从土坯房里走出一个拄拐老人,立在门口,朝我们哇哇乱嚷。言语含糊不清,我一句也没听懂。
龙溪赶紧解释,说这就是杨老。我听完心头一紧,一个哑巴怎么会讲故事。正在疑惑中,从里屋走出一老太太,大声训斥着。
“瞎骂什么,又不是卢书记不帮忙,人家尽力着呢!”
我更加奇怪,就问龙溪。
“老太太能听懂?”
龙溪叹了口气。
“是的,听老人说,年轻时的杨老可俊着呢,是弹腔剧社里的有名的小生。抗战时为了保护唱本,被日本人下药毒坏了嗓子。即便这样,他还是拼死护住了清代的唱本,留住了弹腔的根,弹腔才没有失传。”
我顿时来了兴致。
“那后来呢?”
龙溪两手一摊。
“就成这样啦!”
见龙溪误会了,我一着急就提高了嗓门。
“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龙溪还是不明白,卢书记却听懂了。
“你是想问杨老后来可成了非遗传承人?”
“对!”
我竖起了大拇指:不愧为985的选调生,阅读理解满分。
卢书记听完直叹气。
“唉,杨老为这事耿耿于怀,见面就问结果。”
我有些不理解:一个舍命保护中国传统文化的英雄,为什么就不能获得应有的荣誉?
卢书记摇摇头。
“这事说来话长!在我来之前,非遗申请已经通过了。后来我才了解到,在申报之前,有人提出异议,说杨老是个哑巴,如果成了非遗传承人,岂不笑掉大牙。就这样,第一次申报时,有关部门把杨老名字拿下了。但我个人认为,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能成为抹杀英雄的借口。因此,我单为这件事跑了几趟省城,想把杨老名字加进去,但一直没有结果,不知道卡在哪个环节。唉,弄得我现在都无脸见杨老!”
我听完一阵错愕,对接下来的调研充满着期待。同时,也对善良的卢书记多了几分尊重。
“我觉得你很善良,初心未变!”
见我夸他,卢书记显得很不好意思。也就在那一刻,让我看到了他学生时代的气息。
“走,我们去杨老家聊吧!”
龙溪打断了我们聊天,拉着我朝前走。刚走几步,快到杨老家门口时,龙溪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朝阿姨喊。
“妈,你去村部把陈诺的行李箱拿过来,她要在我家住几天!”
三
杨老见到卢书记,嘴里一阵呜咽。我是一句都听不懂,倒是旁边的老太太,一个劲地哇哇乱叫。
“都说多少遍了,卢书记在跑这件事,不信你问他!”
说话的同时,老太太使劲朝卢书记眨巴眼睛。卢书记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让他配合。
“杨老别急,快有结果了!”
杨老虽然说不出话,但能听清。经卢书记这么一说,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又是一阵呜咽。
“要不是那个小四,老头子早就是了!”
老太太赶忙扶杨老坐到门口的石凳上,一边用力抚摸后背,一边开始抱怨。
“医生叫你别激动,你偏不听!”
老太太愁容满面,不停地叹气。
“就他怕时日不多,等不到那天!”
龙溪解释说,小四是杨老的师弟,两人素有陈年旧怨。杨老一直疑心,没报他的名单,就是小四搞的鬼。只是最近天气突变,杨老受了风寒。整个人如同门前的银杏树叶,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卢书记听完心头一紧,脸色凝重。如果不尽快批下来,杨老可能真的等不到那天。但是,眼前的困局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挂职村支书所能左右的。
“杨老,我改天再去趟省城,看看结果!”
杨老扫了卢书记一眼,浑浊的眸子里,居然有了一丝光亮。他用颤抖的手指着卢书记,转头对着老太太又是一阵呜咽。老太太频频点头,嘴里不停地回应着。
“我知道,卢书记是真心帮忙,所以你要放宽心!”
一番安抚下来,杨老很快恢复了平静。老太太招呼大家进屋,我扫了一眼,里面黑黢黢的,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大家并没有想进屋的意思,好在龙溪灵活,从里面搬出一张长条凳,我们三人挤坐在一起。但外面风大,杨老显然不能长久逗留。几人一商量,便把杨老扶进屋内,我们就坐在门口,门里门外的便于说话。
当卢书记说明来意,杨老显得很兴奋。指着我又是一阵呜咽,后听老太太翻译,说我这么个外地小姑娘都喜欢弹腔,哪怕只见到一个,他也算看到了。
正式采访前,我拿出了录音笔,架好随身携带的云拍,开始听杨老讲述那段尘封往事。
杨老说:我八岁学艺,十五岁登台,一直主唱小生。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主人家都会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有钱的给点赏钱,没钱的管吃。住在戏台子上,晚上挨着睡在一起。大家都穷,也不怕有人偷东西。那时候我长得俊,讨大姑娘小媳妇喜欢,她们经常在半夜里偷偷给我送吃的。烤红薯,野猪肉,甜萝卜。怎么说呢,我有点像现在明星。那年县长老母亲做寿,在县衙戏台子上公演,我跟师傅后面去过一回,回来就成了角儿。后来有头有脸的人物给父母过生日,会争相邀请,直接点我的折子。闹鬼子那年,我接到县政府通知,下省参加汇演,与黄梅戏和京剧斗戏。鬼子一来,大家都去跑反,戏也就没人唱了。
说到这里,杨老又开始咳嗽。老太太说今天就到这里,老头子气涌犯了,一着凉就喘不上气。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就撤了出来。
走到银杏树的位置,龙溪说,以前的剧社旧址就在这儿。下面就是龙溪河的渡口,每到雨季,会有成排的竹筏,满载山里的毛竹和树木,直通长江,销往省城。
原来,龙溪的名字来源于此。
四
弹腔剧社就设在程氏宗祠里。
说是宗祠,其实只剩下一间堂屋,左右加盖了楼房。唯一能看出原状的地方,就是堂屋里有天井,将前后堂屋分成两进。前半进墙上挂着印有弹腔起源的喷绘,墙边各有一排大长凳。后半进靠墙放有香案,上面供有牌位。一只看不清颜色的香炉上,还燃有半截线香。香炉两边各有一只酒瓶,还不成对,瓶口上趴着一高一矮两截挂着泪流的蜡烛。香案前方有一张八仙桌,倒是新的。除了门口挂着各类牌匾,很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弹腔剧社所在地。
我们进来的时候,透过天井的亮光,看不清里面的场景。等过了天井,一阵光影变幻后,才发现一个庄稼汉模样的老人坐在八仙桌旁,兀自抽着烟。离他不远处,站着一个农妇模样的中年女人。不清秀,倒也穿得干净。
女人看到卢书记,便开口说话。
“来啦,程老师等很久了!”
卢书记忙解释。
“刚带客人去看了趟银杏树,耽误了时间!”
女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老汉瞟了我们一眼,将剩下的烟卷吸尽,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
“见到他啦?”
卢书记小声地“嗯”了一声。
“你也是没事找事,就他那脾气,要是让四爷知道了,又得生气!”
“我……”
卢书记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