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眠之虎

作者: 王彦杰

时间还早,崔小凯叹一口气,端起塑料盆,小心翼翼朝菜市场大门走去。一股腥臭味从盆中升起,他不得不用一只手捂住鼻子,另一只胳膊将盆紧紧搂在怀里。这个杀猪的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想着,他低头瞟了一眼盆,在这半盆暗红色的血水里,他好像看到了什么,米粒大小,可能是虫卵,不过也有可能是脂肪粒,谁知道呢,已经没有功夫细细分辨了,威力已经饿了有一段时间了,再晚上一会儿,它会暴躁的。

前面的菜摊上挤满了人,每个摊位都是,出去的路被堵住了,人们在那里挑啊捡啊,叫啊喊啊,急切地想让自己被对方听见。太阳又升高不少,地上的泥水被照得发亮,与他们油光光的脸蛋和头发一样。

他觉得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没想到还是这样。都怪和杀猪的纠缠太久,这半盆臭烘烘的猪下水,前些天只要二十五块,今天却硬要他三十,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他一回头,就看见杀猪的摊位前也站了不少人,但老板并没有挥刀剁肉,也没有转身操作那台绞肉的机器,而是与围观的人拌起了嘴皮。镇上的人就是这样,做任何事之前都要磨上一磨,尽管还是改变不了最终结果。崔小凯看见他撩起油腻的深蓝色围裙,擦了擦刚才拿肉的手指,抬起来在人群中指指点点,那几人的脑袋也跟着转过来,循着手指的方向张望。在这些人中,他发现了熟脸,于是赶紧回头,缩起脖子,好像自己犯了错,盆里的东西没有花钱,是偷来的。他开始有些同情这姓丁的屠户了,他们把他团团围住,一定是在责备他,怎么能把下水卖给那姓崔的小子呢?而就在刚才,他还有些气不过,这姓丁的压根都不正眼瞧他,一边磨刀一边说,嫌贵?你不要别人还要。看着他付完钱,准备走时,他又说了句,你就给喂这,能吃饱吗?语气中不光带着疑惑,更是有些轻蔑。

让一下,让一下,他又换成两手端盆,硬着头皮,往人群里钻。没人给他让,一直到这股子腥臭近得不能再近,被他们察觉为止。他们捂住自己的鼻子,皱着眉头,一双双瞪得鸽子蛋般大小的眼睛向他投来厌恶的目光。真臭啊,这是干什么呐,哎呀呀,小心点,他们嘴上啧啧。地上的泥水被踩起来,溅在他的裤腿上。他想赶紧离开这地方。

小凯,小凯啊。人群中传来呼喊声,他一抬头,是改兰奶奶,拉着一个买菜的小轮车,朝他挥手,他不得不停下来。改兰奶奶见他停下来,便拉着车走来。她上了年纪,路面湿滑,周围人又多,短短的半截路,走了好一会儿,靠近的时候,他才发现同她一起的,不光是她手里的小轮车,还有另外两个老太太,她们停下后,在他面前说起话来。

这是谁?你不认识吗,这是崔万刚的儿啊,我看着长大的,看看,长得多俊啊,现在人在外面,大城市里,日子过得好着呢。改兰奶奶和另一个老太太絮叨完后,转过头来对他说,小凯啊,你怎么回来了,丽霞呢,没跟着一起回来?

她真是老糊涂了,他想。刚才在人群里瞅见她凌乱的白发和枯黄的眼仁的时候,他就这么觉得,现在,听见她干瘪的嘴巴突然蹦出来过往的事情,他更加确信这一点,他杵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周围人的目光再次逼视,好像洞穿了他所有的秘密。原来这就是崔师傅的儿子啊,不是去外面了吗,怎么又回来了,听说出事了,嘘,别成天胡说八道的,出啥事了。人群中一阵窃窃私语。阳光透过树梢和破旧的招牌照在他身上,他不禁打了个战,脑袋猛地一怔,手上的盆差点没抓牢。他冲改兰奶奶笑一下,攥紧手,弯腰低头,穿过人群,从菜市场逃了出去。

三轮摩托车停在路边的一块巨幅广告牌下面,广告的半边已经烂掉,露出合金框架,另外半边画着一只熊和一个踩独轮车的小丑,小丑旁边是一只虎,只剩下半个脑袋。他把盆放进车厢,用油布盖好,叹一口气,把摩托发动着。路上安静得出奇,马达声隆隆,伴随着阵阵回响,好像开在深山里。一开始他还有些担心,怕自己开不好,毕竟离家太久,很长时间都没摸过,但他只上手一次就找到了往日的感觉。现在他觉得,在镇上开三轮摩托和他在城市里骑两轮的电动车没有太大区别,后者其实更难,城市的路况复杂,人也复杂,他还得赶时间,不像镇上,横竖就一条主干道,路上遇见的不少人他也认识,乡里乡亲的,万一出什么事,多少能说句话。

街心十字的红灯亮了,他把车刹住,脑袋继续放空。远处好像传来一阵叫声,不知道是不是威力发出的,说实话,他分辨不出来,这让他感到惭愧。待在城市里的好处很多,多到他现在一时半会儿举不出来,但是坏处想都不用想就冒出来了——在城市待久了,他快忘记故乡的一切了,比如现在,他明明记得十字东北角是镇上的邮局,有块显眼的绿色大招牌,怎么就变蓝瓦瓦的,成了一家手机店?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威力,这是头等大事,祖上留下的基业,无论如何都得把它扛起来,此刻,他相信,他也一定能做到,就像他掌控这三轮摩托一样,只要过去的底子在,努努力,就不愁将来。

三轮摩托拐进一条巷子,停在一处院子门口。街上有人盖起了三层小楼,他家还是过去的平房,墙体歪斜,踮起脚几乎能看见里面的情况,墙皮脱落,还有人蹬了脚印,只是铁大门新近刷了漆。母亲正抱着扫帚在院子里扫地,见他来了,说,回来了,快去吃吧。我爸呢,他问。母亲说,还睡着呢。我先去喂食,他端着盆,来到后院。

他确信,刚才听到的那一阵叫声不是威力发出的。它趴在墙根处一动不动,地上远远看上去像铺着一块带花纹的毯子。他走近后当啷一声把锁打开,也不见半点反应,只有当那盆下水端进去的时候,它才抬起头,白色眉毛下猛然出现两个黑漆漆的空洞。它站起来,朝盆走去,那空洞显现出原来的模样,红丝丝的,像两粒电珠。走动的过程中,铁栅栏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它的脖子上拴着一根铁链,另一头固定在栅栏上,离门不远。

整个地方亦散发着腥臭,地面潮湿腐烂,栅栏锈迹斑斑,像一座古老的监狱。得把这里收拾一下了,他想,泥巴要全部铲掉,换成水泥,最好再铺上点干草,粪便要及时清理,还有水,随时都要更换,尤其是现在夏天到了。隔着栅栏,他看到那盆里面的水是浑的。它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待着,除了没挨地的脑袋和背,其他地方脏兮兮的,肚子上的毛打了结,一串串的,像破棉絮一样吊着。

威力,威力,他冲着它喊。它抬起头,舌头舔了舔嘴上的血水,眼里无神。

等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他说。

威力是一只虎。镇上不光有它一只虎,最多的时候,这个数字不低于二百。除了虎,还有人养狮子、熊、马和成群的猴。他们养这些动物,教会它们一些简单的动作,比方说站立、鼓掌、过桥,甚至于骑独轮车、钻火圈,然后带着它们外出表演。曾经有一段时间,镇上有大大小小的马戏团不下三十个,那是小镇有史以来最风光的时刻,也是那些动物和人们最忙碌的时刻,他们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奔波在路上,给不同的人带去欢乐,同时以此为生。崔家也有一班人马,那时崔小凯的爷爷还活着,是镇上数一数二的驯兽师,他只养虎,最多的时候有近二十只,到崔小凯父亲崔万刚接手的时候,还有七只,后来这一数字进一步缩减,崔小凯外出打工的那一年,只剩下两只,一公一母,公的是威力,母的叫四宝。

崔小凯是看着威力和四宝长大的,它们小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只大野猫,只是爪子更大,长着厚厚的肉垫,摸上去软蓬蓬的。它们三岁时便和成年虎体型相仿,食量惊人,一顿要吃掉好几斤肉。一开始崔万刚喂它们吃新鲜的牛肉,洗去血水,剔掉骨头,然后是猪肉,肥肉营养价值不高,吃多了容易发胖,瘦肉又太贵,最后换成鸡肉,冷冻的那种,白白净净,没有一丝血色,每次解冻后扔进去两只,拍在地上像块泥巴。这种肉最大的好处是便宜,不过后来就连这个也没了保障,常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现在,怎么让威力填饱肚子,成了摆在崔小凯面前的头等大事。

他从厨房出来,抹掉嘴角的饭汤,推着三轮摩托进了后院。后院很大,面积是前院的两倍还多,除了虎舍,还有一间堆满杂物的小屋,放着一台旧冰柜,给威力吃的肉就冻在里面,冬天的时候断断续续插电,夏天不能停,工作时响声挺大,还会晃,好像随时要坏掉。虎舍对面的空地上长满杂草,扔着一堆道具,用蓝白条纹的塑料布盖着,有表演马戏用的独木桥,散落成几块,有几个高脚凳,老虎们会爬上去蹲坐在上面,给观众作揖,还有两口木箱,装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戏服、彩带、铁环及其他一些物件。空地上最占地方的是几个大铁笼子,外出时它们就是老虎们的家,如今也已生锈。

他将摩托停在其中一个铁笼前,找到块木板做斜面,将笼子推上车,用铁链固定在上面,然后再把车倒着推到虎舍前,重新支好木板,打开笼子和栅栏门。两个门对着,中间形成一个狭窄的空间。

威力,威力,他喊道。

铁链晃了一下,又没了动静,栅栏里看不见威力的身影,铁链的那头消失在一个洞里。它又犯懒了,他想,应该把吃的放进笼子里,引它出来,而不是直接端给它。忽然间他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掀起塑料布,翻找起来。在一口箱子里,他找见了一个皮鞭,拿起来抡一下,啪一声响。

威力,威力,他边抡边喊。

它出来了,低着头慢慢朝他走来,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脚步无声无息,只有地上的铁链被拖着哗啦响。它从栅栏门出来,看了一眼笼子,抬起前爪扒在车厢上,尾巴点地,后腿一蹬,随着车厢咣一声响,钻了进去。车身开始晃动,在这种晃动停下来之前,他已经锁好笼门,取下铁链拴在栅栏上的那头,在笼子上缠绕几圈,固定起来。

最后一步是用油布把笼子裹住,再用绳子箍起来,就像是养一只鸟,不同的是,它是如此之大,几乎将笼子填满。黑暗降临的那一刻,他看见它像头牛一样卧着,紧贴着下方钢筋的肚皮一起一伏。气息从它的鼻孔里缓慢喷出,激起里面的灰尘。之后他走进虎舍,从那洞里钻了进去。这是它睡觉的地方,能够遮风挡雨,地上铺着一些干草,空气中的尿骚味令人窒息。出来的时候他带上了那塑料盆,里面的血水也已被它舔得干干净净。

轰隆一声,摩托车发动着了,开到前院的时候,母亲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摊着一双面手。

你又干啥去?她问。

我出去一下,他说。

母亲眼瞅着车厢,他则望向父亲的房门,没有任何动静,于是一拧油门,发动机的声音盖过了母亲,只听到她落在身后的喊声,小凯,小凯。

出了巷子后,摩托车沿着大路,一路朝东开去。从菜市场出来的人三三两两,朝他投来好奇的目光,好像在说:怎么又是他,油布里盖的是什么啊,又搞什么鬼?现在,他不理会这些,他所在意的只是身后的铁笼,每过一会儿他都要回头,朝上方没被盖住的空隙望去。能看见的只是一片毛,白里泛黄,它大概是侧身躺平了,通过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肚皮。它是如此安静,让他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即便路上遇到颠簸,铁笼晃动,绑在上面的铁链发出各种撞击声。

他回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某天起,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骑上摩托车,载着威力外出兜风。他有些得意,车上拉的可是一只虎啊,不过失落感很快就涌上来,占据了他的心。每每这个时候,他都会想起娟子,想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光。他的耳朵里全是风,脑袋里全是娟子。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家看虎的。娟子是一家火锅店的服务员,那时他在城市送外卖,因为常有人点那家火锅,他又刚好在附近接单,一来二去,他们认识了。他就是用虎打开话题,并成功地用一张他和威力的合影吸引了她的。那次他慌慌张张,提着打包好的餐盒从店里冲出来,差点撞到她,她生气地说,急什么急,车上有宝贝呢。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嘴里就冒出来这么一句,他说,我车上就是有宝贝,有老虎呢。

摩托车就这样开啊开,离镇上的那些小洋楼越来越远,离那些穿短袖和花裤头的人越来越远,一会儿就从镇上开出去,来到山间。路边有一块牌子,上面显示,距离县城还有二十公里。他一脚刹车立住,脑袋里一连串想法顺着路继续延伸:过了这个路牌,就是县城的地界,一直走,到了县城,买张汽车票出发,中间再来上两张火车票,颠簸上十七八个小时,就能回到城市。但是那地方他再也不会去了,离开的那天,他就暗暗下定决心,或者说立下誓言,绝不回去。现在,他觉得自己比过去更加冷静,更加决绝了,就算时光倒流,一切重来,他也不去。

他咬咬牙,调转车头,一轰油门,又往回走。他越来越觉得,还是这个地方好,幽静、舒服,四周郁郁葱葱,散发着阵阵泥土的清香,不要说城市,就是和灰蒙蒙的小镇相比,也仿佛另一个世界。高压铁塔从这里出发,像个大风筝,一个接一个,向更远处飘去,那里的天近乎透明,空中每过一会儿就有架飞机飞过,屁股上拖着长长的白烟。山间溪流潺潺,在山脚处放缓,形成一个个小水潭。走了一会儿,摩托从大路拐进一条碎石小道,最后停在一个潭边。有人在附近玩耍,是两个孩子,提着网兜,卷起裤腿在水边打闹,等他们走远了,他才从车上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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