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的视角
作者: 安石榴一
我们一生中会遇到多少只麻雀?
有时候会有这个问题冒出来,让我的思绪停留、徘徊一小会儿。
我好像有点儿过于关注麻雀了,一旦想起它们,我脑子里就会浮突出来这样一种意象:我在一个人头攒动的广场上,被裹挟在人海中,某种闸门打开的一刻,人群瞬间驱动,大面积、相同方向的奔突,和我在加油站小花园、路边粮店门前、江边绿化带、野外草垛看到麻雀群的骤起骤落、忽东忽西,形态上几乎一模一样。每当我在人群里随众流动、或突然被动暂停的时候,我会把自己看作麻雀群中的一只。
这样,再回到开头那个问题,多少令人有些忧伤。我们一生中遇到的人也这样啊:多、面貌不易区分、左突右冲且茫然不自知。
这些文字读起来如果无聊,我就换一个话题,当然还是关于麻雀的。
目前为止,我在自然界中见过的死去的麻雀只有两只。
第一只亚成年。它羽毛丰茂,即便浑身精湿地躺在水泥地上,也并未泄露丝丝缕缕的肉身。它侧身躺在那儿,双目未能闭合,张开一条缝隙,两只爪子并拢僵硬,现微微痉挛状。这个样子不是很安详,却也并不特别难堪。
一个雨后的清晨,我本来要去早市买菜,一出单元门就看到它了。我转身回家,戴上一副一次性手套重新出门,把麻雀轻轻拿起,埋在小区花坛松软的土中。
它的死因我想没想呢?只一秒钟倏忽而过:被深夜骤起的风雨拍击而死吧。对于它的死因,我并未深想,事故总会发生,而动物的世界我一点儿都不懂。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儿啦,那会儿我还年轻,正处在行动多于思考的阶段。
第二只有些可怜,还没有长羽毛,粉嫩软糯,一看就知道它出生不久。
那一天我在江边公园的一个安静的绿荫小道散步,突然一只麻雀从我右侧的腰部掠过,在我前方三四米处扔下一小坨肉色的什么东西,便倏地消失在浓绿当中——这句描述利用的叙述时间超过了这件事发生的自然时间,一瞬间的事儿,类似Duang的一下——脑子里的确有一根“线”短促地一拽。
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明白有事情发生,可能还不同寻常。我从来没见过一只飞行中的鸟儿,明确地扔掉什么东西。
趋近一瞧,一只胎儿状态的小麻雀蜷曲在火山石地面上。我看清楚之后并未停留,加紧步伐离开,想,我惊扰到这位母亲了吧,才让这位可怜的母亲发生了宝宝坠落事件?我希望我的立即离开,可以让那位母亲回头,找寻自己的宝贝。
其实,心里也接收到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暗示:这件事可能没这么简单。
等我一个小时后重新回来查看——我本来不喜欢原路返回的,每次都从另一条路回家——它还在,之前我紧张到没有观察它是否有气息,回来之后我确定它已经冰凉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猜测了一番,编织了几个故事,却找不到一个合理的逻辑。如果我起初的想法是对的,麻雀妈妈搬家途中被我惊扰出现意外,那为什么它不回来重新带走小麻雀?我毫无头绪。这件事又的确不是一件小事,它在我的内心久久不去。有那么两三天时间,我会没什么来由地回味一下。之后的某个时刻,我对这件事的估量突然发生反转,得到一个惊醒的体悟:难不成不是意外,而是做母亲的把孩子扔掉了?!
想到这一层,我把自己惊得目瞪口呆。
这件事的关键之处,不在于一只死去的麻雀,毕竟我之前也看到过一只。也不在于一位母亲遗弃自己的孩子,生物界到底存在这样特别的事实。这件事的关键词可能还是:目睹。目睹一位母亲将它的孩子扔掉!无论如何这都是天大的事情。说到底,这不是一件可以目睹的事情啊。
但目睹了,我便终于知道“在场”是个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在场”使当时发生的事情到底爆发了多少倍数的影响力,我知道的是,“在场”让人的感性和理性同时受到的冲击力有多么大,那剧烈震荡之下纷纷散落的悲伤,几乎铺天盖地了。
这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今天我重提它内心已经波澜不惊。我想,这大概只是——单纯是时间的魔力吧。
二
依然想提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这样一种感受,对你从未见过的事物,或者说只是听过它的故事,就心心念念永远忘不掉了?
有一次我去做头发。理发师是个清秀的女孩子。做头发总要架空大量时间,用什么来填充呢?她选择了传统的法子,给我讲故事。
有点儿怪异的女孩子吧,她先给我讲了一个她的“灵魂”师傅从天而降的故事。这个故事很长。我猜,它是个虚构的故事,即便不是她虚构的,也是哪位想让她相信的人虚构的。我不知道这个故事当中师傅凭空而降的场景如何做出来的,或者说,如何让这个清秀的女理发师相信自己真的看到了这样的奇迹。在她的口中,师傅每一次降临,都在他们修炼时的聚集之地,功课完成之后再突然凭空遁形。她讲了这个漫长的有着各种情节起伏和惊人神迹的故事之后,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想不想加入他们。她在镜墙上看到我轻轻地但果断地摇头的时候,立即结束,开启了另一个故事。
这个新故事的主角是一只狗。她小时候家中养的看家狗。
她是懂得讲故事的,她没有旁逸很多,这只狗如何到她家的,它长什么样,它在她家生活十八年间有趣的故事,他们多爱它,这些她都没有讲,单讲了它临终时的故事。
她说,那时候临近春节,一天,它从外面偷了些香肠回来。她的确用了“偷”这个词。她说它把香肠送回家就出去了。家人此时并未注意到,大家也都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情,笑着讨论了几句它偷回来的香肠,等到家人想起它的时候,它早已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然后她说,后来我们知道它死了,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它。它知道自己寿命已到,偷了香肠回家作为对我们最后的报答,就离开了,自己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去死掉。她补充说,它们不在家里死,一定离开家找一个偏僻的地方。
我相信了这个故事。几乎无凭无据,我就相信了。
我问她,它是什么狗啊?
她回答我,笨狗。
我们这个地方说到笨狗专指本地土狗,或者叫黑龙江土狗。它一般身型大,毛发厚长,凶悍,擅长追捕,超级忠诚。这种常常被叫作大黄的黑龙江土狗,DNA里有一道自我临终关怀的密码,当大限来临时,它会自己找一处秘密山林安静离开。
东北的冬天树叶落尽,色彩凋零,远观山林呈现枯老树干颜色,暗沉灰黄。又似乎除了沉底的积雪,什么都没有。漫长的冬天里,大烟炮席卷整个山谷,寒冷、暴虐,令所有生命瑟瑟发抖,便以为冬季的真相全在这里了。森林里面其实有另一番情形。怎么说呢?从感觉说起吧。如果你从山外顶着大烟炮的怒号,冻得无可奈何,一头扎进森林里的那一刻,会发现森林里并不冷,甚至相反,你会立马感觉到温暖。这当然是一种误解,却是真实的感受。林子外与林子内瞬间对比出来的反差干扰了人的判断吗?不过,的确,森林屏蔽了大烟炮,把寒流中最尖锐、最凌厉的部分,隔离在森林之外,但并不能消解它,大烟炮便爬上树梢,在远离地面的树梢上继续震荡。就听树梢上的呼哨声吧,想象力丰富的人可以据此追寻到它盘旋的走势和威力。但林下草木不动,平静泰然,什么都不被摧残。甚至有好景致,比如柔软的雪窝子,背风、洁净,周遭的枯草、低矮的灌木、藤蔓,因了白雪的清洁,不单不衰败,倒像绵软舒适的浅驼色丝帛。比如安静和深远。喧嚣不在了,一种叫作“宽阔”的意境打开实在的时间和空间,孤独丧失了人间之意,没有悲伤的围观,那意味着没有令人难堪的纷扰……好吧,没错,我认为这是一个好去处。
又或者,一个好的生命归途。
森林,古往今来安顿了无数生命,飞禽走兽小虫,生于斯终于此,然而,我们在森林里看到过死去的动物吗?或者它们的尸骨?我猜,人们在深山里看到死去动物和尸骨的概率可能和遇到陨石、天外来人的机会相当。这是什么原因?我们或许不必从科学当中去寻觅,甚至我们不必寻觅。也许动物们天然知道这个秘密。我只意会到,在大山深处,任何死亡的迹象都不存在,永远生机勃勃,无论四季如何轮回,也不管人间如何折腾。森林有自己的小宇宙吗?那么它的入口掌握在谁的手里?
一只纯种黑龙江土狗就这样踏上了归途。我看到它的背影。它厚重的毛发依然从它脊背上次第纷披下来,它的四肢依然有力,它的步伐依然稳健,当然,它给自己留出这样的余裕,它因此保持着珍贵的最后的尊严。它向着大山进发,以明晰的微小,奔赴未知的苍茫,就像一粒尘埃奔赴苍穹。它最终完成了这段生命旅程,将自己融入大山深处、白雪和丝帛一般的草木之中……它真正的家,它的永恒拥抱之地。
这真的是一个好的归途。
我并不相信那位清秀的女孩子关于以偷窃香肠来做告别的说法。故事的这个部分让我如鲠在喉,倒不是说我要构建一个完美的大黄形象,在它的一生中,它可能会做很多离谱的事情,谁不是呢?我只是担心她在毁坏这个美丽的故事,以及里面珍贵的东西。也可能我不大相信被庸俗故事迷惑的人。根本没有香肠的细节吧?女理发师随口编撰了一个报恩的故事吧?我心里琢磨着这些。当然我也知道她爱这只狗,只是她不太懂得如何爱。
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做完,她的故事依然在继续。我不再对她警惕戒备,不过也不再对接下来的故事感兴趣。我的脑海中全是关于这只狗的种种想象。虽然我没见过它,我却把它留在了心底。
它在我内心十分隐秘的一隅,平时沉睡不醒,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显现,让我一次次重新进入想象的空间。从它走进森林那个时刻开始,我在心海中续写过无数次崭新的故事。非常奇异、优美,甚至非常深邃。最终成为一个不能与外人道的秘密,或者秘境。
在写虚构文学的时候,我有时候会白纸黑字地写下“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句子,来给小说中的人物或者故事创造更多的机遇。当我这样写的时候,其实我知道为什么,我确实心知肚明,那只是一种叙事策略。而此刻,我明白我没有写小说,我在写一篇散文。我理解的散文必须担待得起真实二字。所以,我要老老实实地说,我真不知道这只我从未见过的狗,是如何住进我的内心的,或者又意味着什么。
三
我在林场教书那会儿,从我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中去上班,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才能到达。先坐一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实际上这段路并不算长,我们最后耽搁在了一个山中小镇。
这是一个复杂的小镇。说它复杂,首先是它的处境,在四面环山的地形中意外生出的一方狭窄逼仄的局促之地,仿佛不突破点儿什么,就无法释放被四面壁垒束缚的幽闭。从历史而来的强悍民风一直延续着,当然,天然淳朴也强势存在,这或许才是它存活下来,并具有勃勃生机的真正理由,毕竟我们是个讲究平衡的民族呀。
有一次我在火车站前小店吃完一碗面,还有点儿渴,去厨房要一杯白开水。看到超级干净的厨房——那是八十年代,并没有现在的厨房设备,所谓干净是和家庭厨房的整洁一个思路,主人勤勉的结果。真真是纱帘都洗得雪白,白瓷砖透着白光。我顺口说真干净啊,两位忙碌的大姐,笑吟吟地甚至羞涩地反复说,多埋汰呀,多埋汰呀——东北人性格中的确有这一面,用自我“诋毁”表示谦逊。
而一脚迈出小店到街上,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小镇最热闹的地方在火车站,它有一种奇怪的吸引力,爱找事儿的人会自动向火车站聚集,只为寻找麻烦。其实车站也不大,广场更是小得可怜,下车的人流和迎上来专门找事儿的人一相逢,立马打造一个容易起冲突的场景,动手常常在数秒钟内酝酿并爆发。也有温和些的,恐吓、诈骗,明目张胆地抢劫,都可能立即发生。
我就职的学校是林业系统的一个职业中学。学校的学制很特别,平时周末不休息,一个月放一次假。放假日和上学日,散居各个林场的学生都要从小镇火车站坐车回家,或者在小镇火车站集合一起回学校。学校有一辆解放卡车,在开放的货厢里拦上几道粗麻绳,学生挤在绳道之间,手扶麻绳,就算载人的客车了。
这个集散的过程完全是一副大阵仗。小镇,或者说火车站小广场突然增加两百名桀骜不驯的职高学生,对小镇的冲击十分显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