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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马小盐忠实的母语啊
我要继续在你面前摆下各色小碗
——米沃什
一
再次走近这所窑洞四合院,宋山涛已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宋山涛也就十五六岁。在宋山涛的记忆里,这是一所人声鼎沸的大杂院,院子里有唐姓、王姓、霍姓以及宋姓人家。整个大杂院里,住的都是本县赫赫有名的地主家的后代们。据老辈人讲,之所以把地主后代们聚在一块住,是因为他们成分相同,不会互相嫌弃。但宋山涛成年之后总是怀疑,此类居住规划,更多的可能是方便特殊年月开会时好聚集罢了。
宋山涛站在铺着鹅卵石图案的台阶上,望着被岁月锈蚀的乞丐般的大门,恍然觉得这破败不堪的大门后面,会伸出一张卷毛狗般的小圆脸来:那是童年时期唐阮的脸。唐阮有一头细密的小卷毛,眼睛大而圆,这让年幼的她看上去不像中国人的小孩,而像一个来自异国的玩偶。长得漂亮会得到人间偏爱,即使是地主家的后代,唐阮仍旧会因为卷毛与大眼睛,被所看到的人不由自主地亲昵地抚摸脑袋。这招来了唐阮的厌倦,不耐烦的时候,她会小兽一般咬抚摸者一口。当然,宋山涛不会被咬,他的抚摸在唐阮所允许的范围内,他是她最亲密的玩伴。
这大门在宋山涛的记忆里,自有一股无法言说的威严。它有门楼,有高耸的飞檐,飞檐下不但镂刻着“耕读世家”四个字,还配着两幅栩栩如生的木雕图案——一边是一个手握书卷的儒生在读书,另一边则是一个农夫在耕地。门前有两只硕大的石狮子,他和唐阮常常爬上来爬下去,有时候举着一根树枝当长矛,在石狮子上杀伐疆场,驰骋万里。那时候大门的两边,常常贴着革命语录。如今,石狮子上落满灰 尘,右边的那只前爪不知何故,还掉了一个脚趾,门匾上的对联也早已不见,在半截被风雨洗涤至淡粉色的横幅后,裸露出一个蒙满了尘土的褐色的木质“唐”字。这是唐家大院,有二十六窟石头窑洞,东、南、北各六窟,西面四窟,留了两窟窑洞的空间,给大门一进来的照壁作为回旋的余地。东面的窑洞旁,南北向各伸出两个侧翼,有两个砖石堆砌镂空的小圆门,圆门内各有两窟窑洞和一个小花园。据说这小圆门里的房子,原本是唐家的侧房——姨太太们的住处。那个时候,肤脂县所有地主后代们都集中住在唐阮家的祖宅里。
大杂院住了二十多户人家,作为正主的唐家,却住在南面小圆门里的两窟窑洞里。据说唐阮爸爸唐之杰在分窑洞时,自动检 讨,说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东面正窑,只配住在这小侧院里。下班后更需要多加劳 动,多多改造,因此三番五次地申请窑洞背后早就被挖掘得千疮百孔的菜园子归他耕种。当时谁也没看出这选择的重要性,那时候大家都觉得共产主义很快就要实现,人人都会吃饱,所以就没有唐之杰的先见之明,就任唐之杰种那块地去了——县城周边大片肥沃的土地,没有土改之前,几乎都为唐之杰家所有。唐家富甲一方,名声显赫,要不也不会盖起这么一大所宅子。当唐之杰只要两窟位置不好的窑洞、一块早已没人料理的菜园子作为安身立命之所时,主管住宅分配的人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宋山涛记得,自己比唐阮大三岁。关于那个年代的记忆,他们是模糊的。当时年龄小,记不清各种社会变故。唯一记得的是那时不怎么上学,整天都在玩。院子里那么多孩子,宋山涛最喜欢带唐阮玩。唐阮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比男孩子还皮。爬树、翻墙、钻狗洞,甚至捅马蜂窝,没有她不热衷的。她是最好的玩伴,小孩子漫山遍野地疯,难免磕磕碰碰,有时候磕破了皮,流出血来,她抓一把土捂住,止止血,也就过去了,从来不给家长打小报告。
最初和唐阮一起玩,不能说宋山涛没有私心。那个年代,凭粮票吃饭,大家都饿。山涛家十口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再加上兄弟六个,个个抢着吃。但唐阮好像没有挨过饿,唐之杰用于劳动改造的菜园子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那菜园子里,唐阮的爸爸妈妈种菜不说,还养四箱蜂、一群鸡、一只奶羊。所以唐阮吃的饭是香的,常常有韭菜炒鸡蛋,唐阮喝的水是甜的,里面加了蜂蜜。唐阮家人少,连爸爸妈妈,才四口,唐阮只有一个哥哥。山涛只记得唐阮有一个哥哥,但从来不记得自己和唐阮的哥哥玩过。好像记忆的拼图哪里缺了一块,山涛不但不记得唐阮哥哥的相貌,甚至不记得唐阮哥哥的名字,只依稀记得唐阮的哥哥比唐阮大十多岁,年龄差距太大,于是他成了唐阮童年时期哥哥的替代品。山涛迷恋唐阮的饭、唐阮的水、唐阮的卷毛——摸上去似乎在抚摸黑色的波浪,卷毛的漩涡好像可以给手心挠痒痒。
人和人有很大的差别,宋山涛抢着吃饭,唐阮却不怎么爱吃饭,更不爱喝羊奶,她说羊奶腥。每次开饭,唐阮的妈妈就满院子地喊:阮阮,阮阮,吃饭了。玩疯了的唐阮不是藏在柴堆里,就是躲在存储土豆的地窖里,还捂住山涛的嘴,让山涛不要出卖她。山涛就说,你把碗端到这里来,我们一起吃。两个小孩子端着碗一块吃饭的时候,唐阮就把鸡蛋扒拉进山涛的碗里。山涛吃了鸡蛋,更想和唐阮一起玩了。他可不想鸡蛋这么稀罕的东西,让大杂院别的孩子抢了去。
唐阮封存在宋山涛的记忆里,就像封存在岁月里的一块琥珀:一个永远五六岁的卷毛丫头,狸猫眼,会爬树,偷青杏,摘葡萄,棍敲枣子,急了咬人,无恶不作。常常还把冬日里流下来的清鼻涕,吹起泡泡,让他观赏——那个时候没有泡泡糖,小孩子们总是要自己发明可玩的玩具。当宋山涛在清冷的冬日里拿着小刀砍树枝做红缨枪的时候,唐阮手里拿着一本书,一边读,一边拖着流下来的清鼻涕,时不时无聊地把清鼻涕吹成泡泡。她似乎在这方面拥有难得一见的天赋,把鼻涕泡吹得又大又圆。宋山涛知道,如果说树枝是他做木枪的原材料,鼻涕则是唐阮吹泡泡的原材料。都是玩,只是原材料不同而已。唐阮是八九岁时离开唐家大院的。从此之后,雁断鱼沉,久隔音尘,再也没有见过。他记得搬家的那天,他跟着大卡车的屁股跑了很远。唐阮趴在装满家具与书籍的卡车厢后面,不停地对他喊:“山涛哥,你要来找我啊!山涛哥,你要来找我啊!”宋山涛眼泪鼻涕混在一起地答应着。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唐阮的爸爸抢先一步去榆市,举家搬迁了。大杂院里的人说,唐之杰找到了他祖上埋藏的金银财宝,有了发家的第一桶金,去外地做生意去了。
如今的宋山涛,虽然是A市一所著名大学的历史系系主任,却活得非常疲惫。外人眼里的他,是魏晋史领域的专家,名声在外,著作等身,他自己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为了捍卫屁股下面的位子,脑袋上的头发争先恐后地离他而去。他的头顶出现了与地球相类的环保式灾难:头中央的黑森林在不知不觉中被岁月尽数砍伐,仅仅留下周边的一圈毛发,在捍卫着这颗脑袋的最后尊严。
严重流失的毛发,使得宋山涛看上去油腻且猥琐。这是代价!每次照镜子的时候,宋山涛看着自己的秃脑袋,总是如此自我宽慰。这是代价!人生在世,很多事要付出代价。他屁股下的位子要求他脑袋上的头发付出代价,就如忘掉纯真的童年,是成长的代价一样。最近宋山涛正在写一篇名叫《马克思主义与竹林七贤》的论文,论文写得比较艰难,常常写着写着,他就会神游千里。马克思主义太艰深了,不是他一个历史系教授能轻易搞懂的。一天晚上,他恍惚间看到了唐阮:那小女孩穿着水蓝色露腰的绵绸小衫与短裤,一头卷毛,从小圆门里出来,跟在他的身后,跑出了大门,跑过了马路,跑到了小溪边,一起捉蜻蜓。蓝紫色的苜蓿地,在夕阳里有一种近乎妖邪的美,蜻蜓的翅膀大如团扇,透明宛若熠熠生辉的水晶,他逮住一只,转身把刚刚捉住的蜻蜓交给唐阮,却顺势压倒她,趴在她的身上,扒拉下她的小短裤,把自己下体的物件理所当然地塞进她的两腿之间……
宋山涛一个激灵醒了过来,高度警惕的脑细胞让他醒了过来,他在电脑椅里睡着了。醒来他还朝四处张望,书桌前只有电脑屏在闪着白痴般的光。妻子显然没有进来扰乱他灵感的打算。这个梦让他吃惊的不仅仅是唐阮,这么多年,他几乎忘记了她的脸。更让他吃惊的是这个梦色彩缤纷,而他以前做过的大多数梦是黑白色。也就是说,他的潜意识像一台黑白摄像机,冲洗出来的梦都是黑白色调。他曾因此咨询过精神分析方面的专家,他们告诉他,做梦时大脑细胞不活跃,感官处于混沌状态时,大多数梦就是黑白色的。彩色的梦一般是主管视觉的脑细胞处于半活跃状态导致的。这说明,他的梦不够精彩,那是因为他睡眠质量好。
但这个梦最令宋山涛不安的是梦里的那个片段,激活了他的记忆,它来自现实。那也是宋山涛和唐阮曾经玩过的游戏之一。小小年纪的他,偶然在一个夜晚借着窗户里射进来的月光,看到自己的父母气喘吁吁地做一个古怪的游戏,就和唐阮一起玩的时候,在蓝紫色的苜蓿地里学着做了起来。于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在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身上复演着人类伊甸园里最初的一切。当然,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孩子,一切都是闹着玩,他也没法真正进入唐阮的身体。但他的性启蒙来自一个五六岁的童稚女孩,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和唐阮躺在小河边的一块大石后,互相端详着彼此身体部位上最大的不同。他第一次看到了女性的神秘之物——一个由造物主打造的花朵般的精致之物,扳开来粉嫩得令人心疼,美得令人眩晕。原来,最美的花朵隐藏在唐阮的私密之处,这对年幼的他来说,真是天大的发现。这导致宋山涛成年之后,每次目睹到成年女性的那个丑陋的器官,总要复习一遍唐阮赠予他的这幅原始美图,才能正常起来。当他和妻子度蜜月时,一起去美国的一个展馆看画展,这眩晕感再度猛然袭击过来。他脸色煞白,几乎无法站稳。妻子问他怎么了,他说身体不舒服,可能是刚才吃的西餐不太合胃口。其实,悄然撼动他的却是佐治亚·欧姬芙的那幅画《浅色鸢尾》——那幅画有一部分简直像拷贝自唐阮的身体,画家只是将它放大数倍而已。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一个梦?他是魏晋史领域的专家,投怀送抱的女性大有人在,且和妻子关系融洽,不至于饥渴至如此地步。此后几天,他不断地梦到唐阮。起先,他怀疑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就去医院检查,结果却没有多大毛病。接着,他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据说,一个人开始缅怀往日,便是衰老的征兆。接二连三关于童年的梦境,让他觉得自己的晚年像裸露的头皮一般渐渐浮出了水面。这些梦是潜意识塞给他的一把回归童年的钥匙吗?这促使他一边利用关系打听唐阮的下落,一边打电话向老县城的朋友确认那所大杂院是否还在。在一切皆在变动的时代,他不知那所老院子,是否仍旧在老地方等他。
二
最近好几个人向史骀打听唐阮,唐阮曾经是史骀的女朋友,一个比史骀大十多岁的女人,只是她在史骀的生活里消失了很久。现在想起她,史骀都不清楚他是否认识过她,他甚至不能确定她是否真实存在。每次翻阅照片,史骀都惊惧地发现,唐阮的影像在渐渐地变淡,变浅,变得遥远。正若黄昏的光线滑过对面的墙垣,她的面孔在那些藤类植物的枝枝蔓蔓间变得古旧、模糊,不可辨别。一如她的撰稿生涯。她最早是一本时尚杂志的记者,后来则因生性散漫,成了一个自由撰稿人,撰稿仅仅是她谋生的一个手段罢了。她撰稿喜欢不停地变换笔名——她不想被人记住,更不喜欢面对镜头。她认为写作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职业,一如农民种植庄稼,是一件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她更愿意做一个写作现场的隐身人。
史骀仅有的一张有关唐阮的照片,是偷拍的。唐阮说,当所有的人都希望将生命过程的每一瞬间都定格下来的时候,实际上什么都不曾定格下来,人类不过是在制造大量的影像垃圾。照片不过是些卡片化的记忆,我们陌生地坐在那卡片里,却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谁。说这些话的时候,唐阮静静地蜷缩在史骀的怀里,如一只贪睡的猫咪。
这张偷拍的照片,是唐阮的侧影。光线穿过墙垣,将她的身体劈成两半,使她的身体处于一半是光明一半是阴影的构图里。她穿着史骀宽大的灰色羊绒外套,内里是白色的真丝吊带睡裙。当时唐阮刚下楼,要去取快递,史骀顺手偷拍了这一幕。这是一个奇怪的形象:宽松与紧身、毛织品与丝绸、沉重与飘逸混合起来,使得这形象有一种严肃的性感,一如她这个人。唐阮是一个矛盾体,天真起来可以把火龙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弄得整个厨房宛若屠杀现场,成熟起来可以和你激辩几天思想史。她常常黑发红唇地招摇过市,却并不在文化界谋求任何知名度。她看上去像一个荡妇,却不谙世事至令人发指。文化圈男男女女亲昵地交换体液,她却因为洁癖,持守着自己洁身自好的节奏。她矛盾得不像这个时代的人。当然,你也可以认为她是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神经病,一个与社会格格不入的人。但史骀喜欢她的恰恰是这种与时代既不过分亲近又不过分远离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