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逢
作者: 什海1
警察拉开铁门,我想到了锒铛铁锁,心开始发颤。
他们把我推进去,锁上门走了,屋里黑漆漆的,仿佛屋子也是铁铸的。等我渐渐看清屋里站着几个人,又猛然想到,他们会不会扑过来揍我?这个想法在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嘴里又干又涩,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没人来揍我。我不知道他们在等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他们扑过来揍我。
又过了一会,有人说,犯啥事了?
我哆嗦了一下。
偷了?还是奸了?
谁偷了?我是见义勇为。
他们给你发奖状了?发奖金了?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
也对啊,他们让你在这免费吃喝嘛。
我眯着眼看他,他说,你到后面待着去。
我挪到牢房后面,才看见通铺上的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能闻见一股理发店里的旧毛巾味。我不知道该坐在床上,还是坐在地上,索性站着。他们没理我,挨个坐在床上,低下头,仿佛他们同时在想一个问题。我看见最后面的铺位空着,正准备坐在那,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挪到我身边,说,聊聊你的事吧。看见他咄咄逼人又暗含轻蔑,我觉得我不说点什么,他会喊人来揍我。
我简单说了说事情经过,那人说,你没我冤呐。你说我在街上好好地走,一辆车蹿过去,溅了我一身脏水,我那个火呼啦啦蹿起来,撵着车屁股猛追。追了几分钟,车堵在街上,我撵上去,让那货赔我的衣服,那货说,你找老天爷去,谁让他下雨了?我的火一下子蹿到脑门了,几拳就把那货撂倒了。你说他娘的这事能告到派出所,还是能告到法院?我不捶他,咋能咽下这口气?
他看着我,有点兴奋,又充满期待。
我本想听听他对我的事有何看法,他没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又看看其他人,发现他们眼睛暗了,脸色也灰蒙蒙的,如同霜冻过后的树叶,就算此刻把他们放出去,他们的眼睛和脸也无法闪现以前的亮光。
2
我只好四处看看,发现屋子里有个摄像头,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安静。
又过了一会,屋子后面那扇钢筋网起来的小窗户,那里亮堂堂的,如同有人推开了一扇门,大概十几分钟吧,那扇门消失了,我才猛然想到,我以为他们把我铐起来,第二天就会搞清谁是谁非,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我的脊背蹿起一股凉气,直蹿到头顶,额头开始出汗,脑子里回荡着一个声音——你得赶紧找人救你——找谁呢?我首先想到我妈。
说实话,我一直不敢想我妈,好像我不想她,亲戚朋友就不知道我被拘留了,现在,我怀疑她不知道我被拘留了,假如她知道这事,会找谁来救我?
思来想去,我姨夫和姨妈相继去世,她只能找我舅舅。我舅舅没退休前,我经常见他从皮卡车里钻出来,带顶安全帽,脚上套的东西像个切成两半的铁圈,咔嗒咔嗒爬到电线杆上,拿根杆子这戳戳那挑挑,现在,他经常跟一帮老头老太太在广场上打太极拳,除此之外,我很难见到他。我表哥在外县工作,是个小学教师,我表姐也嫁到那,每年正月,我才能见到他俩,他俩肯定没招。
我爸去世了,我觉得他解脱了,最起码,这件事没连累到他。
这让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突然踩空了。
更紧迫的是,这个事到底有多严重?
我四处看看,最后看着那个跟我说话的人。
我想请教一下,你觉得我的事到底有多严重?
他看了看我,说,你得问法官。
你意思是说,这事得法院判?有这么严重?
我刚进来时,跟你一样,觉得屁大点事,待两天就出去了,结果前几天,检察院批捕了,随后要过到法院,等法院判了,才能知道我该在这待多少天。
我的脑子乱哄哄的。那个人又说,你晓得这城里的水有多深?一个蹬三轮的,七拐八拐,就能找到一个牛逼人,敢站出来拿小胳膊跟你的大腿比粗细。我经常听人说这样的话,可一遇到事,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人眯着眼看我,说,你爸妈是干什么的?
我知道,我给他说我爸妈是干什么的,他会耻笑我,就没说话,但我心里清楚,我爸是布袋镇人,他二十二岁那年,跟他从小玩大的哥们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官,想办法把我爸安排在县城的塑料厂,他在这个厂里遇到我妈。我六岁时,塑料厂倒闭了,我爸妈开了个小店卖菜,我上初中后,他俩又租了栋二层楼,开小旅馆。我刚上大二,我爸去世了,我放弃了在大城市发展的想法,毕业后回到县城,参加公务员考试,没考上,也没找到自己想干的工作,就窝在屋里看大片,我妈隔几天进来打扫我的房间,我以为她会骂我,但她从来不骂我,我假装心安理得地躲在屋里,继续跟史泰龙他们手刃歹徒,浑身直哆嗦。等饭熟了,我俩坐在一起吃饭,很少说话,仿佛我俩不论说什么,都远不及我爸说的话。
偶尔去外面转转,我一直独来独往,因为我不喜欢跟来自农村的同学玩,他们要么说进入体制内的秘诀,要么说做生意得找什么样的靠山,我听得心里发凉,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什么门路的人。问题是,我找那些城里的同学,他们说的是谁如何从副科升到正科,谁又如何成为处级干部,我偶尔插句话,他们刚听两句就不听了,专心听那个极有号召力的同学说话,我才知道,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渐渐的,我出门前要戴副墨镜,好像戴上它,人活着所必须面对的紧迫事件就失去了那种紧迫感,而一些我喜欢的东西也失去了应有的颜色,不那么诱人了,遇到熟人,就假装不认识他,他也可以假装不认识我,感觉很轻松。
没过多久,我无意中发现,我妈每次扫客房里那些烟头酒瓶和一团团或干或湿的纸,就会嘟嘟囔囔,我觉得她的腮帮子里装的全是口水,说的话如同黑米粥咕嘟嘟冒泡,闪着马上要打盹的眼光,让天花板慢慢下坠,旧电器开始生锈,房间里散发着旧鞋子味。我开始坐立不安,只能离开小旅馆,在街上乱转。前几天,我转到东街,见一辆蓝色中巴车站在街边,它身后是高楼,高楼之上是蓝天,蓝得既透明又清澈,如同巨大的鱼缸,我觉得那辆车刚从鱼缸里游出来,站在街边等我。我什么也没想,就坐到那辆车上。车驶出城后,窗外除了树,就是庄稼。路过布袋镇时,街两边挖出又长又深的沟,路边堆着砖和土,大卡车开过去,灰尘遮蔽了两边的房屋。中巴车停下来,一个老妇人上来后,把一只腿上绑根布条的鸡放在过道上。谁也没想到,车走着走着,突然来了个急刹车,那只鸡猛地飞起来,撞到一个女孩的脸上,又扑到过道上,羽毛乱飞,突然不见了。那女孩摸了摸脸,半是迷惑半是惊慌,然后开始哭。
有人喊,快把车门打开。
司机刚把车门打开,那鸡滚到路上,扇着翅膀。
老妇人只顾撵鸡,一直撵到车外,鸡扇着翅膀躲她。
有个男人喊,你站住,准备往哪跑?还没给我们一个交代,就准备跑?那男人这么一说,人们吵嚷起来,要老妇人赔偿精神损失费、误工费,还要让她报销车费。老妇人一脸迷惑,说,你们问我要的是哪门子钱?有人给她讲刚才车里发生的事,老妇人撇了撇嘴,说,胡说嘛,我的鸡绑着呢,咋能飞起来伤人?那男人指着女孩脸上的伤疤,说,这么多人亲眼看见的,你还狡辩?再不承认,我就把你扭到公安局,有人会让你说清楚的。其他人说,对,就这么办。
老妇人翻了翻眼睛说,我刚才睡着了嘛,啥也没看见呐……
那男人说,你想抵赖,看大家答应不答应?老妇人开始嘟囔,你们放了我,我要赶忙去伺候儿子。她把“儿子”咬得很重,像要咬碎那个字。我正想说点什么,有个年轻人站出来说,咱们不能这样干,要索赔,得到法院起诉,把人扣在这,叫非法拘禁,得坐牢的。那男人说,除非你给我们赔,不然的话,她赔定了。年轻人说,你不要指我。那男人说,你拿不出真金白银,就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哪凉快哪歇着去。年轻人说,你嘴咋这么脏?那男人说,老子想说啥说啥,你管不着。年轻人扇那男人一记耳光。那男人咿咿呀呀地扑到年轻人身上,想把年轻人抱起来,然后摔在地上。年轻人猛地弯腰下蹲,又稳稳地站在地上。那男人一手按住年轻人的脖子,一手扭住年轻人的胳膊,年轻人哎呀了一声,眼看要倒在地上。我急忙冲上去,一脚踹到那男人身上,那男人晃了晃,我又踹了一脚,那男人退了几步,才倒下去。我又撵上去踢那男人的脸。那男人爬起来,满脸是血,他没擦,开始打电话,接着叫嚣起来,你们等着,有种就等着。
3
在牢里待了五天,他们把我带进一间屋子。铁窗外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说他是检察院的,口气很温和,问了几个问题,就走了。
我想问检察官,这事有多严重,又因为我从小到大,只要见穿警服的人,就想躲得远远的。没想到,在布袋镇,警察会踹开门冲进来。
谁叫常小贵?
谁叫万宏?
万宏说,这么快?
说话间,警察已经把我俩铐起来了。
我大声喊,我是见义勇为。
万宏说,就是啊,警察叔叔,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警察说,你们要说了算,我们干吗来找你们?
警车开出镇子,我才从猝不及防的、做梦似的感觉里渐渐清醒过来,见万宏把手铐夹在双腿间,低下头,恨不得把头也夹在裤裆里。我想起他站出来替老太婆说话,包括打人,甚至跟我喝酒,没(尸从)过。中午喝多了,他还拍着胸脯说,我爸认识很多人,就算警察抓了我俩,马上就放了。我听着发动机嗡嗡响,还有轮胎摩擦路面,传来持续不断又很有规律的、带着空旷感的声音,那是车轮碾着减速带。路边时不时出现一大片光伏板,蓝幽幽的。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庄,白瓷砖一闪而过,又一闪而过,随后是玉米田。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我怎么让警察逮了?这样一来,我即将面临着什么,是审问,坐牢?然后就不知道后面是什么了,脑子里全是些灰蒙蒙的东西,仿佛有人在我脑子里点着了一堆湿柴,浓烟滚滚间,火焰“轰”地一声,爆炸了似的,不但吓了我一跳,脑子也燃烧起来了。
那人敲诈一个老太婆,我们不应该出手相救吗?
警察没理我。
我俩不出面,那老太婆就惨了。
你报警了吗?
我来不及报警啊。
那人家怎么知道报警啊?
我感到事情肯定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脑子嗡嗡响,额头的汗流进眼睛,眼睛火辣辣疼,并且越害怕就越愤怒,开始不停地扭手腕,想猛地一下扭断这副铐住我双手的东西。警察抓住我的胳膊,一副见惯不惊的样子,一副早知道我会面临什么结局的样子。很快,手铐越勒越紧,不但手腕疼,胳膊也越来越麻,手腕也慢慢肿胀起来了。
万宏猛地抬起头,说,你安稳点好不好,瞎折腾啥?
你不是说你爸认识很多人吗,你赶快找你爸啊。
你不要提我爸。万宏吼道。
我看着万宏。他看我一眼,又差点把头夹在裤裆里。我觉得万宏给我脑袋上浇了一盆凉水,火苗渐渐熄灭了,只剩下失望,还有鄙视,这种令人厌恶的感觉堵在我嗓子里,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
第二天,警察带出去一个人,那个人回来后,拿只烧鸡,跟我说话的那个人夺走烧鸡,撕了个鸡腿,才让其他人挨个撕着吃。我能看出,他们知道自己该吃哪个部位。他让我撕鸡,我摇摇头。那个人吃完鸡,坐在我旁边。
估计检察院把我的案卷送到法院了,法院也快判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没听说过,公安局是做饭的,检察院是端饭的,法院是吃饭的?
我摇摇头,然后跟他们一起陷入沉思。
又过了半个多月,某个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来找我,问有没有人打我,身体怎么样,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没说话。她直了直腰,说,目前受害人鉴定为轻伤,你的事算刑事案件,已进入司法程序了。我说,他哪受伤了?她说,他鼻梁骨折,下巴有裂缝。她又看了看我,说,民事赔偿方面,你准备接受调解,还是等法院判?我脑子“嗡”地一声,说,万宏先动的手。她说,办案民警找的几个目击证人都说受害人没惹你,你直接冲上去打了受害人,而且万宏和受害人的口供对你很不利。我说,他欺负一个老太婆就没事了?她说,不诉不究,你懂吗?我说,我宁愿坐牢,也不赔钱。她说,我建议你把民事了了,不然,以后会很麻烦的。我想不通事情为什么发展成这个样子,就说,你们应该去找那个老太太,她能证明我为什么要打那个人。她说,我知道你会说这个事,来之前就专门问过办案民警,办案民警说,他们找过这个老太太,老太太说,我不知道他们为啥打架,再说了,又不是我让他们打架的。我的脑袋开始嗡嗡响,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她说,事情就是这个样子,你要有心理准备,等检察院批捕了,法院开庭审理的时候,如果我有机会帮到你,肯定会尽全力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