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 绊

作者: 李东文

广东的秋天,气温并不比那该死的夏天低多少,但昼夜有温差,好歹能舒服些,就连阳台的茶花浇水后也生机勃勃,不再像前段时间那么半死不活的。这间尚未投入使用的豪宅的主人,喻志海,小时候住在矿区的山上,屋前屋后,学校操场周围,有不少山茶花,所以,他对茶花情有独钟。这是他买下的第四间房子,人尚未入住,好些盆山茶花已经入住。新房子的阳台大啊,多摆十盆都没问题。入秋以后天气干燥,他每天都得过来浇水,有时还带着他的挚爱,那条白色京哈,小柏林。

该搬的都已搬到新屋,想添置的家具也添置了,请朋友和父亲等人过来吃餐入伙酒,即可入住。国庆前几天,装电视的师傅刚走喻志海马上开始搞卫生,不仅用上了94消毒水,还喷空气清新剂。他自称有轻微洁癖——在我看来,他这个人不单单洁癖,还有强迫症,有什么事情、什么人,不如他所愿,便像天要塌下来一般,不折腾到自己心满意足不罢休。

搞完卫生,他怀抱小柏林端坐于客厅中央的真皮沙发,一人一狗,紧盯着前面的超级大电视,颇有几分自得。怎么感觉电视有点左歪?他问小柏林是不是,小柏林温柔地舔了舔他的手。他起来绕到沙发后面求证,似乎没有歪,又似乎向着右边歪了……走远一点看,电视墙更有气势!

电视墙用的是天然大理石,整体一幅画的构图,朦胧的群山,山脚有水,高端典雅大方得体,浑然天成。客厅的大理石地板,厨房和洗手间所用石材,直接从云浮的石材生产厂家购买,绕开了佛山本地供应商。他的这份精明,一般人望尘莫及。

佛山距离云浮一百多公里,雷厉风行的人早出晚归,一天时间能搞定,问题是,喻志海去市场都要货比三家,买狗粮能在网上逛几个小时。这样,他不得不在云浮住了一个晚上。不过刚刚好,石材专家肥仔胜,也是个磨磨叽叽、拖泥带水的人,十分乐意陪伴喻志海全面考察云浮石材市场。喻志海是肥仔胜的偶像加人生导师,无论是事业发展还是人生抉择,喻志海都给予了肥仔胜高明的指导。

国庆期间喻志海新居入伙,请我们全家和肥仔胜吃饭,津津乐道地向我妻子讲述家中各样东西的购买过程,我在一旁插话:“如果人人都像你这么精明,不会有商品经济,街上超过一半商铺要倒闭。”他双目一瞪说:“愿意做傻×让人宰割,是有钱人的自由!”

他有时像叛逆期的孩子,说话不分轻重,让人下不了台。有时遇见厉害的反咬一口,又把他弄得狼狈不堪。因为这天妻儿都在,我比以往更加愤怒。每次跟他聚餐,他都要冒犯别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如果你特别饿多吃了一碗饭,他会说你这是吃别人的不心疼!有一次我们打完球去大排档填肚子,老板十二岁的儿子写完作业十分兴奋,用那种被戏称为六亲不认的步伐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喻志海说:“嗨,大少爷,你痔疮发作了啊?”老板娘一拍桌子吼:“你才得痔疮,你们全家都得痔疮!一把岁数说话还这么阴损!”此后我们再也没光顾过那间排档,怕老板娘在菜上吐口水。

入伙那天,大电视一直开着,开始是喻志海的父亲看年代久远的战争片,后来喻志海调到新闻联播,我不想看新闻,换成了体育频道,喻志海从厕所出来马上又调回去,大声说,哪个狗胆包天转台,难道不知道我天天都要看新闻联播的吗?我想跟他杠一下,被妻子用眼神阻止了,怒而去阳台抽烟。

之前喻志海住在我家楼下,因为共同的爱好,运动,我们成了好朋友。我和妻子都要加班的日子,还读幼儿园的孩子托他母亲照顾。他母亲是个大善人,我儿子小的时候她尚在人世。我爱运动,却没有运动天分,网球和健身,他手把手帮我提高了很多。真没想到,多年以后我们的友谊会走上歪路,我们之间相互鄙视却又难以离开彼此。

扯远了,再回到国庆前。喻志海带小柏林参观豪宅的各个房间,回到美轮美奂的客厅,还是觉得电视被师傅挂歪了,自己动手摘下,重新挂上——好啦,非常端正——电视晃了晃,摔到大理石地板砖上,屏裂了。打电话联系厂家,说可以修,费用比新买一台少两百块。他又买了一个全新的。吃饭时喻志海绘声绘色讲述事情的经过,以自我谴责的方式炫富。我只想早点吃完离开,一声不哼,喻叔叔耳背听不清,不搭话,他的儿子和妻子——或者说是前妻,早就知道了此事,也不发表意见,何阿姨,喻志海的继母,向来惧怕喻志海,压根不发言,只剩下肥仔胜一惊一诧地助威,最后还总结:“我最佩服海哥的地方是,近万元打了水漂,还能闲庭信步、妙语连珠!”

好一个闲庭信步,我差点没被嘴中的菠菜呛死。肥仔胜心中,喻志海是神一般的存在。

我突然发现,喻志海二姐和她女儿没有出席家宴。喻志海与两位姐姐关系很好,大姐在深圳不过来也就罢了,二姐也在佛山禅城啊。我刚提了一嘴,喻志海便说,你吃肉、喝酒,别问。妻子在桌下踢了我一脚。我谎称饱了,去阳台抽烟。我和喻叔叔烟瘾大,开饭前我俩在阳台外面抽了不下半包烟。喻志海妻子,或者说前妻,招呼我和老人进屋抽烟,说今天是好日子,不必拘泥。话音刚落,正在低头玩手机的喻志海大声说:“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说了不能在屋里抽烟就不能!”说完得意地笑了起来,大概是认为自己很幽默吧。总之这天我从进屋到离开,都感觉别扭。喻志海尚未从超大电视的损失中缓解过来,拿所有人出气,包括他七十多岁的老父亲,气氛怪怪的。

阳台外面湿漉漉的。雨变小了,风变大了,微微有些凉意。从他家十八楼的阳台望下去,光线幽暗,树影婆娑,整个小区像在没完没了地哭泣。上午还阳光普照,下午开始下雨直至现在——喻志海后来告诉我,在这样的天气入伙,令他十分郁闷。

妻子推开玻璃门出来与我并肩而站,小声问我,海哥的豪宅是不是很漂亮。我笑笑说,初看又漂亮又高档,细看每一件家具,每一个摆饰,甚至每一盏灯都相互冲突……妻子说原来是这样,我懂了,是没有整体概念。我握一下她因为天天烧菜而变粗糙了的手,欲言又止。

网约车快到了,我招呼家人离开。喻志海的前妻大呼小叫,说糖水都还未吃!我说吃了太多山珍海味,吃不下啦。她又去折腾还礼。我们送了个豪华水果篮,里面有个大红包和一瓶挺好的红酒。我说嫂子别弄了,地湿,东西不好拿。喻志海在边上说,包装这么漂亮,别拆啦……结果这天更晚一些的时候,何阿姨拿了一袋苹果来给我们,算是刚才的回礼——她说有来有往,大家兴旺。喻叔叔跟何阿姨现在还住在我家楼下。在喻志海买下别的豪宅之前,我们两家人做了十多年邻居。

妻子在出租车上告诉我,喻志海二姐的丈夫上周去世了,所以她与女儿没来。我说,可他二姐都已经离婚十年了呀。妻子说,海哥大概认为,前夫也是亲人吧,反正就是吃一顿受气的饭,按我说,在家吃更自在!我说这倒也是,他自己与老婆也是离了婚的,可他老婆还是他老婆……我扫一眼闭目养神的儿子,不再说话。按道理,我俩不该在十多岁的孩子面前说人长短,哪怕他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喻叔叔跟阿姨(喻志海生母)那么好的人,却教出了三个都离了婚的孩子。后来肥仔胜酒后与我聊婚姻,感慨自己犯傻的同时又说,柳若岚,他若岚姐的弟弟和妹妹,也都离了婚。

这个带着微微寒意的初秋夜晚,我有些恨自己,甚至无法理解自己——我脑子坏到什么程度,才与喻志海这个刻薄的人交上了朋友,并让两个家庭相互渗透到如此程度。与他相交多年我才发现,他是个全身上下散发毒气的人,他眼中所见,全是别人身上的缺点。

我妻子说,她每次与喻志海说话都感觉怪怪的,有种莫名其妙的危机感。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是喻志海的长相不自觉地给了别人压力。从左边看过去,喻志海挺帅,右侧也还好,正面却很不协调,因为他左右两边脸不对称,大小和物理结构都有明显的不同。

深秋的一个夜晚,天气晴朗舒适,我像往常那样在小区散步。地上到处都是枯叶和垃圾,踩上去沙沙作响。落叶实在太多了,地毯一般,走到哪里都避不开。以前那间物业管理公司糟糕之极,被业主联名赶跑了,新的又还未入驻,差不多一星期了吧,我们小区处于混乱状态,连清洁阿姨都没有。我们这里是全市第一个商住小区,有二十多年历史,几千间住宅,几万居民,区内有两间幼儿园、一间小学,还有很大的中心花园和五六个几百坪的小花园,有篮球场和泳池,单杠、双杠、机械式跑步机等等,还有数不胜数,又高又大的树……现在有了满地落叶和没能及时清理的垃圾,整个小区又臭又乱,更像个贫民窟。

我打算去剪头发,穿过前面那个小公园就是我光顾了将近二十年的理发店。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我不敢再往前走。是何阿姨的声音。何阿姨站在路灯旁边的单杠下,一边做拉伸运动一边跟老头调情。我下意识止步,顺势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正好歇歇脚。何阿姨说她养的几盆月桂总也不开花,还很惹虫子蚊子,老头说不开花是缺肥,他家那几盆开得很好,是用尿淋的。老头还真是个人物,用这么大的声音讲这么粗俗的话。何阿姨说,懒得管了,反正我现在很少在家,饭都不想回去吃,跟个聋鬼没法说话。聋鬼是喻志海的父亲,喻叔叔。老头说,你来我家吃呗,反正我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在家。何阿姨说,你孙子不是跟你住吗?老头说,他上学啊,只有晚上回来睡,周末也不在我家住。何阿姨说,你老婆都不在好几年了,你该再找个人啦。老头说,上哪去找呢?你又有了老喻。何阿姨说,明天去你家吃午饭……接着何阿姨抱怨喻志海对她,表面客气,实际上粗暴无礼,对老头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起住时天天口角,不一起住了,过来吃餐饭吧,也像恶霸那样……喻家的事情,我知之甚详。母亲尚在人世时,喻志海还算温和,对老人嘘寒问暖——母亲去世三个月,父亲与何阿姨同居,抹杀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柔,对待老父亲和继母,与对待外人同一个态度,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甚至恶言相向……

喻叔叔与何阿姨同居了三个月后登记结婚,令所有人大跌眼镜,尤其喻志海,一次又一次跟我说:“他们有什么必要结婚?”

何阿姨比喻叔叔小十来岁,消瘦,身体很好,也很活跃,爱跳广场舞,与小区内别的老头老太太打成一片,经常结伴做短期旅行,要不然就是在树下或者店里打那种一块两块钱的麻将……之前有几次,她忘记了平板电脑或者手机的密码,我去她家帮忙弄,喻叔叔在看电视,没有声音,何阿姨说反正他听不见,开不开声音无所谓——他们家的日常是何阿姨用平板电脑追剧,喻叔叔霸占无声的电视。

何阿姨和老头的情话愈来愈露骨,愈来愈让人不安。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原地折返,绕路去发廊。

平时与何阿姨聊天,她乐呵呵地讲些开心事,真没想到她心中藏有这么多怨气。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在自己家里与儿媳妇相处不来,来到喻家,被喻家人怨恨。喻叔叔人挺善良,可是毛病多,光是耳聋又不肯用助听器这一项就够人头大,何阿姨每天都吼得嗓子眼冒烟。

我不是很理解何阿姨与喻叔叔,他们的生活,连拼凑都算不上,为何还要勉强在一起?从一开始何阿姨就嫌弃喻叔叔不讲卫生,三五天才洗一次澡,其次是,口味相差甚远,经常各吃各的,分房睡觉——何阿姨不仅嫌弃喻叔叔脏,也嫌弃他的鼻鼾声。喻叔叔交代喻志海,他不在以后,对何阿姨不必太仁慈,因为何阿姨对他实在不怎么样。记得我当时对喻志海说,两个老家伙这么相互折磨有啥意思?喻志海说,没准人家就好这一口。儿子这样讲自己的父亲,令我有点意外。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喻志海自己与前妻柳若岚,也一直都在相互折磨——不舍远离,却又无力贴近。

虎年春节前一个月,喻志海再次邀我自驾游。他是事业单位的聘员,所在部门特殊,事情多时没日没夜做,能存很多能用于调休的加班工时,再加上部门管理不完善,提前安排好工作或者请同事掩护可以开溜很多天,所以他经常趁着旅游淡季出游。他最近这十年才频繁外出旅游,以前,他为生计奔波,无钱,也无精力折腾,所以我认为他不是真正的旅行爱好者,是补偿心理作怪。为了补偿自己所经历过的磨难。

我还未忘记上次一起外出旅游,他带给我的难堪,第一反应是拒绝,但当他提到,希望我儿子也一起出去走走,我就没法再拒绝了。从鼠年开始,学生大段大段的时间不能回到学校,老师通过网络授课,我儿子过度使用手机,染上手机瘾,心理出现问题,与现实生活脱轨,休学在家——喻志海知道这个事后很是关心,尝试过多种方式,试图帮他戒断手机瘾,重新走上正轨。我不知道喻志海跟我儿子是怎样沟通的,总之臭小子对我和他妈妈,敌意越来越明显——他认为自己的痛苦,根源在父母,尤其是我,罪无可恕。我与妻子不知拿这个神经兮兮的儿子怎么办,被折磨得几近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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