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滨
作者: 马可我妈打来电话,说我外婆去世了。我一点也不想去看她。主要是因为我妈。我一直和我妈别别扭扭的,甚至连结婚也没有告诉她。她一直认为我会这样,是因为她不断有新男友的缘故。她打电话来说,我外婆死在家里,倒在门口,房间门没有关,邻居进来,发现她躺在门背后。
我从十一岁起就没再见过我外婆,我妈这么讲的时候,我只想得起她那时候的样子。她还不太老,大概也就六十出头。她曾经照顾过我,有三年的时间,我一到暑假和寒假就被送到她那儿去。我不喜欢她,她不太爱讲话,也不太笑。后来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和我妈关系不好。她们关系不好的原因,是我妈不顾她的反对,嫁给了我父亲——那个不务正业倒卖玉石的人。但事实证明,我的外婆是有远见的,就在我八岁那年,我父亲人间蒸发,据别人说,是和另一个卖玉石的女人走了。他们一起去了缅甸,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妈把我们原来住的稍大些的房子换成小的。从那之后,我再没有自己的房间,得和我妈挤在同一张床上。我们不但没有各自的卧室,还没有客厅。我们的卧室、客厅和厨房连在了一起。
我妈让人在卧室和客厅之间做了隔板,在隔板旁边放了一张竹子做的小方桌,除了用于吃饭外,她还让我在那里写作业。另一边,在那勉强可以称作卧室的地方,床前面几乎没有空间,如果要上床,通常要在床尾就把鞋脱了,直接爬上去。
我父亲失踪之后不久,我妈有了男朋友。“有些人失踪了,我们就可以认定他不存在,我们就该开始过自己的生活。”我妈说。她一向把事情分得很清楚,没有因为选择错误而后悔,也没有认为她妈也就是我外婆的话是对的。
那个人,也就是我妈的男朋友,曾是我妈的一个客户,他离了婚,有一个孩子。他的儿子比我大六岁,在他们结婚之前,我见过他一次,他说话的声音像鸭子,正在经历着痛苦的变声期,始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我们会搬到他那里去,他有房子,和他住在一起,你可以有自己的卧室。”我妈说。她的意思是,那个男孩不和她的男朋友生活,她男朋友只是每个月和那个男孩见上一面,带他出去,给他一点零花钱。
十岁的那年暑假,我陪我妈去出差,去的是一座海滨城市。有一次我和我八岁的女儿翻看家庭照片,看到了一张和我妈的合影。我们站在海边的一块礁石上,我妈的一只手搭着我十岁的肩膀,我们侧着脸望向同一个方向。可能是为我们拍照的人要求我们这样做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妈看起来很年轻,很饱满。她已经三十五岁,可看起来仍然年轻。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泡泡袖连衣裙,戴着一副宽边太阳眼镜,烫成大波浪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飞起来。我一直羡慕她,我不知道她怎么保持住身材的,我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就臃肿不堪了。
“这是谁?”我女儿田小甜问我。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张照片,我把它放在一个旧信封里面了。
“这是你外婆。”我告诉她。
我妈会不会住到我外婆的房子里面去?她可以把那里粉刷一下,搬进去,至少不用付房租。她离开了她的第三任男友,六年来一直过着独居的生活。以她难以消停的性情,我断定她只能独居,她要和别人生活在一起,不管那人是谁,都无法长久。
我和她住的那家旅店,窗口可以看见海湾。那里有深绿色的灌木丛,因为没有风,灌木的枝条几乎一动不动。旅馆的旁边有一个很大的展馆,旁边有几家汽车修理店。
“如果你饿的话,纸袋子里还有饼干。”我妈对我说。
那时我们在房间,她正在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不过她很快又改口了,让我拿着十块钱到下面买点吃的回来。她一直这样,让我出门买这买那,让我交煤气费、电费,我们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她就不送我去学校。“我这么大的时候,我妈可没让我干这些。”后来我把童年这些事告诉我丈夫的时候他对我说。
他的家庭很“正常”,所谓的正常,就是和其他普通家庭没有两样——完整的家庭;一个稍微严厉的父亲,一个稍微温和的母亲。他们都很有责任心,知道自己在家庭当中充当的角色。但对那时的我来说,让我出去买这买那,交这费那费才是正常,何况多数时候还会有找头留下来,做我的零花钱。
从旅店出来,我转到另外的街上,才找到一家便利店。我买了面包和几个装在密封袋里的卤鸡蛋就打算回去,但又被海边的景色吸引了,灰绿色的水面看起来像一块巨大的宝石。我走到水边,在那站了一会儿,抬头看到天上的云飘过来把太阳遮住了。
回来的时候我妈已经洗完了澡,正在用吹风机吹头发,用电热卷筒和卷发棒重新把头发卷成波浪。“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她头也不回地问我。我告诉她这附近都没有卖食品的店,走了很远才买到。
我们坐在房间里就着刚烧开的水,吃我买来的面包和鸡蛋。吃完了面包,我坐到电视机前面看电视,她坐到床上玩牌。她喜欢算命,会用各种方法占卜她未来的命运。每天晚上,如果不出门,她就用扑克打发时间。洗牌后把牌排成扇形,抽出她觉得最有感应的一张。红色代表是,黑色代表否。如果是三张,有两张红,就代表很有可能,两张黑代表可能性很小。这个游戏她可以一直玩下去,从没有厌倦的时候。
“我明天要出去,你得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要是饿了,就出去买吃的,但不要乱跑,不要想着去海边,万一海水把你卷走怎么办?”
我开始想象我被海水卷走的场面:我被海水托举着,在泡沫里一沉一浮,渐渐消失在海水里,而我妈则站在海滩上,对着大海号啕大哭。我不但不紧张,反而对那样的场景有些憧憬,因为那至少可以证明,她在乎我,会为我哭。我从没见我妈哭过,她难过的时候,最多会倔强地把嘴一撇,把头扭到一边。她可能会背着我偷偷地抹眼泪,但从没有当着我的面流过泪。
第二天我穿着我妈让我穿的绿裙子去买吃的。那是一条暗绿色的连衣裙,在裙边和领口缝上了白色的花边。我不喜欢这个颜色,可我妈却非要说这个颜色最适合我。我特别讨厌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裙子的上身太紧了,它紧紧地勒住了我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让它们显得很突出,让我老觉得路上的人会盯着我的胸部看。
还没拐到另一条街,就下起雨来。雨一开始就很大,像冰雹一样的雨点掉下来,落在地上,马上就冒起烟。我很奇怪,为什么出门还是晴天,还没走完一条街,就下起雨来?不过即便我知道会下雨,也没法带伞,我们唯一的一把伞,被我妈拿走了。
我跑进那家便利店的时候快被淋湿了。
“别站在那里,你都湿了。”一个男人对我说。
他站在门边的收银柜台后面,穿着粉红色短袖衬衣,露出发红的胳膊,胳膊上面长满了褐色的斑点。我没有见过他,头天去的时候,柜台后面是一个女人。
我走进去,闻到空气里散发着的香水味。
“你怎么不带伞?”他阴郁地瞥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会下雨。”我心里对他感到不满,不知他为什么做出跟我很熟的样子。
“这个季节,动不动就会下雨。”
我没有再理他,走过去从货架上取了面包、鸡腿、可乐、土豆片。这几样东西头天我就看好了,盘算好了今天过来买。我拿好想要的东西后走到他面前付款,发现他身上的香水味更浓了。
我从没见过男人用香水,我妈的男朋友也没用过。不过我喜欢香水,我妈有好几瓶,她不在的时候,我偷偷拿了往身上喷。有一次把她的一整瓶香水都快喷完了,她回来揍了我一顿,让我永远不准再碰她的东西。
我很喜欢他身上的这种香水味,闻了整个人像马上要飘起来。
“你没法走,坐到那里等雨停好了。”我买完东西后,他对我说。
他有些像在讨好我,示意我坐到柜台后面的椅子上。那里并排着两把椅子,我想起了头天见到的那个女的,说不定两把椅子里有一把是她的。我犹豫着要不要坐过去,也许那样会显得太随便?我还体贴地想到,我的湿衣服可能会把椅子上面的坐垫弄湿,于是我一直站着没有靠过去。
“你的裙子湿了,会不会太凉啊?”他问道。
现在我把他看得更清楚了,他的眼睛很大,鼓出来,像挂在脸上的两个灯泡。他的脸汗津津的,汗液分散在皮肤的褶皱里,整张脸湿漉漉的。
“不会,天气很热。”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希望雨快点停,这样就可以回去换衣服。
“这雨应该还要再下一会儿。”这次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看了看门外说道,“坐过来。”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我们甚至要提高音量,才能让对方听清在说什么。
我仍然没想好要不要坐到柜台后面,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他确实不让人讨厌,他不像其他成年人,对小孩子冷漠、无动于衷。看起来他比较关心我,他的关心多少有点让我受宠若惊。这越发让我不想这么狼狈地衣服半湿地站在这里。真是太丢脸了。风从门外灌进来,我打了个冷战,往里缩了缩。
“你多大了?”他翻起他薄薄的眼皮问我。
“你猜。”我装出和其他孩子一样活泼的样子。
“有十二岁吧,还是十三?”他笑着,突然又好像高兴起来,提高了音量,表情夸张地说道,“不会比这个大吧?”
他滑稽的样子,逗得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有那么大吗?”我问。
“那你有多大?”他把“那”字拖长了声音。
“我有十岁。”我很认真地告诉他。
“看不出你那么小啊。”
他故意拉长声调,执意要制造一种欢快轻松的气氛。有些大人为了和孩子套近乎都这么说话,有时我会配合他们一下,不过那得看我的心情。
“现在的人都长得高。”那时我心情不错,想和他说下去,就有些骄傲地对他说,“我们吃的食物里面都有激素。”
他开怀大笑起来:“连这个你也知道?你说说,你还知道什么?说来让我听听。”
“养鸡、养猪、养牛的人都往饲料里添加激素。”我接着说道,“鸡啊、猪啊、牛啊就长得快,这样他们就可以赚更多的钱,我们人吃了以后,身体里有了激素也长得快。”
“哈,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知道这么多,真了不起!”他夸张地说。
“都是我妈告诉我的。”
“我听出来了,你是外地人。你肯定是外地来的吧,你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说。
“我不是本地人,我跟我妈来出差。”
“你们住在附近吗?”
“就在前面的旅馆。”我用手指着我们住的旅店方向。
“啊,我知道,前面有个旅馆,那里不错,很干净。可你们怎么会住到这么偏僻的地方?这里什么都没有。”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离她办事的地方近吧。”
站着说了一会儿话,我的手都酸了,我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柜台上,放在一些装泡泡糖和棒棒糖的玻璃罐旁边。
“要是她合同签下来,就可以带我去很多地方玩了。”我又说,“她要发了年终奖金,我们可以去游乐场玩。”我把装泡泡糖的玻璃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颗泡泡糖来,“这个多少钱?”
“哈,这个可以送给你。”他热情地说道,“不过别站在那了,你不冷吗?坐过来。”
他突然有些不耐烦,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突如其来的冷漠让我打了个寒战,我仍然倔强地对他说:“我不冷。这里不冷。”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也开始酸胀起来,眼泪似乎马上就要落下来。
“那你能帮我一下忙吗?”他说,“帮我把那些价格签贴到货架上。你们小孩子最适合干这个。”
他又和颜悦色起来,从柜台下面拿了些标签出来给我看,说他要爬到梯子上,才能贴这些价格标签。我可以递给他,但我个子太矮,所以还是由他来递给我更好。他说他预计等我帮他把这些标签贴好,雨差不多也停了,这样我刚好可以走。
“很多吗?”我说,“要是雨停我还没贴完怎么办?”
“我觉得差不多可以贴完。”他说,“没有多少标签。我再送你点别的东西,你想吃什么,我送给你。不多,就几个,很快就好。就只有几样新进的货物,需要贴一下价格签。”
他拿起笔,把几个标签填好:“很简单。就这样。来,我们到那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