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落下来

作者: 王奕

是大舅把表姐从山门中学带回来的。一路无话,自行车足足蹬了一个多小时,表姐的脸被泪水腌得发光。外婆看到表姐,嘴唇一直颤抖,脚却一下子动不了。二舅在切菜,落刀飞快,只见白菜条从刀下不断涌出来,像翻飞的白浪。旁边又有切碎的绿色菠菜,红的番茄,紫的茄子,剖好膛的鲫鱼。转头看到表姐,粲然一笑。叶子,来了。表姐大叫,拔腿就跑。

大舅追出去老远。大舅说,别怕,叶子,你爸天天念叨你们,一早买了一大堆的菜,非要叫你们来。表姐哭起来,他怎么变这样了?你妈走了后,慢慢不对了。平时吃药还好,还干农活,就怕他偷酒吃,药性就不好,还会把药扔掉。表姐狠狠说,狗改不了吃屎!我不想看到他。大舅说,听话,跟伯伯回去,要不去,又要敲东西打你奶奶,大伯没法,只能叫你来。奶奶盼着你呢。表姐哭得更伤心,奶奶怎么头发都白了。大伯说,奶奶操心啊。

二舅笑嘻嘻地看着表姐吃饭,忙着给她夹菜,表姐不去看他,愤恨地嘟着嘴,也不吃他夹的菜,眼泪一串串地掉进饭碗。外婆悄悄地把酒瓶移到自己身边,放到桌底下,二舅没察觉。

这是二舅妈离开后,表姐第一次来外婆家。后来,外婆总是一再回忆起那天,叶子好不容易来一趟,眼睛哭得青肿,可怜这小囡。

妈妈照例炖了一锅软烂的红烧肉,放进保温盒,用茴香和八角煮了茶叶蛋,又装上好几种时令水果,额外再放上一双筷子,一手拎袋子,一手提牛奶,坐85路车再转38路,去看二舅。

她有时候一个人去,如碰到双休日,我要没事,也会陪她去。

我们径直上了四楼,穿过黑沉沉的楼道,到了楼梯口,被一道铁门挡住。铁门很高,包着铁皮,钉满横排的钉子,像堵墙似的。旁边有个门铃,门上方有一条玻璃,我们透过浑浊的玻璃往里看。里面有人守门。于是我们按铃,并用眼睛示意。

门开了。妈妈报上要找的人和自己的身份。接着门卫朝里大声喊,王立松,有人找。

王立松此时正在活动室里转圈。活动室的门窗终日关着,半空悬着一台老式电视机,从早到晚放着小品。有护工阿姨坐在门口接应,冷不丁打一个瞌睡,头垂到了胸口。患者们穿着各式睡衣,沿着墙根走,像一片灰雾在移动。这是他们有限的一种运动方式。从病房到活动室,几乎终年不离开四楼这片区域,走廊里飘荡着一股因常年空气不流通淤积的陈腐人体味。护工阿姨把门推开一些,塞进去半个身体喊,王立松,出来,有人找。一听有人找,所有人都停下来,齐刷刷朝门口望,一排排黑洞洞的眼睛茫茫然对准你,辨认你。

王立松是我二舅。他在医院已经待了近十年,从四十一岁到五十一岁。二舅时胖时瘦,有时疲惫有时精神,这取决于他的身体状态以及注射的药物。二舅看到妈妈,笑得像个幸运儿。二舅叫我锁儿。我们照例进了403室,那是患者和家属见面的接待室。房间狭长,白墙壁白顶,中间仅一张简易的长桌子,左右两张长凳,一扇一米左右宽的窗。我揣测所有的病人都喜欢这个地方。

二舅笑眯眯的,面容沉静安详,提早长出来的老年斑散落两颊,一双惨白的手垂在身体两侧,像两条静态的章鱼。二舅身形高大,瘦削,背微驼,微突的肩胛骨把衣服拎得笔挺,穿着很干净。这说明二舅最近身体状况还稳定。

坐下来,先要吃上一顿。这是惯例。二舅长年累月住在这里,伙食单调,他有一回说想吃红烧肉了,于是妈妈每次来都会烧,有时是炖得软烂的猪蹄。这小小的一顿,妈妈恨不得二舅变成万吨货轮。她把带来的东西悉数摆在桌上,红烧肉、茶叶蛋、苹果、香蕉、牛奶,又取出筷子。二舅坐于对面,埋头吃红烧肉,一口一块,不说一句话。妈妈说,别噎着,喝点牛奶。她一样一样递过去,他一样一样吃过去,安安静静,聚精会神。

二舅说,姐,我吃饱了,就放下手。妈妈说,等下东西让护工阿姨收起来,想吃就问她要,别忘记。有一回表姐告诉妈妈,护工阿姨有时会忘记给我爸拿东西吃,东西都坏掉了,又不好说她。接着我们开始聊天。不过面对二舅,我总会莫名有点紧张,我想妈妈也一样,甚至开口还要字斟句酌,唯恐有任何伤到他的地方。

二舅从来记不住我们现在住在哪里,以为是从老家来的。所以总是怪不好意思地说,姐,下次不要来了,老大远,还要坐船。妈妈也不做解释,就说没事,姐也不常来,给你带点好吃的。

二舅说,志良出院了,前两天他妈把他接走了,我旁边床现在又住进一个新的。志良好了?妈妈问。她知道志良的精神病挺重,和二舅差不多时间来的。之前住在茶树村,挨着二舅的村落,不管寒暑晴雨常年披头散发在路上乱走,南英南英地唤。这事大家都知道,南英是志良老婆,二十年前在荒礁上打藤壶的时候失足掉到了海里,好多天都没出现,后来被浪冲上来,整个人都发胀腐烂了,志良看到就疯了。二舅说,不太清楚,她妈那天哭哭啼啼的,志良一半身体已经不会动了,话也说不清。哦,那多半是因为身体不行了,中风了才退回去的,志良五十岁出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妈妈自言自语。二舅突然问,身体不动就能回去了吗?大概是,医生不额外照顾中风,妈妈应道。他眼睛顷刻闪亮,紧接着问,姐,我什么时候回家?这是二舅的保留问题。妈妈说,好好养病,等好了回去。二舅焦急地说,我得回去了,后山那几块地得去翻翻,再不回去,玉米地都长草了,番薯也白种了。

妈妈安慰道,现在人都不种了,好多田都荒了。你放宽心,家里有阿三在。

阿三忙,整日做泥工,算了。二舅说,老屋屋顶坏了,一直没修,台风来要摇倒的,凤仙和两个孩子会吓煞。旁边地基要好好整整,到时再盖个新楼,将来阿勇娶媳妇,有地方住。

他一样一样盘算,一样一样安顿。脑子里的想法牵丝攀藤,腾挪跌宕,他在各种想法里奔跑跳跃,一刻不停。

妈妈说,阿勇都大小伙了,自己捕鱼赚钱,不用你操心,今后大家帮衬一点,去镇上买房子。二舅猛然睁大眼睛,热切又恓惶地说,姐,阿勇对象难找呢,年纪也不小了,二十八岁,属狗。脱口而出。

妈妈看我一眼,记性真好。

二舅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沉沦,而他的眼睛他的手像章鱼须一样伸出来攀住那在尘土中摇摇欲坠的老房子。老房子多年没人住,门窗早就朽烂,后墙倒了一半,瘪进去一个大坑。旁边所谓的地基填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像个垃圾场。村子也日益荒凉,这些年年轻人基本都走掉了,剩下老人在路边踯躅。就这样,妈妈和二舅隔着不同时空,毫无障碍却又漏洞百出地聊着。

又落大雪了……二舅喃喃自语,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最后,我们都站起来。二舅看起来疲倦落寞,一丝笑容也没了。他说,姐,我进去了。去吧,别忘记问护工阿姨拿吃的。妈妈叮嘱。

走进活动室之前,他又折回来,笑眯眯地凑近妈妈耳朵,姐,你去问问医生,我啥时可以回去了,跟医生说我身体没问题了,能干活了。这是二舅每次分开必说的一句话,如同一句暗语。说完转身进门,重新汇入那片灰雾。当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二舅没得到过肯定的答复。

妈妈和我照例拐进靠出口的医务室。其实我们知道答案,仅仅是想对二舅有个说不上交代的交代,在某些细节上再做一遍确认。医生说,王立松最近身体还行,高血压用药物控制着,还算稳定,不过还是有幻觉,一个人经常自言自语。妈妈说,这么多年还是差不多,幻觉总好不了,我弟老想着回家。医生说,假如回去,不好好吃药的话,人重新会狂躁的。

妈妈说,是的,我弟这样子还是住在医院好。现在回去,怕也没人照顾,也照顾不好。

妈妈心酸得很。二舅总不死心,却也从不追究答案。他只管问,只管等。

离开医院,确切说离开二舅的过程,就像从深渊底部走到光亮外部的过程,外部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我带妈妈逛商场买东西,聊天吃饭,闭口不提二舅。其实我们都清楚,在病人和囚犯之间,在病房和囚牢之间,无论舍与不舍,我们让二舅更接近于后者。我们归于我们,舅舅归于舅舅。

常住医院是表姐申请到的一个政府对精神障碍病患管理治疗的福利,每年付一定的费用,就可以一直住下去。但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二舅自从舅妈离开后,开始东游西荡,喃喃自语。舅妈带走了表姐,留下表弟。所以,外婆除了照顾二舅,还要照顾十来岁的表弟。表弟长到十七岁,初中一毕业,就执意不肯读书,一心要去船上。他从沙滩背回了一面袋干沙,挂在树下,天天打沙包,手打得青肿。

那时表姐也结婚了,她开始和我们这边亲戚走动。表姐个子不高,话不多,给人一种沉稳、寡言的感觉。她说,爸爸这样,我不能不管,奶奶也老了,但我没办法接爸爸回家,我有我难处。弟弟捕鱼只能管自己,政府刚好有这样的福利,让爸爸去治病,这钱我来出。大家都沉默了,因为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办法了,无论对二舅,还是对其他人。大舅打破了沉默,说,钱我们几家一起出,不能要叶子一个人担着。表姐说,既然提出来,我是想好的,这些年都是大家在照顾,这钱理应我出。这话如一记定音锤,让事情有了确切的方向。表姐变化很大,打扮入时,红唇弯眉,皮肤白皙,头发烫得卷曲新潮。二舅从外面进门,径直走向表姐,嘿嘿笑着,叶子,你回来了,中午跟爸爸吃饭。隔了那么多年没见,二舅竟然一眼认出,任千变万化都抹不去。我们担心表姐会像从前那样抬脚跑掉,但表姐没动。那天他特别高兴,下地把花菜、西红柿、茄子都摘了来,装了满满一篮筐。他向外婆一一交代,说叶子喜欢吃西红柿炒蛋、油焖茄子、鲫鱼豆腐汤。

饭后,外婆整理了一包衣服让表姐带上。表姐说,不用那么多,我去城里买。外婆说,带着吧,你爸穿习惯了。二舅问,我们去哪里?外婆说,女儿带你去城里走走。她声音哽咽了,恐怕二舅多心,转身去拿市民卡和身份证。我们怕外婆难过,没让她跟去,她也没坚持,只低声说,叶子啊,心耐点,你爸不能硬来。

我们带着二舅逛了市里的商场,买齐了里外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二舅全程都笑眯眯的,在每条街上东张西望。他说这条是人民北路,老早第一百货公司就在这里,我和凤仙来过。二十年前来的,和凤仙一起置办结婚家什,凤仙买了缝纫机,我买了自行车,还有一口三五牌座钟。表姐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去盐城汽车东站。下了车,表姐带我们拐进一条小路,朝前走了200米左右,出现一个隐在居民房中间的旧医院。她说,爸,好不容易来一趟,给你做个全身检查。舅舅说,好好的身体,做啥检查。爸,做个检查我放心,我自己也每年检查的。

我们就在大厅里等。表姐办了住院手续,领来一堆检查单,招呼我一起过去,带二舅去做体检。二舅笑眯眯地配合,在B超室里,我们听到他在笑,说痒。直到进入黑沉沉的走廊,走进铁门,听到咣当的关门声,二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脸阴下来,身体变得僵直起来。他站在病床边说,叶子啊,来这里做啥,我们回家吧。表姐说,爸,你身体需要调养,要配合医生,等好了来接你。二舅嘿嘿笑起来,爸爸身体没问题,我们走。不能走,机器查出来的还能有假?爸,你听话。表姐正色道。哦,机器查出来,那你快来,家里田地等着我,你奶奶也快七十大寿了,我得回去。二舅套上了病服,病床分配好了,病房里慢慢走进一些眼神像做梦一样的人。他开始使劲踢床,用头撞墙,骂人,直到几个护士把他抓住摁牢,在注射一针镇静剂后昏昏入睡。那年,奶奶拒绝过七十大寿,她说,这一去,跟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差不多,我要能换他就换了。

没人告知表弟这一切。等他出海回来,不见了二舅,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不洗澡,第二天才出来,嘴里都是烟味,眼睛里布满血丝。表弟问,爸爸要去多久?外婆说,现在不好说,你爸爸去医院是好的,奶奶照顾不了他了。是你姐出的力,出的钱,她不容易。他说,奶奶,我知道,到时我赚了钱,我来出,我代我爸孝敬你。

二舅并不知道中风是怎么样的,他只好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装死。他不去吃饭,不说话,也不下床来活动,甚至也不张嘴吃药。无论怎么劝都不行,嘴闭得像蚌壳。这样一连二天。医生问,王立松,你哪里不舒服?他很久不回答,好像在证明自己中风了,连耳朵都不灵光了。医生说,王立松你没问题。他只好说我身体不会动了,跟志良一样了。护士冷不丁去挠他脚底,二舅扭动脚板,笑出声来。护士说,你还会笑,志良想笑都不会笑了,脸和嘴也歪了。医生说,为啥说自己跟志良一样?二舅说,身体不会动了,好叫我女儿来接我。医生说,你没问题的。没问题我可以走了?二舅问。不是那个没问题,医生说,你能动。二舅不懂,依然徒劳而执着地在床上装死,一口饭都不吃,直到表姐到来。表姐是坐早上第一班船来的。表姐激动高亢的声音像她宽大的衣袖一样倾覆在二舅身上,她摇他推他,你不要添乱好不好?爸爸,我已经够忙了,里里外外,孩子老人。体谅体谅我。你安安生生待在这里养病,好吗?二舅在一阵摇撼中起来吃东西、吃药,变得像绵羊一样温顺。二舅大概再也搞不清楚,到底是病了还是没病,才能出去,也再也搞不清楚,何时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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