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伤飘浮

作者: 邱寻

十一岁生日那晚,我感觉到房间出现了一丝轻微的晃动。伴随着不易察觉的墙壁出裂的声音,我的身体感受到一阵转瞬即逝的托举。彼时我刚刚吹完最后一个气球,它照例迅速地从我手中飘走,升向天花板下早已经密密麻麻的气球群里。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些气球的力量。

生日是我一个人过的,我的房间里总藏着一些气球。整个晚上我都在吹着它们,在它们的身上写写画画,然后撒手,让它们飞向天花板。与此同时我在等待有人能够想起这事,走进我的房门,送我一个生日蛋糕或者小礼物。但我期待的事情并未发生,我的父母在隔壁一如既往沉睡。

我打算第二天一早去看看房间会有什么变化,我的意思是和其他房间对比,它可能升高了几公分,或者在墙壁上出现一道裂缝。我知道变化正在发生,可以立马冲下去看个究竟,但一个夜晚后或许更加明显。我躺在床上,那些气球距离我大约两个我的高度,或大或小,五颜六色,但在晚上看起来都一样。它们挤在一起,似乎需要一个数字来记录刚刚发生变化的瞬间,但我好像从没有好好数过它们。晚上它们总是模糊不清的,我数着数着便睡着了。生日那晚也是如此。第二天醒来,我寻思一定要好好数完它们,以纪念我的房间逃离这座大房子的开始。起床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寻找房间发生的变化。不过结果并不如我想的夸张,我的房间确实飘起来一点,但在视觉上微乎其微,大概只有一公分的高度,看起来也就比门槛高了一个指头粗细。吃早饭的时候,我遇见了即将出门的父母,特意将房间升起的事情告诉他们,但他们以为我在胡说八道,收拾着东西要出门。我拉着他们看向门槛,他们瞥了一眼,内外走了几步,转身对我说,好了,你要是觉得无聊就出去走走,不要一个人在家里胡思乱想。随后他们关上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

我一边收拾着东西上学,一边想着总有一天他们会后悔莫及。我幻想着把学校门口店铺里的气球买空,然后吹满整个房间,让它们带着我逃离到一个让他们后悔的高度。接下来的几天我买了各种颜色的气球,塞满了整个书桌,生气的时候便拿出来吹一个。但肚子里装下的闷气终究有限,我吹的气球,头两个还能迅速飘起,后面便停在桌面不动,堆积多了,从桌缘滑落,下坠到地面。

我第一次发现忧伤的重量似乎轻于开心。起初我并不能对自己解释清楚,随着年纪增长我渐渐乐于相信忧伤和开心是一种有重量的物质,弥漫着忧伤的气体向上飘浮,而夹杂着开心的气体,向下坠落。事情始于我七岁上小学的第一天,那天,大雨如注,回家的路泥泞难行,更倒霉的还在半路上撞见几个高年级的混混,我被摁倒在地洗劫一空后,惨兮兮地回家。我在楼道里已觉察到一丝紧张气氛,推开门时,果然我的父母正吵得如火如荼。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让人无法呼吸。他们看见我,才放轻语气,仔细观察过我狼狈的样子之后,两人又重回一种激昂愤怒的状态。这时他们不再彼此针对,两股洪流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出口,我被他们推卷着独自退回到自己的小屋。

这是第一回没有暗自落泪且下决心从此让眼泪绝迹。或许因为如此,夜里我胸口闷得难受,仿佛有东西向外膨胀,汹涌欲出。我辗转难眠,索性坐起来发呆,拉开抽屉看见气球,吹了起来。气球飞快地向上飘浮,比想象中更快,直到撞到天花板上,轻轻触碰后停留下来。我印象里气球生来飘浮,一开始也不奇怪。直到慢慢我不再感觉胸口发闷,而再吹起的气球任怎么拍打也无法升起的时候,我才发现并非所有的气球都能飘浮。这不算什么神奇的事件,但也需要一个说法,十一岁生日那天,我才将自己以往的猜测转为某种更为坚信的解释。

我的房间飘起一公分之后,我颇受鼓舞,开始为每一个飘浮的气球更为细致地标上日期,以便记录它们每一天发生的变化。每天起床我都会兴奋地去观察房间和客厅地面的差距,一点点小的变化都足以让人欣喜。我一开始不告诉他们,我期待他们走进我的房间发现这些变化,期待看到他们面对这些变化时手足无措的样子。

一星期后,我的房间上升到两公分了,但并没有引起他们注意。半个月后,房间上升的速度加快,已经有五公分了,但我依旧想等一等再告诉他们。大约一个月之后,我的房间距离客厅有了十公分的高度,我开始琢磨怎么去告诉他们,并隐晦地指出这是他们放纵的结果。某个假日的早晨我躺在床上不动,任他们叫我,就是装作听不见。,他们只好敲门,我依旧不予回应。于是门被打开了,父亲怒气冲冲地闯进来,被房间高起的门槛绊了好大一跤。我躺在被窝里感受到这一动作带来的失重,房间被重重地压下去一段,随后才缓缓升起。其中夹杂着几声墙壁间低沉的碰撞。

他吓得在房间中大喊,这是什么情况!我从被窝中佯装被吵醒,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脸无辜地看他。我的母亲也进来了,她的脚一踏进我的房间,楼板便开始下沉,她险些一个趔趄,哎呀大叫一声。我又感到房间向下轻轻晃动。他们一开始以为是地震,站稳后,发现并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才敢开始走动。他们惊慌地质问我发生了什么,我说我一直睡着觉呢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们相互搀扶,在门内外来回蹦跳,终于发现我的房间会上下飘浮。怪事!我的母亲紧紧拽住父亲的胳膊说。我的父亲同样手足无措,脸色铁青地杵在原地,嘴里喃喃自语着什么,让我赶紧从床上下来。

我在床边吊着双腿穿衣服,看着他们狼狈的样子,心里有几分小小的得意。

父母发现我的房间飘浮之后,再不敢来到我的房间,他们试图让我从里面出来。我拒绝了,告诉他们我就爱居住在一个飘忽不定的盒子里。他们对于房间为什么飘浮提出了种种假设,比如说因为楼板变质而产生了某种弹性的效果(因为我的房间在楼顶),甚至请来了专门的工程师。工程师考察后说,这个房间是一个完好的整体,刚好从整栋房子中脱离开,部分还保留着弹性连接,不过假以时日这些连接也会消失,整个房间便就此独立出去。他们询问造成这种后果的罪魁祸首,工程师说,没有外力原因,最有可能的,就是那些飘浮在天花板上的气球。

他们回想起我告诉他们关于房间飘浮的先兆,于是埋怨我对气球的所作所为,并要求清理它们。我堵在门口不让他们进来,一种奇怪的感觉让我拼命反抗,我对他们说,谁也不能动我的东西。

为了防止他们趁我不在溜进来搞破坏,我离开房间都带着钥匙。我等他们上班后去学校,赶在他们下班前回到房间。甚至假日里也足不出户,任他们怎么劝说也不离开,时间久了,他们只好妥协。他们怕我在房间里窝出问题,说,我们不碰你的房间,你放心出来。这是记忆中我们之间第一个正式缔结的承诺,不过也有条件,他们也不允许我在房间里随意吹气球了。我说我可控制不了,这得看你们的表现。他们站在一旁,两个人面面相觑。

某一天我在房间里蹦蹦跳跳地游戏,突然发现地面不再像之前一样具有弹性。疑惑之下,我仔细观察了房子,才发现他们偷偷加固了我的房间和整栋房子的连接。瞬间,我升起一股怒气,决心挣脱他们的束缚。我又开始吹起了气球。天花板下到底有多少气球,我也说不清楚。它们日复一日地堆积在那,新的挤压着旧的,偶尔有一些老化,自动陨落,便可以在地面发现它们破旧的碎片。在十一岁生日之前,它们记录了我纯粹忧伤的记忆,之后,似乎变成一种反抗和逃离的手段。就像现在我决心让我的房间飘得更高更远一样。

我一直想将这些气球好好梳理一下,或许它们可以有某种顺序,或许它们可以拼成一幅图画。天朗气清的一天,我搬来了梯子,走近天花板,用手拨开那些最外层的气球,才发现它们已经积压了三四层的厚度,最里层的气球颜色早已暗淡。我将所有气球重新编号。在拨弄那些早已褪色的气球时,伴随我的是重复翻涌的忧伤,以及翻动尘封已久的木箱般带来的呛人气味。并非所有的气球都有文字标记,即使写过文字的气球,留下的痕迹的深浅也会不同,一个标记于三年前某一日的气球上依旧清晰地可以认出“总有一天我要自己搬去一个大房子”;而另一个标记于一年前某一天的气球上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我的父母并非一开始就忽视了这些飘浮的气球,在天花板零散地停驻着几只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但这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当气球渐渐掩盖整个天花板时,他们才说,你什么时候能将它们清理一下。我经常拒绝道,我个子太小,够不到它们,等我长得够高了再去吧。他们渐渐看不下去,有一天拿着晾衣杆冲了进来,那架势仿佛要将它们个个戳破。为此我和他们狠狠吵了一架,才挽救了那些可怜的气球们的命运。这事同样被记录在一个气球上,上面愤怒地写着:你们凭什么管我的东西!我现在还记得他们被这番话震住的场景。

他们用钢材焊接来加强我的房间和整座房子的连接,其效果坚固无比,我的房间就像仅仅高出一个台阶的地面一样。我自然也不甘心,偷偷继续自己的计划。但这注定需要漫长时日,大概一年之后,我的气球才撬动了深埋在墙体的钢骨。这样一来,我的天花板又满铺了一层厚厚的气球。

那时我的父母相继出差,他们没有发觉我的房间又要开始挣脱他们的控制。在他们出差的日子里,我正为即将重获自由而得意,在夜里,我甚至都能听见房间缓缓上升、挣脱钢筋发出的沉闷的破裂声。有一天夜里,这种声音变得愈发真实,甚至差点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第二天醒来我发现,事实确实如此。这一次,我的房间在挣脱控制后足足飘出了三米的高度,要不是因为凸出的楼板被屋顶卡住,或许我早已飘到了半空。第二天一早我打开门,看到的不是亮堂的客厅,而是一片开敞荒凉的屋顶。我害怕地站在门口不敢出门,因为每走一步我都能感觉到楼板下沉再碰撞屋顶发出的嘎吱声。仿佛下一刻我的房间就要脱离最后的牵挂,飘飘荡荡地飞走。虽然一直想着逃离,但我还未真正做好独自飘浮在一片广袤天空的准备。

我开始在房间里踌躇不安,一方面希望他们能够目睹我的离去,一方面又对未知的飘浮充满恐惧。我打开窗户,也能看见蓝天白云,而且比以往更近,一切最简单的事物背后往往具有最大的魔力。尽管如此,这几日我始终待在房间里,足不出户,静静地等待他们回来。

从任何一条回家的路看向我家的房子,都会发现它的变化,屋顶上悬空飘出来一个盒子。我的父母想必也发现了,我从窗户看见他们回来时先是惊愕地在路边驻足看了一会儿,随后两人一路慌慌张张飞奔着回家。几分钟后,我听见楼道里出现噔噔噔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们便出现在屋顶,开始猛烈敲打我的房门。

开门的时候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怎么了,我说,你们回来了。他们上气不接下气,看见我依旧幸存之后,情绪才有所缓和,转而责问我房子怎么飘出来了。我说,是那些结构本身不牢固罢了,又指了指楼板和屋顶搭接的地方,要不是刚好卡在这,还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他们刚要踏进我的房间,我的房间便轻轻晃开,被屋顶卡住的部分便又少了一截。我说,你们不要上来,再上来房间就要飘走了。他们这才作罢,在屋顶上焦头烂额不知所措。他们又试图让我从房间出来,百般引诱,堆砌了不少诱人的承诺,我知道一去之后便不能再回到房间里了,于是守在门口丝毫不为所动。

我看见他们焦急得快要落泪,风不知从何时起,一阵一阵地吹过,他们的身体摇摇晃晃,我的房子也摇摇晃晃。我知道僵持不下不会有结果,更何况我已有几分于心不忍,于是我告诉他们,你们去找几根结实的绳子拉住我的房间吧。他们这才清醒过来。在他们去找人帮忙之前,我的母亲走近了看了看我,忍不住流下泪来。

工程师说,单靠绳子是固定不住的,需要更结实的钢索。于是一圈圈钢索捆住了房间的底部,从四角拽了出去,用钢钉深深楔进了坚硬的地面。几天过去,我的房间被持续的风吹离了楼板的控制,终于摆脱大房子的牵连,靠四根钢索的牵引飘浮着。因为钢索本身的弹性,我的房间还在持续上升,最终停留在距离屋顶一米的高度,这意味着,我需要一个楼梯才能从自己的房间下来。为此,他们又在楼顶和房间之间安装了可伸缩的爬梯,继续保证它和整栋房子之间的连接。

在这一切趋于稳定的时候,我看着他们为此忙乱而日渐憔悴的容貌,终于对他们说道,我答应你们,以后不会随便吹气球了。

我的房间自从飘浮之后,周围的人都想上来参观。我总是闭门谢客,我喜欢这种离群索居的感觉,仿佛和这个世界时刻保持着一种适当的距离,许多年后当我看到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时,不由得惊叹,某种程度上而言,这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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