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合
作者: 何丽萍1
这一日,水镇的女人都在传,田加慧又要嫁人了,这次嫁的是百合歌舞厅的老板唐丽民。她们都不觉得意外,因为田加慧已经嫁过两回,头一回是南下干部老陶,第二回是丽联总头头老林。她还生下好几个花朵般的女儿。此刻,女人们突然好得像亲姐妹,个个咬牙切齿,把田加慧说得一文不值。也是水镇女人的德性,够不着,骂得着。当然,她们的仇恨是有理由的,田加慧的日子过得太好了,娶她的男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哪种年代都能吃香的喝辣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眼睛,是向来都长在额头上的。恨归恨,她们都觉得田加慧活得漂亮,年轻时是水镇所有男人想吃的天鹅肉,现在还是,手段不是一般的了得。
田加慧的女儿陶大葵越想越有气,靠在床上,粗壮的背板一抽一动,眼泪水流了一担,打湿了半条枕巾。老娘要嫁唐丽民,全水镇都传疯了,她竟然最后一个晓得,想来,老娘的心里真的是从来没有过她这个女儿的。
快到中午,陶大葵藏着一肚无名火,也没心思做饭,马马虎虎地炒了一盘豆芽,一盘豆腐干,都咸得发苦。陶多多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说:“留点肚皮,晚上去外婆家吃排场。”一副热巴巴的样子。陶大葵就有些失望,叹口气,说:“我看你,喂不熟的,长大肯定是白眼狼一个。你外婆家的饭,千年打一更,不吃也罢。”在水镇人眼里,田加慧与陶大葵最不像母女,平常除了过年,基本不走动。路上碰到,也没话讲。就是有,也是几句客套话。两个人离得远远的,眼神从来不交集。陶大葵恨田加慧很小就抛弃她,田加慧恨陶大葵贴过她大字报,两个人都恨得理直气壮。陶多多倒是记得田加慧,一身时髦的衣服,嘴巴涂得血红,看上去比陶大葵还年轻。陶多多出生后,田加慧好像总共来过两次。一次是陶多多三周岁生日,送来一个红包。一次是陶多多十周岁生日,也送来一个红包。她记得田加慧对陶大葵说:“我送的红包,可是水镇最大的。”田加慧是水镇最有名的医生,但陶多多生病的时候,一次也没有见到田加慧。因为田加慧从来不知道陶多多生病。
陶大葵小时候没人管,粗枝大叶地长大了,别的姑娘到了二十来岁都骄傲得不得了,挺着胸,目中无人,唯有她,明明要容貌有容貌,要腰身有腰身,抓了一手好牌,自己却不晓得,走个路也身子往前倾,像个呆鹅。她性格冲动,一点小事就和别人开打,和男的也敢动手,好几次打得头破血流,眼泪也不流一滴。做姑娘时就大了肚子,在八十年代的水镇不算秘密。水镇的人都说她被那个杭州知青骗了,只有陶大葵自己到现在梦也没有醒过来,死活相信他们是爱情,嘴硬说她人卑微,可爱不卑微,把那个名副其实的渣男看得天样高,想得天样好,亲戚朋友要是当面说句杭州知青不是,她马上就翻脸不认人。父亲老陶是山东大汉,脾气大,喉咙一叫,全镇都听得见,他哪忍得下这口气,要找上门去算账,陶大葵就学水镇泼妇的样,拿着一瓶农药披头散发堵在门口,要死要活,弄得老陶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作罢,眼睁睁地看着陶大葵把孩子生下来。陶大葵说了,自己再没路,也不会伤及无辜的。以后,孩子的命就是我陶大葵的命。老陶心里难过,找田加慧说了几次,田加慧一次在打麻将,一次在看电视剧,都很认真,没听清老陶在说什么,只笑着嗯嗯了几声,弄得老陶心里更难过。
之后,陶大葵有过两次短暂的婚姻,都维持不到半年。第一个丈夫从来不看陶多多一眼,家里有点好吃的东西都做记号放好,防陶多多像防贼。有一次,陶大葵没经他同意给陶多多买了一件连衣裙,他就像讨饭人倒了粥,骂了个把月,嘴巴都骂出血泡来。他还好几次探陶大葵口风,想把陶多多送人。陶大葵一咬牙,把婚离了。第二个丈夫对陶多多太好,陶多多要什么给什么,连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摘。陶大葵怀孕了,丈夫偏要打掉,说怕自己偏心眼,伤了陶多多。整天围着陶多多转,给她梳辫子,还给她描眉,涂胭脂。陶多多就黏着他,连洗澡也要他洗,而且时间越洗越长,他眉开眼笑的样子,很柔软,柔软得好像要把陶多多整个吃进心里去。陶大葵一咬牙,又把婚离了。田加慧知道后,笑了一下,对老陶说:“我早就算到了。陶大葵这人就是喜欢装样子,屋檐下不知低头,以为自己有多伟大,一条道走到黑,吃苦头还在后头。”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唐丽民现在很红,风头已经明显盖过当年的老陶和老林。他经常到陶大葵的学校捐钱捐物,打扮也越来越像知识分子,戴金边眼镜,留小分头,头上抹摩丝,整个头亮得苍蝇爬上去要跌断腿。还戴宽边帽子,围丝绸围巾。据说他捐了很多钱,和镇里的领导也称兄道弟起来。站在台上,两手叉腰,有点睥睨天下的样子。在水镇,陶大葵最看不透的人,就是唐丽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一个没有破绽的人,总归让人有点害怕与不安。不过,陶大葵知道,一个金钱说了算的时代已经来到,水镇早就是唐丽民他们的天下了。陶大葵就在心里狠狠地笑,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我老娘这辈子全白忙乎了。
见陶大葵不肯去,陶多多就咬着牙,坚定地说:“今天不去外婆家吃饭,我就绝食。”声音尖锐地落到地上。陶多多和人说话,从不看别人,眼神飘散到很远的地方。陶大葵马上就闭了嘴。对陶多多,陶大葵向来是没有办法的。陶多多十二岁了,经常用这种方式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糖果,棒冰,苹果,有一次甚至是一个粉色的布娃娃。陶大葵细看陶多多,发现她和田加慧越来越像了,心里一阵发凉。这个世界上,她最讨厌的人就是田加慧,没有之一。
2
田加慧的家在下街脚底,独门独院,水镇仅存的几座老宅之一。老宅三进,窗上雕了花鸟,大半已经残缺,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院子也相跟着旧下去,满眼的苔藓和杂草。唯有一片百合,开得热烈,大瓣的,连气味也不同,是那种最浓的暗香。这百合有种不开则已,一开惊人的派头。多年前,田加慧的父亲就吊死在院子里。之后,那具苍白的尸体被拉到大街上示众,许多水镇人往尸体吐口水,有人还倒上了大小便。尸体横了多日,生出了无数的疽虫,臭味经年不散。水镇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对有钱人竟然藏了这么深的恨。那年,田加慧十五岁。
两个同母异父的林家姐妹已经在门口等了多时,见了陶大葵,一口一个大姐,亲亲热热,好像从小一起大从来没有分开过的一样。喊完后,就哭了起来,一个比一个哭得起劲,说:“想不到,我们家就这样散了。以后,我们就是没人管的孤儿了。”陶大葵没好气地说:“要哭,也轮不着你们先哭,她可是十岁就扔下我了。那又怎么样,也没见天塌下来。”林家姐妹正是花苞年龄,却浓妆,妇女打扮。一个喜欢打麻将,一个喜欢谈恋爱,在水镇都很出名。
进里屋,只见几个菜做得很地道。文火炖了半日的鸡,加了西洋参和枸杞,盛在白色砂锅里,汤是清的,里面该有的味道却全部有了。桂花鱼也不像家常做法,菠萝打底,颜色格外惊艳。是田加慧临时抱佛脚跟水镇的厨师现学的,说唐丽民的太太不是那么容易当的,起码要会做几道拿得出手的菜。以前,田加慧对过日子不大上心,经常不是喊这里疼就是那里痛,基本手拢着吃现成,最多摆个碗筷。喜欢的家务,笼统就几样,给几盆绿植的叶子抹灰尘,或者把自己的毛巾洗得雪白。老林坐牢那几年,家里不开火,领着女儿在食堂里混三餐,厨房都长出尺把长的白毛。
席间坐着老陶和老林。田加慧穿一件暗红色的海棠花旗袍,脖子手腕珠环翠绕,完全不是当年那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女人了。一尺七的腰身,腰板笔直,看上去瘦,却瘦得依旧很有内容。在水镇,田加慧是唯一日日跑步的人,三十多年,雷打不动。她扬着头,嗖嗖跑出一阵香风。
老林一直低着头,一口菜都吃不进去,坐牢都没哭,这下却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都往袖口上抹。老林劳改回来后,水镇人好些人看见他都不理不睬,还有一些人,假装关心他,但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在戳他的心。比这难受的还有,工资一分也没有,买根葱还要问田加慧要钱,人更是矮去一截。老林原来是水镇的搬运工,一身力气,除了天不怕地不怕,没有其他本事,再加上年纪也到六十边,实在寻不出事情好做,只好整天和弄里的老太婆打一角钱一个子的麻将,几盘不糊,冷汗都流出来。老林有权那几年,狂热得很,语录倒背如流,喜欢讲天话,自家老娘有没有饭吃不愁,倒是操心隔壁寡妇头上是否有花戴,一个眼风都能吓死人。当时,田加慧以为老林是大人物,看他的眼神,也是看大人物一样。人一没了权,威就自然没了。这次离婚,田加慧说把自己的退休工资留给他用,老林就满口答应了。他也是有脾气的人,早就受不了田加慧的冷脸,坐牢回来后连手都不让他碰一下,有几次实在忍不牢,厚着脸皮找前妻哭诉。前妻就笑着说:“我这么多年没去寻死,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天看你的笑话。我早说过,娶个天鹅,迟早要噎死。”前妻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年全水镇人排队看田加慧的屁股,老林竟然当着黑压压一群人的面哭得呼天抢地,把她的脸都丢光了。她也知道,老林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成了一个疯狂的人。
见老林哭,老陶想笑,却眉心打结,笑不出来。当年老陶和田加慧离婚,是老陶先提出来的,老陶最受不了的,就是田加慧受连累吃苦头,一心一意替她打算,直到田加慧转眼嫁给老林,他才发现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但老陶好像并不恨田加慧,因为田加慧嫁给他的时候,才十六岁,在老陶眼里就是一个孩子。老陶虽然是个粗人,但真心拿田加慧当宝贝,田加慧不想生孩子,老陶就一直依着她,熬到快四十了,才有了陶大葵。离婚后,老陶另娶了一个拖着四个孩子的寡妇,两个人又接连生下两个孩子,从此家里从早吵到晚,没一刻安耽。老陶一心一意对付九张嘴巴,买块豆腐都要算来算去,人便败给油盐酱醋,工作也失了心劲,刚解放时是水镇派出所副所长,到离休时还是,三十年原地打圈,没一点进步。
这个晚上,田加慧看上去心情很好,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前夫,说:“一切都是命数,还是一起往前看吧。”站起来,将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动作和多年前一样优美。老林和老陶就相互看看,说不出话来,都嘴张着,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两个人穿了同样的灰不溜秋的衬衣,领头皱着,看得到一层油腻。散席时,田加慧送给三个女儿一人一件旗袍。都是按她自己的尺寸做的。她说:“男人本质上都是动物,心好心坏一点不要紧,有女人味才要紧。”说完,摆出一个造型。陶大葵小时候看电影,总觉得田加慧就是那个隐藏起来的女特务,这时看着,愈发像了。
大家都觉无趣,作鸟兽散状。刚走到门口,屋里就传来了箫声。是田加慧平常最喜欢的《清平乐》,听得人汗毛都竖了起来。老陶用力吐出压在喉咙的一口浓痰,说:“这音乐,听着像家里死了人一样。”这次田加慧嫁给唐丽民,对老陶打击很大,比当年嫁给老林打击还要大。老陶十三岁那年家里穷得没饭吃,才跑去打游击,生平最恨的就是唐丽民那种有钱人。最让他想不通的是,田加慧在水镇生活了这么多年,看上去一直很要进步很要革命,补丁劳动装一大箱,开会总是第一个到,口号喊得比他还响,他原以为田加慧已经完全被他改造好,真正脱胎换骨,成为新社会的新人了,想不到都是装的,一旦遇上机会,马上就露出了原形。老陶回家想了半日,终于想起来,这个唐丽民的老娘就是当年举报田加慧父亲藏枪的人,唐丽民看人说话的习惯和他老娘很像。
3
小时候,唐丽民的老娘经常对唐丽民说:“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分水镇大户人家的东西。你看那张分来的红木老椅子,包浆越来越亮了。讲来讲去,还是老货最值钱。”据水镇人传,唐丽民的老娘原来想给田加慧父亲做小老婆的,没有做成,一气之下,就嫁给了田家看门的驼背。对这个传说,唐丽民从来就是不相信的。因为唐丽民的老娘一辈子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富靠省,大富靠抢。钞票多的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好在,唐丽民还没有成为有钱人时,他老娘就病死了。死于浮肿病。
现在,田加慧和唐丽民开始在水镇出双入对。一个穿着红色的皮衣,一个穿着黑色的皮衣,领子都翻着柔软的水貂毛。两个人看上去很搭的样子。早年前,唐丽民在供销合作社下的大众小吃店泡油条,人软得像一泡鼻涕,见人点头哈腰,腰杆从来就没有挺直过一回。有钱之后,气场就有了,出门跟个拎包的,吃饭请到上横头,话落在地下,啪啦有声响,没有一句不作数,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些年,田加慧和唐丽民不咸不淡地做着朋友,平常隔三岔五一起吹箫拉胡琴,合奏的《高山流水》,听哭一街人。也有话讲,说佛教,说基督教,说马克思,常人不懂的东西,他们都懂。但也仅仅如此。关于唐丽民突然发财的故事,水镇有许多版本,有说在北京打赌赢的,有说贩卖仿古瓷赚的,还有说摸奖摸来的,莫衷一是。但唐丽民自己从来不说,估计是要烂到肚子里了。田加慧以为唐丽民会跟她说,但以前没有,结婚后也没有。田加慧偶然提及,唐丽民每次都说:“就是大风刮来的。”这个说辞,跟对别人说的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