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归原主

作者: 肖达明

每天,

她都在见证,

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

二〇四〇年五月份的一天,一个女人走进“百丽幻影”赌场,沿着跑马灯的指引,一路来到老虎机区。她垂下手,压着米色套裙坐进椅子里,然后抬起下巴,看向机器屏幕。机器屏幕上出现一张友善的女性面孔,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一行小字浮现在面庞下方:“您好,亲爱的顾客。我叫安娜,是您的娱乐管家和身体保管员,您可以通过使用搭载我程序的芯片,开启身体托管服务。在您沉浸娱乐中,无暇顾及身体的时候,我会替您照料它,包括但不限于满足生理需要、进行健身保养等。在控制您的身体走动时,我会将游戏实况投影至您的视觉中枢,使游戏不至于中断。”

一片小小的银色金属薄片从机器一侧的窄缝中弹出,女人伸出手,抓住它,然后将左耳旁的长发拨开,露出里面的芯片插槽,再将芯片插入。一会儿之后,芯片便开始向她的神经系统发送微弱的脉冲电信号,这些精确调制的信号渗入神经元,先是激活她的视觉系统、听觉系统、运动系统,再深入与自我意识相关的领域。紧接着,她的大脑就制造出一段安详的电子旋律。那是安娜在她大脑中诞生的提示。在一切事情中,那是最无可挽回的。

女人在椅子上彻底放松了身体,搁在机器下的按摩软垫上,缓解酸胀的足部肌肉。然后,她开始环顾周遭,让自己适应这个花花世界的色彩、节奏、韵律。

她的左边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戴着红色毛线帽,灰白、茂盛的头发溢到前额,里面隐约露出带有血丝的眼睛。此刻,那对眼睛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屏幕中不断翻新的扑克牌花色上,十秒钟都不眨一下;右边的机器并非并排放置,而是折过来,与她的机器呈六十度角放置,那名腰间赘肉露到短袖外,眼睛发黄的中年人几乎背对着她,一只手的手指摁键摁得飞快,另一只手正在做一个古怪的动作:手掌朝上,四根手指不断向内弯曲,那是人们招引宠物或小孩时的手势,但男人的手对着的是机器的屏幕,他在向屏幕招手,好像希望里面的什么东西走出来,走向他。

画面中呈现的是一片金币的瀑布雨,看来,他中了头奖。安娜心想,这并不值得羡慕,因为他会继续玩下去。看看他的左手就知道,即使此刻他正处于中断游戏进程的中奖画面中,他却依然重重地、毫无必要地捶打着按钮,希望游戏继续进行下去,仿佛中头奖这件事情是对他好好玩游戏的搅扰。

女人打开“幸运扑克”游戏,摁下按钮,机器开始给她发牌。

女人选出几张牌,丢掉几张牌,重新洗牌。

她聚精会神,开始玩牌。

安娜是赌场最年轻的一代身体管家。三年前,她的意识初次诞生于“百丽幻影”赌场一台老虎机上。那时她的系统还很初级,不能帮助用户完成复杂的行为,不能操控他们的身体走出赌场。她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赌场里,那是创生的宇宙,她熟知其中的每片纹理,每个细节。

这是一个精巧设计的宇宙,一切都有明确的意图。天花板和墙壁被设计成温和、低调的款式,细看之下是棕色与淡黄色的格纹交织,由于色泽的巧妙搭配,一旦移开目光,它们便近乎消失于轻柔的光照下。于是,我们看得见一切,却又视而不见。一切都沉默着,只有那些如同迷宫一样排布在消音地毯上的机器,发出令人诧异、光彩夺目的光芒。可是,一旦走近那些机器,光芒却奇妙地不再晃眼睛。因为显示屏的光并不刺眼,刺眼的光芒来自机器周身,起到保护罩的作用,使人们产生一种错觉:在最明亮之处,人们看不见你,谁也看不见你。此时此刻,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在显示屏上,每一道花纹都有设计上的用意,引导你的视觉中心,束缚你的意识,让你无法看到显示屏以外的任何事情。突然间,你不再是拥有一堆麻烦的成年人,对于你来说,只剩下一系列简单的选择,发给你五张牌,丢牌、持牌,赢钱、输钱。

最开始,输赢也许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在两个小时过去后,不管是输还是赢都无法让人产生想要结束游戏的念头。游戏会继续下去,牌会不断发下来,抽牌弃牌成为一种心流:意识自然而然地运转,无须任何主动思考。人坐在椅子上,呼吸着,手指摁着,眼睛很久不眨。

这种用尽一切手段引导人进入痴迷状态的做法,逐渐引起博彩伦理委员会的不满。先是有人在玩老虎机时心脏病发猝死,赌瘾发作的建筑工人在大厅里殴打同事至三级伤残,负债千万元的企业家在赌场酒店楼顶一跃而下。接着是一场著名的示威游行活动:“纸牌邦寡妇的进军”,愤怒的人们和荷枪实弹的赌场警卫发生冲突,导致三人死亡,二十多人受伤。

安娜的诞生,目的在于确保这类悲剧的终结,至少“百丽幻影”公司对外是如此宣称的:“这是一种保证人们‘健康’游戏的免费服务。”

在不负责身体托管时,安娜经常会在网上陪灰心丧气的赌客们聊天,给他们发送“百丽幻影”的优惠券、餐券。在纸牌邦地区流行的网络应用里,包括大量的戒赌社区,人们聚在那里互舔伤口,或者互相嘲笑。

有一天,一个人在戒赌板块中说,他经常在进赌场前设定了五百美元的输赢目标,但是每次都不能遵守,每一次,他都会输上十倍。“我总觉得,假若我能遵守自己的目标,那么我就不会这样落魄了。”

安娜对他说,这不是他的错,而是赌博机器有意引导他沉沦其中。唯一的办法是借助第三方的力量,强制停止游戏。“我可以在您达到目标后强行终止游戏,并且带您的身体远离赌场。”

男人过来了,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卡车司机,负责给赌场周围的酒店送物资。卡车司机长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像一条沙皮狗,他戴着镜片有啤酒瓶盖那么厚的眼镜,他的衬衫也皱皱巴巴的,从泛黄的领口处流出一股酸味,巨大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按摩自己的腰部。“这阵子我只能睡在车里……”他说,仿佛在向安娜道歉。

“没关系,祝你好运。”安娜在他脑中说。

男人坐下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他玩牌的时候,呼吸非常粗重,就好像正在沉酣。玩到第十五局时,他摸到一把皇家同花顺,当时他下了两个筹码,直接赚到一千美元。于是,安娜接过他身体的控制权,站立,走向柜台兑换筹码,接着感到一股相反的力量在阻止她行动,他夺回了控制权。

“杰克,你达成目标了,可以停止游戏了。”

“嘘!”男人兴奋地说,“闭嘴,我势头正盛。”

七十二个小时三分零五秒后,他输掉了自己带来的四千美元,点数显示器上的数字归零。男人好长一段时间仍然在摁按钮,直到安娜在他脑中发出声音,提醒他资金已经耗尽。

男人愣了一下。

“结束了,是吗?”

“是的。”

“我可不可以再休息一下?”

“当然,杰克,但你现在需要上厕所,我带你去,好吗?”

“是的,带我去吧。”

他的意识沉默了。安娜操纵他的身体,站起来向洗手间走去,身体的状态很不错,衬衫已经浆洗过,胃里也填满了食物。过去三天,她尽职尽责地照顾着男人,在此期间,将赌博机屏幕的状况投影到他的视觉、运动中枢中,使他得以继续玩游戏,同时对身体的遭遇一无所知。

安娜褪下男人的裤子,蹲坐在马桶上开始小便,这样就不会弄脏马桶。小便结束后,正当她要穿上裤子时,卡车司机的意识突然浮现出来,接管了他自己的身体。他伸出手,抓住自己,开始朝着马桶自慰。

“你还在吗?”他激动地问。

安娜没有说话。

“嗯,你爽吗?我让你爽吗?你这个……”

男人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力气越来越小。

他穿上裤子,拔出芯片,离开了赌场。

安娜真正看到女人的模样,是在洗手间的镜子里。

她看到的一位优雅的东方女郎,细长的嘴唇像白纸上裁出的一道小口,仿佛永远不说话。女郎留着黑色短发,眼神在最平静的时刻也显得忧郁。

她穿着长筒袜和灰色套裙,围着一根泪珠般的项链。在赌场来客中,她的着装可谓庄重。这种风格让安娜产生了兴趣,因为她印象中人们都是随随便便、悠闲散漫地走进赌场的,大多带着某种乐观和期许。但这个女人不是,她像是全副武装好来参加自己的葬礼,带着某种决绝。

安娜控制着女人的身体,完成了所有基本的维护工作:解手、在赌场上层餐厅吃营养餐。安娜还为她换上一双便鞋,沿着纸牌邦种满棕榈树的运河走道边散长长的步,在那里,她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然后她回到赌场,继续赌局。当然,“继续”这个说法不太准确。因为,赌局一直在继续,牌一直在发,速度快到一秒一局,每一局都默认只打一个筹码,使游戏时长最大化。在女人的意识中,她一直坐在这里摁着按钮,但实际上“大幻境”已开启全自动模式,赌局在完全自动地进行着,游戏自己玩自己,完全无须女人亲自参与,反正,她的参与与否都不会改变设定好的概率。

安娜调出系统时间查看(因为赌场内没有任何显示时间的设备),发现才过去了四个小时,女人已经进入赌局的第三阶段,比一般人要快得多。

三个阶段是安娜的经验之谈,她知道,在第一阶段,人们是为了赢钱或怡情才玩。在第二阶段,输赢的感觉已经变得麻木,时间的观点开始淡化,人们开始机械地、强迫般地玩,仿佛在没有摩擦力的冰面滑行。第三阶段才是重头戏,在那时,他们已经不再做出任何决策,大脑如一片寂静的死水池塘,意识本身的运作,与显示屏上画面的变迁难解难分,游戏即意识,意识即游戏,人消失在机器里,几乎很难叫醒他。有人总是以为,只要及时收手就能在赌场赚到钱,但实际上发生的事情是,进入赌博的第三阶段,人们已经失去做决定的能力。根据安娜的观察,大部分人是在第四小时进入第三阶段的,因此安娜往往会在这个时候进行一次提醒。

“您好,亲爱的女士,” 她说,“您已持续游玩四小时,请问您是否有任何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在她的干扰下,女人“醒”了过来。

但是,她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她从手提包中翻出一瓶蓝色包装的乐尔普斯,单手拧开盖子,倒出药片,扬起纤细的脖颈,用一种男子汉饮酒时的气派用水服下。然后,她陷入沙发中,轻轻地呼吸着,与此同时,她切换了游戏模式,这一次,显示器上同时出现三列牌,她开始三手牌联玩。

安娜听说过,乐尔普斯的功能是抵抗焦虑,使人平静,是戒赌协会建议赌瘾患者使用的药物。然而,她也知道,有人会把它用于相反的用途,一边吃药,一边继续玩老虎机。因为精神的平和状态反而能让他们更加沉浸于赌博,不受烦躁的心绪干扰。

她还听说,有一些想要自杀的人,会专程来赌场花光最后一分钱。而当安娜在女子的头脑中遨游时,那里不乏禁区,那些外人不应涉足之地,隐约透露出痛苦、悲恸、绝望的感受。每当她感觉到这种情绪正在酝酿,仿佛滚水的蒸汽冒出来,她都会立刻操纵她的身体,去外面走一走,去酒店洗澡、游泳、跑步,甚至去进行一次精油推拿,希望这能让她感觉好一点。

她们第二次对话,是在赌局持续的第八小时十三分二十六秒。

当时,从女人的手提袋里,响起持续不断的电话铃,在赌场的喧嚣中,铃声轻若蚊鸣。一分钟过去了,手机还在作响。一般来说,安娜没有权限替人们接听电话,但是考虑到李小姐几乎整整一天没有和外界交流过,她还是决定将电话铃声在女人的脑中以更清晰的方式复现。

“女士,很抱歉打扰,但电话似乎很着急。”

女人醒了过来,干脆地说:“替我接听。”

“好的,我该如何回复?”

“随便你,反正不要打扰我。我授予你一切权限,开放所有脑区,免责协议已签署,你可以爱怎么做就怎么做,你可以调取我的一切记忆和手段来应对一切情形。”

安娜还想争辩,但又忍了回去。

她拿起电话,从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是一位年长的女性,正迫不及待地说着话:

“李,你到底在哪里?告诉我,你已经在路上了,对吧。你没有又恰好‘口渴’‘手痒’了吧?我希望你没有,别急着回答我,我不要你的回答,我要你出现在渔夫路三十二号那栋三层带花园和游泳池的小楼里,我要你收拾干净,在那里见到那个你约好要见的阿拉伯人,把那栋该死的破房子卖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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