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理应疏离的谋杀案

作者: 乙左左

谋杀故事的形式规则慢慢地排挤了日常现实。

——彼得·汉德克

他手里握着一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球票。距离比赛开场时间还早,天空并不暗沉,远处也没有云,他感到想象力匮乏。去吃点东西,他自言自语。

附近的街道并非他所熟悉的,一些耸立的公共建筑,饰面玻璃发亮,就连植物也不太一样,黑松整齐排列在路边,树干上缠绕着十几圈麻绳。仿佛为了防止一棵树逃跑。路面宽阔,偶尔有一两辆车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他行走时,双手收在上衣兜内,不是因为寒冷,这样的天气跟寒冷一点都不沾边。两条胳膊在外面晃动很不自在。公交站牌孤立在路边,边缘锈迹斑斑。干涸的血迹。在到达这里之前,他并不知道有哪些班次的公交车,也不知道它们将驶向哪里,或者从哪里驶来。选择一种随机性。旁边等车的年轻女生吸引了他的目光,学生皮鞋,军绿色长筒袜上沿有两条蛋黄色条纹,包裹上身和臀部的烟灰色上衣,袖子底下探出几枚粉色的指尖。海岸滩涂中受到惊吓的方格星虫。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她颀长的后颈,他绕到公交站牌后,目光越过即将与站牌剥离的铁锈,看清了那张稚嫩的侧脸。两秒钟内必须收回目光,否则,这是一种不礼貌的凝视。

公交车将填补空缺。他注意到自己所在的位置是一种凹陷,正如我所处的生活,灌木丛在这里中断,平整浇灌的水泥台阶,这个简陋的站台上方没有任何遮掩,没有座椅。一座名副其实的站台。女生埋头看手机,没有打算上车,公交车驶过时也没有停留,更不用说敞开折叠车门,属于双方的默契。他如果仅仅为了破坏这种默契而招手,可能换来司机的愠怒。轮胎烧灼的气息。

马路对面有好几栋写字楼,巨大的招牌如一次共谋,国际中心,时尚中心,金融中心,中心这两个字已丧失了几何意义。他把手从上衣兜里抽出,插入裤兜,在钥匙底下摸到一枚硬币,这个金额已不足以搭乘任何交通工具,他之所以随身携带一枚硬币,是为了换取超市购物车的使用权,以及其他的不时之需,比如表演硬币魔术,或是发生地震时,不幸被压在卫生间的废墟底下,坚硬的圆形金属可以叩击水管发出求救信号。应该学习摩斯密码。他选择步行离开,无可避免地踩在一个方形窨井盖上,传来两次沉闷的金属碰撞,如果发生翻转,他将掉进这个人造的陷阱。拍打三下屁股,以祛除霉运。

半人高的草地适合掩藏尸体。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理想的位置。死亡敞开在绿色植物之中,午后无止境的休憩。他在这片绿色之前驻留,不远处还有一辆樱花色的餐车,敞着窗户,车身被横向打开二分之一,风扇、冰箱、餐台、碗柜、冰激凌机,一应俱全。偷走这辆餐车,成为一名流浪的厨师。他踢到了一只空的芒果罐头,被暴力掀开的马口铁,边缘布满锋利的锯齿。球票的边缘和硬币的边缘,锯齿代表了分离以及即将分离,锯齿隐含着暴力。他蹲下来,辨认出了柠檬草,叶面两侧同样布满了锋利的锯齿。幸好现场没有留下任何血迹。他决定泅草。双臂拨开草丛的动作跟蛙泳时很像,他正游过一片草地,不同的是,再一次,必须注意脚下。坚硬的质地令人安心。他看见一只体型不小的蜂类,橘色的屁股和橘色的头部,烟熏过的翅膀泛着彩色光泽。

他摇摇晃晃踏上餐车的台阶,草地那带着酸腐味的青涩,现在转换成甜腻的味道,焦糖和淡奶油,还有巧克力,他拉开一只抽屉,银色器具发出一阵颤音,另一只抽屉里有几卷保鲜袋和一摞餐盒,还有一副黑色手套,指尖的部分是白色的,表面并不光滑,相反,有着一排排绒毛般的凸起,像五只聚首的木蜂,也就是刚才他遇到的那种,在木头中寡居的蜂类。戴上手套就不容易留下痕迹,比如汗渍、汗毛、角质、脱落的细胞,更重要的是不会留下可供认定的指纹。他把张开的手指伸进手套里,找到各自合适的空间,另一只手相同的动作就变得毫无悬念。我能做点什么呢?在被人发现之前。

工作人员拦下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他的球票,两张副券都被撕下,明显的失误,他摆了摆手,拒绝对方还给他其中一张副券,他既不会报销门票的费用,也不可能保存它,副券对他来说毫无用途。拒绝收下这张纸片,对应的是工作人员拒绝承认的失误。他原本打算带着自制的食物进入球场,但不被允许,他只好在门口囫囵咽下,一个没有去边,没有沿对角线切开的三明治。一个小时前,他在餐车上制作的,夹了两片即食培根,两片奶酪片,两片生菜叶,他曾为乳糖不耐受和大肠杆菌的问题而犹豫,在饥饿面前,这些都不重要。生冷。他观察一只乳白色塑料量杯中的液体,鹅黄、浓稠、细密,表面略微膨胀,脱掉手套,用一只手指戳破,丝滑而冰冷,指尖离开时挂有残留,他把它放进嘴里。浓郁的面糊。他环顾四周,寻找烤制这些面糊的工具,炉子上几排杯口大小的圆坑说明了一切,车轮饼,他在餐车侧面的小黑板上找到了这三个字,论文的标题,接下来的是关键词般的文字,提示各种馅料组合。我想到了胶水。整个过程是一次彻底的失败,而他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火力大小,还是摊平面糊的方式,唯一不可能有问题的是芋泥和蛋黄酱,他在另一个台面找到它们,混合并揉成球状,扣进饼的中心,当他试图从圆坑中挖出另一半,问题开始显现,它不成型,表面开裂,两个饼皮无法完美地契合,我再一次想到了胶水,无论他如何补救,馅料都无法控制地从旁边溢出。至少味道没有问题。后来,他用保鲜袋装下三明治,它同样开始分崩离析。他听见车外的一些动静,夕阳的余晖在天边划开了好几道伤口。

他感到口渴,整个下午他都感到口渴,有时是大脑为了消除紧张的情绪而发出的指令,有时是囫囵吞下食物引起的口腔干燥,直到打开从饮料贩售机底部滚出来的一瓶矿泉水,冰冷的液体从喉咙滑下,他才消除了这种感觉,无论是虚假还是真实。为什么会是弹簧?他来得太早了,球场里的座位几乎都空着,场地中央,这场比赛的主角们都在,两支球队的球员在各自的场地轮流上篮,又是弹簧。啦啦队们举着手摇花在角落排练,毛绒玩具。没来得及戴上头套的吉祥物,只看那带尾巴的身体,他猜不出是什么动物,海豚还是恐龙?扮演它的人永远躲藏着。进化论。他在座位前徘徊,第三排,视角绝佳,甚至可以听到主教练的战术安排,这个位置令他感到意外,越靠近球场,沉浸感越强。还不用担心颈椎问题。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公交站的女生,他想用拇指掐住她的颈部,观察那白皙的皮肤是否会留下淡红色印迹。毫无意义的想法。他仰头喝了一口水,不再冰冷,扔掉矿泉水瓶,他坐了下来,不是票面上的座位号。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入球筐中央,篮网反向跳跃的样子,让他想到了二维码,自动贩售机屏幕里的二维码,还有那辆餐车上的收款二维码。一群慌乱的蚂蚁。角落定位用的三个回字形,三颗同时投进的篮球。定格动画。当时,他躲藏在草丛中等待餐车慢慢驶离,现在,他坐在看台等待球赛的开始。

现场主持人开始测试话筒,一遍又一遍地对着虚空打招呼,厚实,观众们陆续入场,人数比想象的多,座位渐渐被填满,他既不愿坐回自己的位置,也不想与这个座位暂时的主人有任何交集,讨厌被人群簇拥的感觉。空气变得稀薄,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主持人提醒观众们保持安静,有效,他走上台阶,比赛开始的哨声在他背后响起,接着是鞋底频繁摩擦地面时的短促和尖锐。时间被精准计算,被踩踏。

碰撞发生在拐角处。男人保持平举手机的姿势往地面躺去,油亮的卷发在头顶集中,两鬓的位置光秃秃的,衣服边缘露出半个滚圆的肚皮。我没有什么需要保护的。男人把手机屏幕朝向他,撞上了,男人连声道歉。意外入镜。他被自己在网络中的形象惊吓到,过分干净的脸颊,过分精致的五官,不可思议的妆容。屏幕下方的文字和图案不断跳动,无声的喧哗。他慌张地点着头,加快脚步离开,对方根本没有看他,只是盯着手机,继续自言自语,比赛都开始了,我们要忘记这点不愉快。他说的我们,并不包括我。球场的工作人员朝他们走来,喊道,禁止直播,语气严肃。男人又开始道歉,眼睛依旧只盯着手机。真实的世界存在于他处。

他穿过敞开的玻璃门,走出场馆,满载游客的巨轮,冗长的台阶下面是无尽的夜晚。

走进一家酒吧纯属意外,他推开门之前并未意识到自己接下来需要做什么,脚下的地面闪烁着橙色的投影,海浪在水果里翻滚,灯光在黑暗中具有特别的吸引力,趋光的蛾类,这套流程又是如此的固定,吧台,酒单,选择一款能接受价格的饮品,与扎着头发的调酒师对话,没有其他客人,他的声音足以抵达对方的耳膜。我刚开门,时间还早,怪异的口音,这个口音继续回答他的问题,这款调酒里含有朗姆酒和橙香甜酒,还有杏仁糖浆,值得一试。他没有问酒的名字为什么是一串不明所以的字母,一款不知名的调酒。大溪地语,极好的意思,调酒师说。我并没有问。

他寻找座位,是否靠窗并不重要,植物有着宽大的绿色叶面,座位是否舒适也不重要,他在玻璃圆桌上看到了一本书,书名叫《鱼类图鉴》,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坐了下来,翻开书,形态各异的鱼身旁有标注,鱼鳍包括:胸鳍、腹鳍、背鳍、臀鳍、脂鳍、离鳍、尾鳍,这些图片中,死亡后被定格的鱼类身体上泛着鳞光。海水只拍打了一面。

墙壁是粗糙纹理的浅灰色涂料,比起那种质地细腻的涂料,没那么单调,随着光线的变化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色调,明浅暗深,同样的变化出现在他眼前的这个酒杯里,最上层是漂浮的冰块,蒙着一层雾气,一片细长的薄荷叶,纹理清晰,靠近杯口的是巧克力色泽,可能是来不及下沉的杏仁糖浆,剩余的部分是均匀的亮黄,混合了朗姆酒的甜橙,他用三种方式饮用这杯酒。漫步在盐分匮乏的海岸。

天花板在角落的位置有一块发光的屏幕,这台液晶电视只有开启后才能吸引人的注意力,移动的图像捕捉了他的目光,被年轻人遗忘的电子产品,他放下几乎空了的酒杯,杯底在软垫上轻轻跳转了两下,指尖打滑,身体往后倚,头发碰触到沙发靠垫的上沿,肯定布满了灰尘,他收回这种姿态,继续抬头看着电视,遮挡住墙面和天花板的交汇点。屏幕里出现一位国家领导人,肤色暗沉,衰老,表情凝重,甚至带着点悲伤,在闪光灯和话筒前,他对该国昨天发生的船难遇难者表示哀悼,真情流露还是即兴表演?他对政客这种生物感到好奇。

他点的另一杯酒是威士忌,Neat,反射更多光线的水晶杯,手指在任何角度都能契合。电视画面切换到一座监狱,坐落在某个海湾城市,镜头时常模糊,清晰的部分只有铁丝网,成片镂空的菱形,布满棱角的杯身,旋转中空的柱形,杯底金色的液体,锋利的梯形刀片,酒体的辛辣正切割喉咙,他想到,那座监狱跟这个酒吧的相似之处,可以通过电视观看新闻,但缺少音乐。

我在脑海里搜寻适合的曲目,歌词的首尾最先闪现:在昏暗的洞穴里,我长期坠入梦乡……我们的旅程多么困顿,难道这就是死亡来临?

画面再一次切换,换到了体育频道,他注意到这次的操作来自调酒师,那正举着遥控器的手,一场篮球比赛直播,我曾经在那个现场,在电视内部。球员们在场上奔跑,跳跃,碰撞,他很容易就被屏幕下方不时改变的数字吸引,现场观众则需要抬头关注这个比分,观看比赛和关注比分是互相割裂的,他不需要改变任何视角就能将这些收入眼底,包括力量和速度,电视直播传达的比赛流畅感来自不同机位的配合,来自解说对每一个画面的解释,现场观众则需要凭借自己的沉浸式体验,松散与无意识,不,这是已被充分调动的连续的意识。认真观看一场比赛的观众得以从生活中抽离,暂时忘记自己可能所处的困境。

观看一部侦探电影,与罪犯共情是被排斥的,观众更喜欢与侦探共情,站在正义的这方,同情被害者,希望进入侦探的视角,着手解决案件,并抓住凶手。凶手通常是被隐藏的,即使明白自己就在现场,在事件的中心,但大部分时间里,他选择将自己遗忘,忘记无法挽回的事实,忘记被追寻的紧迫感,越是处于生活的内部,就越能隐藏自己。

他尽力捕捉每一帧画面,试图在电视上寻找空缺,那个未被他填补的座位。我希望找回原来的生活。

通往机场的一条道路正在抢修,水流不断从地下涌出,作业灯光把泥浆照射得发红,城市的颈动脉,他驻足于此,仰头望向天空,不妨碍飞机起降。他点击手机屏幕,刻意避开那些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忽略红色气泡,打开一条已读但被遗忘的信息,晚上十点十五分抵达,他被噪音搅扰,绕行,通过一条冗长的车道,与出租车并行,抵达层在一层,冷清,内部明亮宽阔毫不掩饰,绕行,通过已停止安检的排队通道,在金属长椅的中央坐下,反光,他从对面的倒影中看到自己所处的位置,背面巨大的玻璃,转头,他找到了这些玻璃排列的方式,四角都有吸盘和钢丝,噬菌体的形状,吸盘负责固定四片玻璃的位置,连接一段三十厘米长的钢柱,钢柱的两端被扭转的钢丝横穿,延伸并固定在墙面,我必须逃离,他决定不再等待任何飞机的降落,不再期待什么人从通道的拐角出现。他想奔跑着离开,像在躲避一场灾难。调酒师不应该给我任何折扣,我无意进入那家酒吧,也不可能再去第二次,他在离开的瞬间这么想。两次离开的感受在他胸口交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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