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向北

作者: 张全友

风穿裤筒而过,都快成精了,那缕舔舐肉皮的风头儿,真像老娘为我补裤裆的手指头儿,逗得人浑身酥痒激灵。

那年,矿二小的天,泛乌黑。云块像冰层,盖在头顶。我穿着劳动布裤,开窟窿眼的,上身赤条条,走路松摇摆胯。路有石头,泥蛋儿大小,使劲一踢,飞去老远的臭水沟。我笑了,一摸后脑勺,头发像堆乱茅草。我又揣摸兜里,有块硬窝头,肚皮瘪了,随手掏出啃上几下。脸呢,扬着,泥猴儿似的挂满傲气,怎么看,都不像个十六七岁的小后生。南街有水房,屋檐很低,瓦沟都长了数拃高的草,我们常去那里喝水。水龙头拧开,头杵下去,银亮水注鼻子嘴角急冲,飞溅的水花儿,白色的蒜莲花一般散开。我们不管这些,只顾低头吸溜,喝到肚子咕咕开叫,爬起来,脐眼儿像个羊尿泡样鼓出,完毕,嗝声连天地撑起腰,摸蹭鼻子瞪着眼珠,踏过几块绿苔滚石,就跑到操场玩弹泥蛋去了。

矿二小的操场长满杂草,草绿却没能压住学生踩踏起的黄土尘。这时候,操场像个战场腾云驾雾的,学生们个个都是勇猛的兵。他们头发和我的一样,长得也像一堆堆乱草,快开花了。一排草样头发的孩,齐刷跪倒,屁股高翘,挤眼瞄准,大拇指拨住中指,凝神定气,任土尘飞扬,发力一弹,泥蛋箭似的,吱溜滚出去老远,击中对方阵营的泥蛋脑袋,哇!赢了……

四周悬起一片叫好,又戛然而止。

懒虫过来。

他的后面,还跟着几个邋遢的混混。

见他来,我们都伏下头去,弹的不弹了,跳的不跳了。他左看右看,看谁不顺眼,屁股蛋抽几脚。被踢疼的孩子从土窝爬出,摸摸头脸的土灰,擦擦眼角清鼻涕,很服帖,惊悚地站在一旁。我没被踢脚,但我一样恨他。这个癞皮狗似的懒虫,都二十好几,早毕业了,却就是赖着不走,做高年级里的蹲班生。也难怪,古城煤矿窑耗子多,他们整天只顾钻黑洞去挖煤赚钱,孩子上学的岁数自然就拖大了。

学校里,论起赖皮都也挺猴的,懒虫却是赖皮中的赖皮。每节课余,他都物色眼中的猎物——是些高年级女生。我们有点看不惯,却不敢挂脸上,只压在心里。我们同样看不惯那些女生,被懒虫摸脸子,揪辫子,她们竟然不脸红,只轻轻打他一拳,笑笑就完事。什么货色。我们心里骂。

懒虫四下找她们,找不着。有怕他的同学说,她们去了厕所。

懒虫顺着指去的方向,看看前面几步的厕所,过去踢两脚墙,就走了。

学校好几百学生,只一个大公厕,想同时解决困难,谈何容易。下课铃声敲响,同学们洪水猛兽般涌出,目标厕所。有挤不进去的,只好外面排队等,男孩子,拉出就撒。于是,呲呲呲,股股白色尿柱冲天射击,蔚为壮观。有几股,差点冲上屋檐。

臊气间,就有人说起一宗游戏来,说咱们比赛谁能尿上对面的房顶哇。又是谁,忽然说,咱们今个比赛往女厕尿尿哇,看谁尿的又高又远,能射进厕所去。厕墙不高,约五尺多。课间只有十分钟,女厕那边尤其爆满。这样美妙的游戏,一经刺激,大家早就被南街水房撑爆的水泡,都想释放,所以谁都愿意参与。我们脱下裤子,小鸟朝天一翘,冲着女厕射去。又不知是谁,出了第二个馊主意,说,咱们搭人梯,去瞭瞭厕所里面,都尿在谁的头上了。大伙你瞅我,我看你,最后,把目光落到我和二黑的头上。

“你俩个小,身轻,我们扶你俩去瞭。”

二黑说:“瞭就瞭,谁怕谁?”

我正犹豫,却让两个同学架胳膊丢到墙头。

我下意识看眼厕所,我的娘哎,这一看,裆下的那位也不听话了,支棱从腿中间窜起,像条小鱼儿似的,裤子里面蹦来跳去。里边女生见墙头有人,尖叫声一片,有谁还骂“流氓——”

坏了!我被这阵势吓得直冒冷汗,眼一黑,一头栽进厕所……

下午的阳光,芒刺似的射进玻璃。南街污坑的臭气,钻进教室,袭扰我们的鼻息。十几个腆着肚皮撒尿的孩子,这会蹲坐课桌矮凳,头胳膊窝藏在桌面,眼皮窥瞭着老师。我和二黑,被班主任一个揪住耳轮,一个掐着脖颈提上讲台。

“你们这些瘪犊子,啥也敢看!我再叫你们看!再看!再看……”

闷雷似的呵骂,脚板拳头碌碡抹油样轮番碾压周身。我说,我没有,我不是……老师肯听你的?老师只听女生。女生说,就是他,他这颗黑不溜秋的头,瘦得跟冬天的朽倭瓜似的,看一眼,我们就不会忘。

“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用胳膊抱头护脸,屁腚只好捐出去交给老师了。没料飞来的几脚,太结实,我欲退后躲闪,脸又掴来耳风,耳朵霎时嗡嗡鸣叫起来,我看老师七八个头,眼前伴飞着一把把的金星。那阵儿,我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了。

我心惊胆颤地回家,既恨又好笑那天发生的一切。

那天下午,我们开始逃学了。

我和二黑藏在后沟,后沟五尺余深,有齐腰高的蒿草,靠后沟北沿,是那天比谁尿得高的大公厕。我俩正佯装蹲坑,对面学校铃声响起。铃,是截锈迹斑斑的钢轨,悬吊校办屋檐下的雀替上。

矿二小的伙房紧邻校办,墙上,挂个猫头鹰钟,每到课点,做饭的矮师傅都分毫不差去敲这截钢轨。他走路奇慢,躬着腰,拿起敲铃的铁锤。铁锤是枚铁路上的道钉,击打处闪着贼光,一击,“丁零零,丁零零”。矮师傅是个罗锅腰,需将手举得老高,身子上跳一下才够着去敲那铃。所以,敲打的力量大小不匀,声音传出老远。

我娘在面坊做事,老拿学校的铃声当提醒,说:“又下课了,该回家做午饭啦。”

终于熬到下课。我窝在草尖上,贼眉鼠眼地朝那边看。校门缓缓打开,学生鱼贯般涌出。

我从人群中寻找小妙。她个头不高,像被绊了腿的羊羔,左突右闪让人攘着走。终于见她站稳,整整斜挎的书包,抬头瞭过来,一下就瞭到我。我一激灵,急忙给她招手。我想,她瞭到我一定也激动。那年我十七,长到这个年龄,真是不易呀。我们一年年地熬,把城墙垴的那株幼芽小榆都熬到碗口粗细了,云头雪都熬走了一场又一场。当地人说,女女十三,和她娘一般。小妙十五岁。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扑闪扑闪地告诉我,当地人说的那话没错,男女人的那点事,我们都似乎迷瞪瞪地弄懂了。

二黑等八七,但让他失望了。八七那天没去上学。后来才听说,八七她奶病了,她给端屎倒尿服侍呢。我拉着小妙的手,高兴地说走,咱去听歌。二黑不开心,但他还是也随了来。

门前人已渐少。几个女生最后出来。懒虫和俩混混吹着口哨打个手响儿很油皮地走上去。挺甜的妞嘛。懒虫去撩一个女孩下巴,还扯了下她的辫子。

咦,瞧瞧,还不好意思。懒虫指着女孩奸笑。女孩躲他几下,就跑开了。

我和二黑过来。小妙吓得藏我身后。

“你俩小王八蛋,干啥去?”懒虫问。

“不干啥,去听歌。”我说。

“那歌也是你们配听的?滚!”懒虫照我屁股就一脚。

“你干吗随便打人?”二黑说。

“打你,是看得起你,再不滚远小心把你脑袋当球踢!”懒虫照二黑屁股也一脚。这回没让他站稳,二黑被踢趴下了。

懒虫顺势迈腿,就骑到了二黑背上,嘴还叨叨着“驾”。他是把二黑当牲口骑了。我想劝阻,可我,不敢。二黑使劲想翻身,他弄手去拨懒虫,但懒虫像枚钉子,死死钉在他的背上,手使劲擒住他的后衣领,偶尔还去屁股甩一把说,“驾”。

我担心懒虫祸害小妙,回头示意她,可我看到,小妙早就跑了。

收拾完我俩,懒虫很满足地挺着胸脯,擦着汗,吹着口哨,懒洋洋地摇摆着,走了。

土气蒸腾间,我看二黑,二黑也看我。他牙咬着下嘴唇,眼睛冒火。我知道他想什么。我和他想的一样,弄袖口擦擦清鼻涕。我上去拉起他,说咱们还小,打不过他。

“总有一天让他知道,咱不是好欺负的。”二黑说着,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天傍擦黑,除了腾起土气,还有了窝头的香味。二黑说,向北,从今儿起,咱俩每天多吃两窝头。我说哎。

我们使劲吮吸面前的空气。我们都盼着快点长成大人。打那后,早晨或炊烟萦绕的黑将,二黑常弄削铅笔刀刻手枪,刻匕首,刻红缨枪。打那后,懒虫好像盯上我俩了,把我们刮破肚皮才从工地上偷铁换来的钱,都洗光。

“向北,假如有机会收拾懒虫,你敢不敢?”二黑问我。

我知道,二黑心里窝着的火越烧越旺。懒虫这狗东西,欺人太甚。我这样骂过,又低下声来:“人家二十岁的后生,咱俩加起来没人家高,咱打不过呀。”

“我不说打过打不过,我先问你敢不敢?”

“你敢我就敢,问题是,咱死吃亏。”

“瞧你那点出息!”二黑骂完,气咻咻地走了。

没想到机会来得真快。

一个月后,天蓝地黑的某天,我俩继续逃学。来到干部学院附近小巷,正寻思里面有无废铜烂铁,顺手牵羊拿去换几毛钱,再到供销社买成点心,给小妙八七她们吃。我们一进巷口,就撞着懒虫和另一推自行车的肉矬子站着。他们没看着我们。一见懒虫,二黑的眼睛霎时冒火。我以为他是害怕,就想拉他赶紧走开,但他却不走,缩回墙边,说:“向北,咱他娘的机会来了。”

大概下午三点,白雪似的满街阳光,都好像能发出白色的笑声了。市区街巷罕有人迹,这个时间段,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除了懒虫这种,就剩我们这些逃学的了。

我听他这样说,立马吓尿,说:“二哥哎,咱是两小孩,人家两大人,咱咋能打赢?你不会记仇记得脑子都发晕了吧?”

“走,咱先进院。”二黑拉我退到一处逼仄小院儿。

干部学院,是排废弃的旧院落,一个个像格子的小院,简直就是放大的鸽子窝,不过依稀还能感觉到当年红火的样子。院儿墙不高,想象一下,隔着墙都能看到邻居的脑袋。现在,这里全部成了废院,没住一户人家,窗户斜着封钉一层层木板。听人说,那些当官的,都去住市区里的高楼了。

我见二黑低头寻找着什么,忽然,他抽出一根快要坍塌小房的木椽,弄脚跺几下,将其一分为二,递给我截短的,他拿着截长的。

那是根松木棍,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刺,捉到手心,一把芒刺霎时嵌入肉里。

“你跟在我后面,如果我被打倒,你就跑。”二黑吩咐我。

“……”

二黑因仇胆子越变越大,他看不惯懒虫,他时刻伺机想收拾懒虫,我像他的一条蛔虫对他心知肚明,但就是感觉我们还小,力气单薄,弄不过他啊。

我虽拿着他递给的木棍,心却战兢兢的,但我从小就折服他的胆魄,他无形间有种想护着我的意思,这更让我愿意追随。

干部学院北巷口,距他们站的马路,几十米远,我俩将木棒藏在背后,踌躇走出巷口。果然,懒虫看着我们,就大声呵斥:“站住,两个小王八,鬼鬼祟祟,总没好事,给爷过来,让我看看又偷了啥?”

按照以往,懒虫只要看到我们,喊站住,就必然不敢跑,因为如若不听从他,他会让我们脱层皮的。那是骨子里的一种害怕。但他今天做梦也想不到,他要被我们给打了。

二黑后来跟我说,那叫“兵不厌诈”。

我俩越走越近。我们的脸色铁青着,用仇视的目光盯着他。一旁站的另一个矬子,像无事人似的,摆弄他的自行车把。阳光继续白雪似的满街照着,空气这会儿好像都在凝固。

“咋啦,看起来还有点不服气吗?”我们谁都没理他,继续靠近他。我越来越胆虚,就扫下二黑。这时候,他像个开始成熟的狮子,写满一脸的怒气和淡定。但懒虫根本不把我们当回事,他上来就想掐二黑脖颈,没想到,二黑猛地从背后举起他藏着的那根木棒,使出浑身力气砸下去。懒虫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但他下意识弄胳膊去架,只听“咯嚓”一声,懒虫的胳膊与二黑砸下的那木棍磕在一起。

我脑子一片空白,心想坏了,这样去打懒虫,闹不好今天就是我们的死期。我暗骂,二哥哎,你真是不自量力,人家椽粗的胳膊腕你也想拗过……

但没想到那位平素走路都歪着膀子的懒虫,竟然拔腿就跑,另一矬子,更不知早去了哪里。原来这些家伙都是个纸老虎!我的兴奋劲儿霎时起来。我高举手中的短木棍,口里哈风大声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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