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上的格萨尔
作者: 赤·桑华索南巴杂用摩托车犁地的消息,传遍了卓香卡和周围的村庄——甚至更远的地方。
这也是后来的事了。
索南巴杂还不叫索南巴杂的时候,我刚踏入卓香卡小学不久。他是阿妈才姆改嫁给才让叔叔时带过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卓香卡的人们叫他“才姆的拖油瓶”。
索南巴杂又瘦又高,像一支迎风摇晃的经幡杆,背着他那用牦牛毛制成的黑色书包,穿着宽松破烂的藏袍,站在风口时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那时,我们都背着墨绿色的单肩包去上学,没有墨绿色单肩包的只有索南巴杂。大人们背后悄悄说:那是因为他是拖油瓶。
索南巴杂喜欢在垃圾堆里捡瓶子,或拾废旧电池玩。他一个人的时候,常对着一堆废铁自言自语:“这是车,开着这个车可以去县城。”又拿起一只空瓶子,“这是酒,咱们喝两杯吧!”说着把瓶子对在悬着鼻涕的嘴唇上。
有一次,索南巴杂拿着一块磁铁在垃圾堆里搜来搜去。一会儿工夫,磁铁上沾满了曲别针、大头针、钉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很羡慕他手中的磁铁,请求他让我们也摸一摸。索南巴杂用力吸了吸鼻涕,脏兮兮的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说:“你们不要做梦了。”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那里继续用磁铁搜来搜去。
他就是那样在垃圾堆里长大的。我们想在他和垃圾之间找个相同点,给他起个绰号,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有一天,达杰老师让我们给“巴杂”a两个字造句。第二天交作业的时候,同学们都写下:索南是个巴杂的人。从此,他得到了“巴杂”这个绰号。
阿爸阿妈们要起早贪黑地去做农活,中午我们便回不了家。早上上学时要带点馍馍和水,当作午餐。同学们到学校后,把书包里的水瓶拿出来放在教室的窗台上。那天,索南巴杂故意把我的瓶子给打碎了。我说:“索南巴杂,你要赔我的瓶子!”他很生气地看着我说:“小子,你叫我什么?”我重复了一遍:“索南巴杂,你要赔我的瓶子!”他一言不发,一把抓住我的衣领,劈头盖脸就是一耳光。我对达杰老师说:“索南打我。”达杰老师问:“他为什么打你?”我把事情的缘由告诉了达杰老师。达杰老师说:“你给别人起绰号,不打你打谁?活该!”
我从达杰老师的办公室里擦着眼泪往教室走去时,索南巴杂正在门口等着我。他吸了一下又黄又粗的鼻涕,掏出拳头猛捶我的额头,逼得我后退了几步,他说:“你去告啊,这是你自找的,活该!”
我想着一定要报复他。但打架我不是他的对手。
我思考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索南巴杂在四年级,我在二年级,但我们学校只有三个教室,二年级和四年级在同一个教室里。我们经常玩的那个水坑周围,有许多青蛙。有一天,我抓到了一只青蛙,课间,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地放在了他的书包里。
挂在沙枣树上的破钟叮叮当当响了几声后,同学们争先恐后地挤进了教室。随后,达杰老师拿着教棍走了进来。那天早上,达杰老师给四年级布置完作业后,开始给我们二年级讲新的课文。老师刚上讲台不久,索南巴杂的书包里传来“呱呱呱”的叫声。
“谁?”达杰老师急促地说,“这是什么声音?”
我侧眼望了望索南巴杂,他正在东张西望。这时他书包里的青蛙又开始叫起来。
达杰老师很生气。“谁?是谁?”说着,他走下讲台,在教室里转了一圈。然后在索南巴杂旁边停住了脚步。
“这狗屎!”
索南巴杂不知道达杰老师在骂自己,他还向同桌久美做了个鬼脸。
达杰老师生气的时候,喉咙里总会发出“啊啊嗯嗯”的声音。他接着说:“啊——嗯——起来,听不见吗?啊——嗯——你是聋子,还是瞎子?”
索南巴杂仍望着同桌久美的脸。
达杰老师用他铁叉一样的手抓起索南巴杂的头发,狠狠地拎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达杰老师的脸,随后便把头低了下去。
“你的破书包里装的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
“真没有吗?”
“没有。”
索南巴杂说话的语气很坚定。
达杰老师拿起他那牛毛制成的破书包用力抖了两下,书本、馍馍,当然还有一只脏兮兮的青蛙,全都掉地上了。“啊——嗯——”达杰老师往后跳了两下。“啊——嗯——”达杰老师大发雷霆,满脸通红地说:“你这个狗屎,啊——嗯——你把青蛙装在书包里,要吃它吗?”说完便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索南巴杂像是触了电一样,脸都变了形。
“不是……”索南巴杂很沮丧地说,“不……不是我放的。”
达杰老师说话的声音像牦牛吼叫一样。
“这破书包是不是你的?”
“是。”
“这破书包是装书的,还是装青蛙的?”
“是装书的……”
“你明知是装书的,那你还装青蛙?”
“不是我装的。”
“啊——嗯——你还嘴硬?”
索南巴杂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有那么一瞬间,我担心他会朝达杰老师扑去。可最后,他只是动了动嘴巴,没说什么话。
……
又有一次,学校快要放暑假的一天,达杰老师让我们大家一起打扫教室,他在教室里守着我们,突然,达杰老师喊道:“你们不要打扫了。”我们看着达杰老师的脸,不敢放下手中的扫把。
“你们把课桌里的干馍馍都装到书包里。”达杰老师做了个手势说,“一点馍馍渣都不要留下。”
我们不知道达杰老师用意何在,但还是把课桌里的干馍馍都装了进去。
大家都知道,索南巴杂的课桌里是一点馍馍渣都不可能有的,他连吃饱都很困难,怎么可能会剩下呢?他站在课桌前不知所措。来到我的跟前,低声说:“给我一点干馍馍吧!”他就那样满怀期待地看着我,可我怎么可能答应呢?我很傲慢地回答:“不可能,你想都别想!”说完就拿起书包向门口走去。
“都装好了吗?”达杰老师问道。
“装好了。”同学们齐声回答。
“大家背上书包,跟我来。”达杰老师说,“今天我们到学校外面的草地上去好好玩一玩。”
大家一听到达杰老师说“玩一玩,”都高兴极了。到了学校外面的草地上,达杰老师让同学们围成一圈坐下。然后,让同学们把自己的干馍馍倒在跟前。
达杰老师看见索南巴杂坐着不动,对他说:“你的干馍馍呢?”
“我没有干馍馍。”索南巴杂说着便低下了头。
“好!那你到这儿来。”
索南巴杂颤颤巍巍地走过去。
我们都想着,达杰老师那铁叉一样的手又要落到索南巴杂的头上了。可万万没想到,达杰老师很温和地对他说:“你来监督他们。”说完对着我们大喊道,“谁让你们这样糟蹋父母的血汗!”
索南巴杂明白了达杰老师的意思,开心地笑了。
达杰老师把手里的教棍交给了索南巴杂,然后对索南巴杂说:“让他们吃完干馍馍,要是谁不吃你就用这个棍子狠狠地打他们,听见了吗?”
“好的,老师!”他的回答铿锵有力。
达杰老师留下我们便离开了。
我们立刻拿起馍馍往嘴里塞,嚼得牙都疼。
索南巴杂围着我们走来走去。“快点吃!”他说着便用棍子狠狠抽了两下久美。久美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敢说什么,只是盯了他两眼。
“你这是不服是吗?”索南巴杂说着又打了一下。
我们不敢说什么,低下头忙着吃干馍馍。
我们快要吃完那些干馍馍时,达杰老师背着手来了。
“你们吃完了吗?”
“吃完了。”
达杰老师看我们,说:“你们排成一队,给我好好站着。”他让索南巴杂去捡来一块大石头。
我们不知道他要干啥,每个人都吓坏了。
“你出来!”达杰老师指着我喊道。我吓得哆嗦了起来,感觉心要跳出来了。
“你们每人要把这石块高举一百次。”达杰老师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拎起来说,“同时要喊‘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大家高声喊道。
“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
“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
“爸爸妈妈,你们辛苦了!”
……
我一次次地高举石块,终于喊够了。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模糊了我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像是在雾中飘。我的两只手已经没有知觉了,四周静悄悄的,索南巴杂吸鼻涕的声音格外清晰。我擦了擦眼睛,下午的阳光斜照在同学们的脸上,像一个个红色的朵玛a。我看见索南巴杂那恶心的鼻涕又挂在他的嘴上。
……
还有一次,索南巴杂的一句狂言,炸震了我们的耳朵。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学校快要放学了,我们等着达杰老师叮叮当当地敲那个破钟时,突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一会儿工夫,有人骑着一个“轰隆隆”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从学校铁门里进来了——后来才知道那叫摩托车。他是来找达杰老师的。
索南巴杂第一个跑出去了,我们也跟着他跑出去看。那是一个有着三个轮子,后面还挂着一个轮子的军绿色的铁家伙。有些同学说,这像个青蛙。还有些同学说,像蜻蜓。
我们正在争论的时候,索南巴杂上去摸了一把那家伙,说:“我长大了一定要买这样的。”
“你在做梦吧?”久美说,“巴杂烧得有点严重。”
回家的路上,同学们嘲笑他:“索南巴杂要买铁青蛙了。”“索南巴杂骑着铁青蛙去上学了。”“索南巴杂,到时候你买上铁青蛙让我们也骑一骑……” “哈哈……”
“你们等着瞧吧!”索南巴杂拍了两下自己的胸说,“到时候我让你们刮目相看。”说完大步向前走了。
同学们看着他的背影,笑个不停。
索南巴杂快要小学毕业时,他的继父才让叔叔不让他上学了。对这件事,达杰老师不止一次反对:“索南巴杂虽然调皮,但是他的脑瓜子还算聪明,你这是在害他。”但是才让叔叔怎么也不听,说:“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
索南巴杂的脑瓜子很聪明。谁都没有给他传授过那些民间说唱,但是,索南巴杂就喜欢说唱故事。自从他认识字后,他手里总是捧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他时不时地唱着书里的内容,《达尼多》《端智加罗与叶喜卓玛》《格萨尔》等等,他都能倒背如流。
村子里的姑娘们把索南巴杂拦在田间地头,让他唱《达尼多》,或者《端智加罗与叶喜卓玛》,他都很乐意。那些村口晒太阳的老人让他唱《格萨尔》,他能唱得让老人们掉眼泪。他的手势很讲究,什么时候要举起来,什么时候要放下去,什么时候要双手合十顶在额头,他都做得得心应手。
在我的印象中,卓香卡的人们从来不把索南巴杂当一个好人来看待。大人们时不时地对孩子们说:“你说的是索南巴杂吗?他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不要跟他玩,他会把你带坏的……”
虽然我不喜欢索南巴杂,可我也无法理解大人们的说法,他们需要时,叫索南巴杂唱那些民间说唱故事,还听得如痴如醉。不需要的时候,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当大人们说他不好时,我就想起一句谚语:需要时是神仙,不要时是魔鬼。这谚语肯定是专门说给那些大人们听的。
但是,有个人例外,那就是老密咒师仁增。每次村里人在他面前说索南巴杂的坏话时,老密咒师说:“他的言行举止虽然怪异,但是他的灵魂很干净。”老密咒师不时地叫索南巴杂到他的修行室来唱《格萨尔》,唱完了给他一把糖,或者点心什么的。
索南巴杂辍学后,成了一个羊倌。他绝对是个优秀的羊倌,他们家的羊个个像牛犊一样健壮。那些羊贩子一进村就专挑他们家的羊。可索南巴杂时常说:“没有比放羊更无聊的事了。”
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一人在家里写作业。出去小便时,发现我家菜园里有个身影在移动。我猜到了,肯定是索南巴杂。过去一看,果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