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 蝣
作者: 王清海一
我看见蜉蝣的时候,正开车经过一条无名小桥。桥下水流潺潺缓缓,在桥的附近,积了一个不见底的深潭。一群蜉蝣就在潭上飞舞,透明的羽翼如一团梦幻滚动在红雾里。
潭水平静如镜,并没有倒映出水面上的蜉蝣,远处的天际,云彩被落日点燃,在潭水里红火一片。
我起初以为是蜻蜓,车在桥上怔了怔,才看清,比蜻蜓小,飞得更轻盈,才想起是蜉蝣。我爸跟我描绘过它的样子,还感叹过浮生一日,蜉蝣一世。我爸是研究古代文学的,文学功底深厚,世间的任何事,在他那里都是故事。蜉蝣的故事不过是他讲过的很多故事中的一个。
我爸说,他也只是见过图片,没有真正见过蜉蝣,人的一生虽然长,奈何蜉蝣的日子太短,时光之间的相逢,很是需要缘份,有时候能不能遇见,并不是渴求就能得到的事情,毕竟,在人的一生里,有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蜉蝣就是这类。
没想到我遇上了。天边的落日催着我加快了车速。
车驶过了桥,我才想起,我应该给我爸拍蜉蝣的照片,给病中的他解闷。我是他的儿子,我和他就是时光相逢间最大的缘份,为他做什么事情,我都心甘情愿。
车停下来,向前看,远处一片高楼清晰可见,应该就是要去的县城了,向后看,水面迷茫,蜉蝣隐隐约约。我刚想调转车头回去,柳若若微信发来,亲爱的,快到了吗?我回,已下高速,恨不能肋生双翼。她说,注意安全,我已经开好了房间,等你哦。
我们聊天的时候,她说她自己开了一家超市,生活过得勉强还可以。从她朋友圈发的照片背景看,是个综合性的大商场,能开得起这种商场的人,生活叫勉强还可以?
我跟她说,我也是过得勉强还可以,月光王子。她说,你是大城市里的人啊,我是乡野村妇。我说,妇,就是女子拿着扫帚打扫卫生,再通俗一点说,就是已婚女性,你这还没结婚呢,也敢称村妇?她说,我不跟你们这种文化人咬文嚼字,在身体和灵魂间,我更喜欢你那健壮的身体。我有次健身后冲澡时跟她视频,当然我认为已经时机成熟了,才这样的,我就冲动过这么一次,随后她要求这样的时候,我再也没有答应过。大龄男生,该有的矜持也还是得有的。我也跟她提过露骨一些的要求,被她果断拒绝了,有一次她还生了气,几天都没有理我,让我坚信,她就是我的择偶标准,美丽,有钱,对我偶尔开放,对我之外的所有人保守。
我们聊了七个多月,马上就要见面了,听到她说开好了房间,明知道是到了后让我休息的意思,还是禁不住往字面上想了想,想得下面都蠢蠢欲动,却又觉得没有动起来。我一直认为,没有感情的性行为,是低级动物的表现,人是高级动物,要有了感情,才可以谈爱。我这三十年来,谈过的恋爱屈指可数,需求也基本都是靠手解决,以至于怀疑自己真到了关键时候,能不能行?
我停下了车,在包里拿出准备好的药。买的时候就犹豫了很久,怕服了后对身体不好,服了药后,要是真的行了,那是药行还是人行?我不知道。所有的人,也许只是要一个结果,不管这个结果从何而来。药要提前半个小时服用,这个时候服下,到地方后刚好。我望着药片犹豫了二十秒,还是放进了嘴里,喝了一口水,吞了下去。借助药力改变身体,紧张,手有点哆嗦,水洒在淡蓝色短袖的胸前。很贵的衣服,抵得上我平时的十多件衣服,试穿时的感觉确实不一样,觉得人被衣服扮出了气质,才狠狠心买了,这刚穿上身半天,已经找不到试穿时的感觉了。也许当时的感觉,只是因为衣服贵而已。唉,人赤身裸体而来,终究还是要世上的衣服装扮自己在世上的体面。柳若若是开超市的,她一眼都能估算出我满身的价钱,穿得寒酸了,我会觉得低她一等。若是两个人合适了,我以后都不用再买衣服了,什么时候想穿,自己家的商场拿一件,想想都是幸福。
一辆红色的车从我旁边飞驶而过,带起的气流,冲得我的车晃了几下,然后就在我的后视镜中顺着路往下跑,没有上桥,径直开入水中。我都没来得及惊呼,那辆红车已经在水里开始慢慢下沉。我快速倒车到河边,打开车门,猛跳进水里,被凉气激得一哆嗦,身子不自主地抖动。
水不是很深,车还能露出顶的时候,就停止了下沉。我屏住呼吸沉到水里,帮车里的人用力拉开车门,是个女人,长发在水中散成水草,闭着眼睛,一脸平静。让我怀疑她是在等死。
我拉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挣扎,顺着我的手就摸到了车顶。我把她拉出水,我们趴在她的车顶,车又往下陷了些,车顶一抹红色与水面的红霞融成一体。她大口喘着气,不停乱动,一看就不会游泳,我说,你不要动。然后我托着她朝岸边游,她的身体鱼一样滑溜,几次差点沉入潭中。
她呛了几口水,跌坐到岸上后一个劲地咳嗽。我把上衣脱掉,拧了水,晾在河边的水草上。太阳已经完全消失了,天色开始朦胧,身上一阵阵凉意。
她止住咳嗽后,指着面前大片的蜉蝣说,我只顾看这个了,没注意下坡要拐弯,开到河里了。我说,我以为你是想不开了呢。她说,哪有,虽然老娘刚刚失恋,我也绝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自杀的,再说,就是自杀,也要选一个五A级景区,纵身一跳,举世闻名,这里算什么啊?死了都没人知道,何况,好男人多的是,到处都可以遇见,我还真不是一棵树上吊死的人。她说着,目光带着电,从头到脚把我扫描一遍。
二
我记得很清楚,我爸跟我谈起蜉蝣的那年,我正在读大三,无论是谁跟我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我都充满怀疑,总觉得不可留恋,总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而我爸,认为他儿子已经可以接受他的思想,总想跟我说一番又一番的道理。我妈在旁边投来鄙夷一笑,加速了我想逃离的想法。
我感觉自己从一出生,就夹在我爸和我妈的矛盾中。虽然他们的矛盾从来不是因为我,但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只要他们有矛盾,我必然会被卷入。
他们是大学同学,毕业后都在一个大学里教书,彼此间很熟悉,他们没有什么争吵,但会为了一件小事,冷战几个月。夫妻过日子嘛,总是一件事连着一件事,于是他们就冷战连着冷战。
等到长大了,我渐渐明白,他们没有爱情。
是吧,并不是一切的存在,都是合理的,比如我。虽然我也曾那么骄傲,可一想到我的出生是两个人心不甘情不愿的结果,心里就没由来地自卑,我一直没有结婚,就是不愿意让我的儿子或者女儿这样自卑。
我是从我爸最好的朋友马隔山那里知道这件事的,他也是我爸和我妈的大学同学。按说,他是我的长辈,不该跟我讲起父母感情上的纷乱,这有损父母在我心中的形象,但他还是讲了。
在我大学毕业后的一个晚上,他邀我去他家吃饭。我很清楚他的想法,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女婿,在他的眼里,他的女儿马小晴只有我配得上。这让我无端生起自豪感。
马小晴不止一次邀请我去她做客。她请不动我,就让她爸代请。这我就不能拒绝了。我爸还特意给我备了礼品,两瓶珍藏了很多年的酒,牌子我都没听说过,但就是放得年数多了,显得珍稀。
这是马隔山和我爸年轻时候喝过的酒,他没想到,我爸藏了私,竟然还放了两瓶,放了三十年。我告诉他只有两瓶,其实我知道,我爸还有两箱。
酒的颜色已经呈琥珀色,倒进酒杯里,一阵浓郁的酒香。喝到嘴里,一股土腥味。我强咽了两口,就不想喝。
我说,马叔叔,我酒量不行。他说,嗯,好孩子,不像你爸和我,都是贪杯误事的人。
马隔山说完就开始自斟自饮,喝掉了大半瓶后,看到马小晴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脸上红光闪现,开始谈我们两家的情谊,然后讲到我爸和酒,说我爸结婚前一杯酒都不喝,结了婚以后,成了天天喝。
我问他,我爸为什么天天喝?应酬多?他说,傻孩子,你爸那是有心事。你妈是赌了气才嫁给你爸的,结婚后一直后悔,你爸就成了天天喝酒。
我惊呆了,没人跟我说过这事,好像这事也不用跟我说。我还没有往下追问,马隔山看到了马小晴扑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是很想知道。他就继续说,你梁叔叔啊,喜欢你春红阿姨,那时候经常在宿舍说,非春红不娶。你春红阿姨喜欢杨玉中,那个混蛋啊,大学刚毕业,就当和尚去了。你春红阿姨啊,就嫁给了你梁叔叔。
马隔山说着,又醉眼迷离地看着我,目光相接处,我赶紧转移,扫向面前的酒。
马隔山说,你妈嫁了后就后悔了。过了几年后,你爸也后悔了,娶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天天跟自己闹别扭,心里不痛快。这时候已经有你了,为了你,你爸忍了几次,没有离婚。然后你妈心里转过来劲了,开始喜欢你爸了,你爸在外面,咳咳——
他正说着,被马小晴踩了一脚,这一脚太明显了,是怕我尴尬。我也终究是坐不住了,假意地陪喝两小杯,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后来任他们父女再怎么邀请,我也不再登他家的门。一直到马小晴结婚,我才去喝喜酒。按道理讲,应该是我爸和我妈一起去,毕竟马隔山是他们的老同学。可是婚礼的前两天,我爸和我妈吵了架,不知去向,一般情况下,三五天后,他就会从某个风景区旅游归来。所以我和我妈也没在意。只是婚礼上不能成双入对,我妈怕老同学们问起,拉起脸要求我去,我才硬着头皮去喝马小晴的喜酒。
立在酒店门口的结婚照上,穿着警服的新郎官很帅气。我心里想,这家照相馆的技术不错,马小晴脸上的青春痘疤痕被抠得干干净净的,小眼睛也被修得大而有神,新郎官不一定长什么样呢。见了新郎官以后,发现人家没有穿警服,依然帅气,便庆幸是自己来了,要是我爸我妈来了,回去后肯定会跟我一阵对比。凡遇到类似的事情,我一直跟他们讲,人跟人啊,先天后天的差异都很大,没有什么可比性,可我最近发现,凡遇到事,我总不自觉地和别人比对。是因为年龄渐长的缘故?
马小晴结婚那天,新郎官史可全程挽着她的胳膊,一脸幸福地收着各位亲朋好友的祝福。他的眼睛应该也看到我了,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在别的地方认出我。因为我也不想再跟他们两口子有别的交集。
我跟柳若若,就是在马小晴结婚的那天晚上认识的。那天晚上,我感觉特别寂寞,仿佛全世界只剩我一个人了。我百无聊赖地盯着手机,跟谁也不想说话。柳若若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一个“谈东论西吃文不吐字”聊天群里,跟我搭了话。
她加了我好友,然后说,你好,可以聊聊吗?
要是在平日里,我还真不一定跟她聊不聊呢,我一定会想说,我凭什么和你聊?那天晚上,我说,当然可以,你想聊些什么?
她说,聊文学啊,东方西方,古代现代,都可以。
我说,我不想聊这个,我想聊男人和女人,聊色即是色,空即是空,食色,性也,生活的根本,你想聊这个吗?
我们就这样开始了很直接的聊天,柳若若聊天的时候有个口头语,喜欢自称“老娘”,一说起生气或者傲娇的事,就是老娘怎么怎么的。没想到面前这个偶遇的女孩子也有这个习惯。
我说,你看着还没有我年纪大呢,还自称老娘?她说,我心老。我指着水塘说,有蜉蝣老吗?它们连明天都没有,我们是明日复明日的。她说,这就是蜉蝣吗?为爱而生又为爱而死?我说,你知道这个?她说,其实吧,蜉蝣飞出来,就是为了交配,一阵寻欢作乐后,留下了后代,这个物种才不至灭绝,这就是所谓的婚飞,科学灭了诗意,就只剩下了没意思。动物和人,唉,都他妈的差不多。
我说,我不喜欢现实,我喜欢诗意,我给你背,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于我归息?她说,你站在水边背书的样子真像一个书生。我说,我是老师,教文学的,也算是书生吧,百无一用的那个书生,我还有事呢,你怎么办?你的车怎么办?要不你用我手机打个救援电话?她说,我是来看我叔叔的,他就离这里不远了,你把我送过去,叫他找人把车拉出来就行了,你要好人做到底,可不能用这种那种理由拒绝我。我说,我怎么会把一个美女抛在荒郊野外呢?人格是要受到谴责的。
她就跟我走到我的车边,拉开车门,手机正在响,柳若若的电话,我挂断了,回了微信,亲爱的,稍等,一点小意外,一小会儿。柳若若回,好的,注意安全。
不是我不想接电话,我总觉得一个男人当着一个失恋美女的面去跟另一个女人柔声细语,对人家是一种伤害。远方的高楼已经模糊在了夜色里,水面上依然有大片的蜉蝣在飞舞,有种说法它是早上九点生,晚上五点死,看来那种说法并不准确。我用手机拍了几张飞舞的蜉蝣,它们在手机的闪光灯里,如同一点点渺茫的星光,看不清楚样子。不知道我爸会对着模糊的蜉蝣给我讲出什么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