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张凤兰
作者: 凌峰1
时间记得很清楚,九七年正月十八,那年香港回归,那天是老固的生日。傍晚时分,方俊来家里玩,趁父亲不备,悄悄告诉我一个消息,今晚是老固的生日,要过,要大过,弟兄们都要去,问我去不?我欣欣然,这种好事岂能少了我?但又不敢声张。我告诉方俊,你先走,我瞅机会。我问方俊,要不要带礼物?方俊说,看你,反正我啥也没有,就一张嘴,去就为了吃喝。
那年我初三,学习不太好,父亲意见很大,恨不得将我囚在笼中。春节期间,父亲为了限制我的自由,挨家挨户去警告那些已经辍学或在村里游荡的青年。父亲用他曾经当老师的腔调,上纲上线地说,我家白娃今年初三,最关键的一年,你们以后玩你们的,别喊他,我要是发现谁勾引他,别怪我不客气。父亲的话有点霸道,二蛋不服,当面顶了一句,老师,我可以不跟他玩,但他来找我该咋办?二蛋是父亲的学生,几乎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父亲的学生。不过说这话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当教师了,二蛋也已经在外打工。父亲被二蛋的话激怒了,大声呵斥,你说咋办?赶出去。二蛋没敢再顶撞父亲。父亲临走时又说了一句,年轻人,好好做人,别混成二流子。二蛋后来背着我在弟兄们面前咬牙切齿,说他以后迟早要跟我父亲干一场,太欺负人了,还拿自己当老师看,其实啥也不是。
老固比我们大八九岁,按理说不在一个玩级,可世上偏就有这样性格的人,大小通吃,和谁都玩得来。老固家院子东边那间偏房,是老固的窝,也是大家伙的窝。不管天晴天雨,白天黑夜,窝里总有人给他做伴。少时一两个,多时挤破头。老固父母受不了闹腾,在多次警告无果后将其逐出家门。说逐出家门,其实就是换了个住所。老固有个二叔,之前在乡政府工作,后来升迁了,迁到了城里。二叔在村东头有个院子,以前偶尔回家住几天,进城后很少回来,那里便成了老固的新窝,我们大家的新天地。我们给那窝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光棍场。你别说,光棍场可真是我们的天堂啊!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快乐,抹不掉的情谊,挥之不去的青春!
光棍场是一座土院,厅房、偏房、厨房、柴房、牲口圈一应俱全。厅房当时上锁,二叔逢年过节回家住。偏房三间,一个大炕,老固住。牲口圈之前空着,老固前脚刚到,父亲后脚赶来家里的两头毛驴。父亲指着两个毛茸茸的驴头正告老固,别高兴得太早,驴给我喂好了,少一块膘我拿你是问。父亲走后老固指着两个驴头学父亲的语气,都给我听好了,少一块膘我拿你们是问。于是乎,大家便成了驴的仆人。只要驴发出叫声,大家便争先恐后往驴圈里跑,添草的添草,喂水的喂水,空闲了还要割草、铡草、清理驴粪,像伺候两位神气十足的贵人。
父亲警告后大家明显疏远了我。我心里气愤,去找老固理论。老固语重心长,讲了好多道理。老固说,你在我们跟前就是个小孩,我们最小的都要比你大三四岁,你跟我们这些人有啥好玩的,好好上你的学。我说不行,必须要玩,等初中毕业我就跟你们打工去。老固憨憨地笑了,真拿你没办法,像个狗皮膏药,行,爱玩你就来,我不反对,但有一点,老师那边你自己搞定,别给大家惹麻烦就行。我说好。
父亲这边其实也没什么,就那脾气,恨铁不成钢,管不了我,只好找学生撒气。可他疏忽了一点,他已经不再是村学的老师,往日的威风在学生们身上大打折扣,二蛋的顶撞就是最好的例子,这让他颜面大失。此后的漫长半生中,他很少提及自己当老师的事,我知道,那是他心里的一块伤疤。
方俊走后我假装写作业,但脑子里全是老固的生日。
父亲那段时间晚饭后经常去小敏家看电视,和小敏爸聊天,可那晚却迟迟不走,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另有原因。我在书桌前干熬着,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
忽然,房间的灯灭了。母亲“咦”了一声,灯泡坏了?
不会吧,过年时刚换的灯泡。父亲说。
是不是保险丝烧坏了?母亲说着点燃了蜡烛。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黑透,院子里还能看见物件。
可能停电了,我去看看。父亲说着出门而去,母亲随后也跟了出去。
我一看机会来了,合上书本,从柜子里拿出一瓶酒,像拎了个手榴弹,撒腿就往外面跑。我那时不抽烟喝酒,但我喜欢看老固他们抽烟喝酒的样子,我觉得那样子很神气,那才是男人该有的气势。
2
我到的时候光棍场已经人声沸腾了,不过还是没电,院子里黑乎乎的,屋子里有烛火的亮光。
谁去看看吗,看看到底咋回事?是不是变压器坏了?大勇的声音。
估计是停电了,春节期间用电量高,过一会儿就好了。老固的声音。
怎么会?大年三十晚都没停电,真他妈倒霉。二蛋的声音。
大家都别嚷嚷,不行谁去买蜡烛,多买几支,屋子里全点上,咱也学学电视上的,搞个烛光晚会。东升的声音。
好了好了,大家都别吵,蜡烛也能照亮,等会儿鸡肉熟了,保证喂不到鼻孔里。老固的声音。
大家随即哄笑起来,笑声中还夹杂着女声。
我有点纳闷,光棍场哪来的女人?
我掀开门帘往里看,炕柜头点着两支蜡烛,屋子里烛光昏黄,大炕上围坐着一圈人。有人点着烟头,烛光下烟雾缭绕。小金、方俊、老固三个在炕檐边斜搭着,炕柜一侧坐着三个女的,由于背光,看不清面容,感觉很年轻。
呀,白娃来了,快进快进。老固在炕沿边一眼看到了我。
你能不能大方点,跟鬼一样,门帘后面露出个大脑袋,吓我一跳。方俊笑道。炕上的人也都大笑起来。
我坐到炕沿边,小金一把抢走我手中的酒,拿起来炫耀,看看,还是人家峰哥有礼数,知道是咱固哥的生日,不空手来。
就一瓶,够谁喝?不行,大家集资,多整几瓶。二蛋说。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酒。老固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瓶酒,摆到桌上。
那也不够,咱今晚这么多人,两三瓶咋够?要喝就喝好。二蛋说。
大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大钞,咱固哥的生日,今晚的酒我管够,去,小金跑腿。大勇说着将钱给了小金。
大勇那时候是年轻人中的暴发户,他大伯是铁路局的领导,给他在西货场承包了几个仓库,手下有运输队,还有近百人的装卸队。那几年村里好多人都跟着大勇干,二蛋就是其中之一。
那再买点饮料,辣片什么的,咱这今晚不是还有女士吗?二蛋笑着说。
买买买,今晚老固的生日,东升给咱带来了弟妹,双喜临门,吃喝我包了。大勇说着从怀里又摸出一张票子,小金抓过票子,拉着方俊一溜烟跑了。
可别乱说,不是弟妹,是一起上班的朋友,来家里玩,明天就走。东升笑着解释。
东升那时在城里的服装厂上班,听说是在搞熨烫,厂里面大部分是女工,男的没几个。
什么朋友,女朋友就是对象,大家说是不是?
是,是……大家跟着起哄。
三个女孩子捂着嘴笑,看不到具体表情。
就一起上班的朋友,这是小刘,刘玉芳;这个是小赵,赵娜;这个是小张,张凤兰。东升挨个介绍了一遍。
哪个是你女朋友?总不能三个都是吧,你得给弟兄们留点机会啊!大勇说。
对,留点机会。二蛋跟着起哄。
真不是,不信你问她们。东升把话题推给了女孩们。
三个女孩中张凤兰胆子最大,也是那晚喝酒最豪爽的一个,她的名字我一直记着。只是那晚烛光太暗,只记得她有一头柔顺的长发,黑缎子一样,时不时用手往耳后捋一下。
二蛋逐一拷问女孩,你们到底谁是东升的女友?女孩们抿嘴偷笑,集体摇头,谁也不承认,只说是工友关系。二蛋没辙,放出狠话,既然你们都不承认,那就是我们大家的朋友,我们可就要发起进攻了。说着还做了个握拳加油的姿势,惹得大家伙哈哈大笑。
话题又转到给老固“过生日”上。“过生日”这个词那时候在村里才刚兴起,是大勇他们从外面引进的,是个洋玩意。村里以前有人给老人过寿,但很少听说给小孩或年轻人过生日的。过寿也是情况好点的家庭,七十大寿、八十大寿、九十大寿,凑整数,家里摆几桌酒席,给老人穿一套新衣服,亲朋相聚,儿孙满堂,祝愿老人万寿无疆。那时六十岁在我们村都不算寿,算壮年,上有老下有小,撅起屁股,好好劳动。小孩就更别提,父母一年四季忙里忙外,能记住生辰的没几个,偶尔记起了,做一碗面,说几句鼓励的话,就算过了。我母亲每年都记着我的生日,因为我前面有四个姐姐,我是她的心头肉。每年我生日那天,她都会在灶火里给我烧一个白面圈圈,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小金和方俊回来了,两人气喘吁吁。
小金怀里抱着一箱酒,进门就骂,该死的魏老三,贪污了村里的电费,好几千呢,农电站把咱村的电停了。
大家又集体骂起了魏老三。
魏老三是村里一个老光棍,经常喝醉酒找人闹事,大多数人都躲着他。去年村里的老电工不干了,不知什么原因,魏老三当上了电工,成天在村里耀武扬威。
看东西都全了,老固摆摆手,来,咱不谈那货,那就是个无赖,有公家处理他,咱吃肉喝酒。说着摆上炕桌,去厨房端肉。
小金先开了一瓶酒,我和方俊摆上花生米、辣条、饮料等,找来筷子、酒杯。
弟兄们里边我年龄最小,其次是方俊、小金,我们仨经常是大家的跑腿,买东西,伺候人,打扫卫生几乎全是我们的工作,当然还有伺候老固家毛驴的差事。小金有一次发牢骚,大家在一起都是兄弟,凭啥就我们仨跑腿?这伺候人不说,还要伺候驴。年纪大的一帮不高兴了,说小金变着法骂他们。老固说了一句让我们信服的话,出门在外,小的当先,这是古话。我想想也有道理,梁山一百单八将,总不能让宋江去跑腿吧。
老固在厨房里捣鼓了一会,喊小金掀门帘。
小金一把掀开门帘,昏暗的烛光下,老固被一团白雾包裹着,浓浓的肉味随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老固嘴里喊着“烫”,我和方俊连忙搭手,一只大瓷盆,满满的全是鸡肉,小山一样。我问老固,几只鸡,这么多肉?老固将瓷盆小心翼翼地摆上炕桌,人多,三只。我“哦”了一声,大家全都围了过来,有人已经开始下手。
别抢别抢。大勇喊着,起身用双手护住瓷盆,咱现在是文明人了,干啥都要有仪式感,咋还跟土匪一样,八辈子没吃过肉啊?放回去。二蛋和雷子将到手的鸡肉放回盆中,大家又开始攻击他俩——饿死鬼投胎。
一切准备就绪,大勇主持。
大勇让老固上炕,坐到正中的位置,让我和小金、方俊给大家分别倒满酒。三个女孩开始说不喝酒,要喝饮料。大勇不依,说你们第一次到我们村来,是客人,今晚又是老固的生日,不喝不够朋友,必须喝。三个女孩勉强端起了酒杯。大勇问我敢不敢喝?我还没说话,老固说不让他喝,咱弟兄之间有约定,学生不能喝酒抽烟。大勇说对,白娃还是学生,可别让老师明天找到我家里来。我有点不爽,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只是烛光太暗,谁都没察觉到。一群人中就我和方俊不喝酒,我俩是学生,小金比我大几个月,初二就辍学了,初一时已经偷着抽烟,喝酒是最近的事情。
大勇端起酒杯,清了清嗓子,有点村支书的架势,可没说几句就卡壳了,最后笑着说,咱肚里没墨水,说不了什么高级话,来,弟兄们干了这杯酒,祝老固生日快乐。
大家干完酒,开始吃肉。
寒冷的春夜,皑皑的白雪,农家小院的土房屋里,摇曳的烛光下,火热的大炕上,一群朝气蓬勃的青年,围在炕桌周围。炕桌上有酒有肉,烟雾缭绕,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大口吃肉的咀嚼声、喝酒声、划拳声、相互争斗的欢笑声,声声不绝……多年后,这一幕始终在我脑海里上演,成为我青春岁月中最最快乐的时刻。
3
那晚之后,停电事件便成了村里的热点。
大家在闲暇之余无不发泄着对魏老三的愤怒,说他就是个垃圾,就是一匹害群之马。那些以往遭受过魏老三欺负过的人,当面不敢和他挑事,背地里骂声滔天,恨不得把他送进监狱,永远别再回来。可骂归骂,魏老三还是魏老三,成天喝得烂醉,谁也不放在眼里。村干部在这件事情上也是一筹莫展,问魏老三,魏老三有他的理由,农电站的人吃他的喝他的,到最后还欠他工资,要追责也是先追究上头;问农电站,农电站管事的说他们按章程办事,先交清欠款,然后通电,再补发电工工资。魏老三不答应,农电站不妥协,村委会不另想办法,村民们怨声载道,事情便这样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