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打野猪
作者: 符利群1
篾匠黄半夏走到院子中间,翻了翻晒簟里的笋干,拿起一块塞进嘴咀嚼,咸鲜的滋味从牙龈渗向腮帮。他嚼得腮帮发酸,才停下对自己手艺的赞叹。
他把笋干收进竹筐,摁几下,怕摁断。早几年,翻半个山岭就能拗上百斤野山笋,一年到头吃不完,笋干、腌笋、辣笋、酱笋……现在越来越少,野山笋刚出头就被人拗光,就像从来没有长过一样。
黄半夏这天编了两只小竹篓三只小竹筐四只小竹簟。如今时兴这些精巧的竹器,一只巴掌大小的小竹簟能卖三十来块,越小越贵。松花镇,县城,还有更远的城里人喜欢用竹器装水果糕点,说这叫“返璞归真”。
明早他会挑一担竹器一担笋干去松花镇,卖给开山货特产超市的寡妇吴青兰。这个长着一双桃花眼的小寡妇总会给他不吃亏的价格,这使他免于为卖掉山货而发愁,一心只顾做篾匠。方圆十里只有他这个篾匠了,没人用这种手艺谋生。黄半夏觉得这手艺既能养活自己,又不用离开他不想离开的风凉村。
祖传三代的篾匠手艺由此在他手上复活,再加上卖笋干、野菜、番薯、土豆,还有野兔山鸡之类的,东一榔头西一锤,几路生计搂拢来收入还不错,这使他老是忽略吴青兰一直要求他搬去松花镇的要求。吴青兰除了收购竹器山货,还一直有收购他的非分之想。
黄半夏朝西山看了看,夕阳搁在风凉山与蜻蜓岗之间的山坳,橙黄明亮,久久不落,像院子瓜棚里熟透的番茄,只等着有人把它摘下。
收拾停当,他走进厨房烧面。他烧了一块肥瘦相间的大排,煎了两只黄澄澄的荷包蛋,煮了一把腌笋蘑菇,其间用另一只锅煮熟面,把这堆花红柳绿的肴头连汤倒进面碗,再把焯过的青菜盖在上面。一只青花瓷大海碗满满当当,红是红,绿是绿,黄是黄,白是白,令人垂涎。
黄半夏坐在瓜棚下的石桌边,给自己过三十二岁生日。每年夏至这天,黄半夏会吃一碗阔气的夏至面,庆贺自己来到人间的年份。
夏至是夏天中最长的一天,“冬至馄饨夏至面,吃之牛格健”,吃过夏至面,整个夏天就不会疰夏了。再一个,他生在夏至,叫夏至气势太大,怕折寿折福,所以只能叫半夏。风凉村没有比他更适合叫这个名字了。
他先举起酒杯洒了一圈,这是敬天地鬼神。再朝堂屋方向敬了敬,这是祭死去的爹娘。接着举向风凉山的西南方向,他望了很久,眼眶里装满落暮的夕晖。太阳整个沉入大山,溅起缕缕晚霞,院子外的路灯亮起来。黄半夏在祥和的橙黄色里开始吃面。
他吃了两口面喝两口酒,院子外进来一个瘦小的人影。他瞥了一眼,没看清,因为瓜棚结的番茄青瓜太多,挡住了视线。他摘下一根青瓜,捋去毛刺,蘸了蘸辣酱,咬了一口,嘴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个人走到他眼前。
八岁小傻子赵小民伸长胳膊,手里的东西戳到他鼻子。他拿的是一个老式手机。黄半夏拨开,没好气地问他来干什么。
赵小民扯着嗓子:“电话,我爸电话,要你听。”
黄半夏举到嘴边的筷子停住,筷子挑的面条滑下来,溅起一脸一手背油腻腻的汤汁。他吮了吮手背的汤汁,抹了把脸,掉转筷头捅了下他额头说:“赵小民,你脑子又不清爽了,你爹老早死了。”
赵小民固执地把手机举到他鼻子前:“我爸电话,要你听。”
黄半夏只得接过,恶声恶气地喂了声。
“喂,黄半夏,我是赵国民——”手机那头的声音传来,含含糊糊,还是能听清。
黄半夏一撒手,手机掉在地上。赵小民嗷叫一声捡起,又举到他面前。黄半夏只得接炸药包一样接过手机。他打过麂狼野猪,晚上哼着戏穿过坟地,干过风凉村的迁坟工程,扒了几筐骷髅头,可他没跟死人通过话。
电话里的赵国民说:“你帮个忙,给我打一只野猪。”
黄半夏说:“你死了,怎么还能说话?”
“你给我打一只野猪,帮个忙。”
“你疯了,猎枪早收缴了,政府有规定的,非法持枪要坐牢的,最起码判三年。”这个他记得很清楚。
“你骗鬼啊,我晓得,你还有一把气枪,前年还打了只野猪,野猪肚卖到松桃镇。我要一只野猪肚,我娘的老胃病要野猪肚补一补。”
“我怎么可能帮你打野猪?我一枪打死你才好。”
赵小民的父亲赵国民在县城做建筑工人,前年春天从十几层楼高的脚手架摔下,据说摔成了一堆破瓦片。他的堂兄赵国军捧着一个黑木盒子回风凉村,跟赵小民说这是他爹。赵小民说他爹那么大的人怎么能装进小盒子,骗人。
黄半夏看着这个黑木盒子葬在香秀的坟墓边,他的心就像被搁在油锅里煎,眼睁睁看着赵国民和香秀就这么合葬,做了死也不分开的夫妻。
很多年前,香秀是他的未婚妻,钻进草垛亲亲抱抱的那种,在春天紫泱泱的紫云英花田打过滚,险些要做成夫妻的那种,后来赵国民横插一杠子夺走了。香秀嫁给赵国民生下赵小民,产后大出血而死,连看一眼刚剪断脐带的赵小民也来不及。从此父子俩成了黄半夏的眼中钉肉中刺。
赵小民三岁时摸溪沟的鱼滑倒,脑袋撞上石头,醒来后成了小傻子。黄半夏乐坏了,去香秀的坟前烧纸钱,讲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赵国民横刀夺爱所以断子绝孙,赵小民一生下就害死亲娘,所以成了小傻子……说着说着,坟前的野草花飘飘摇摇,风中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像雨水浇在他身上。他咬下话头给了自己两巴掌。回村碰到赵小民和着尿水玩泥巴,他扯过来扳着他面孔,想看出香秀的眉眼,看来看去就是小眼小鼻子的小号赵国民,他一脚踹掉赵小民搭了半天的泥墙,惹得他号啕大哭。
他去松花镇喝了三斤花雕酒,庆祝赵小民变成小傻子,醉倒在山货特产超市门口,吐了一地。寡妇吴青兰拿起扫把要抽醒他,醉倒的黄半夏嘟囔着“热死了”,烦躁地扯开衬衫,露出硬邦邦的肌肉继续大睡。吴青兰打量了他三秒,把他扶进屋,他睡了一下午也没醒。她把他扶上床,他睡到黄昏还是没醒。半夜里他渴醒过来,一伸手摸到了一个软绵绵光溜溜的身体。
电话里的赵国民继续说:“小民是傻子,我娘身体不好,小民会饿死。”
黄半夏说:“你儿子饿不饿死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一个死人别管活人的事。”
“你帮我打一头野猪,我娘要用野猪肚补一补。”
“赵国民,你别来装神弄鬼这一套,我屋门口有泰山石,屋里有桃木剑,我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不管你是死是活,都吓不倒我。”
“你以前跟香秀发过誓,会给她造一幢楼房,会让她一辈子吃香喝辣的,要跟她同年同月同日死。现在她死了,你还活着。她要知道儿子没人照顾,死都不瞑目,会来找你算账的,因为你欠她的。”
黄半夏怒不可遏:“赵国民,你敢威胁我?我报警。”
赵国民阴险地笑了两声:“那我就告你非法持枪。”
“你敢?”黄半夏欲把手机往地上摔,赵小民惊吓而迷惑地看着他,他把手机还给小傻子,挥挥筷子说走吧走吧。
赵小民盯着他的面碗,喉头发出溪水涌进沟洞的咕咚声。面条已浸得像裤腰带一样又肿又软,一只苍蝇停在上面。黄半夏推开面碗,赵小民一手抓起大排,一手抓起荷包蛋,左一口右一口走出院门。
漫长的夏至之日结束,暮色来临,屋院静寂,山岭像怪兽一样蛰伏,等待无边夜色徐徐来临,夜色中将会有很多不可名状的事物出没。黄半夏想今年的夏至生日太晦气了。
黄半夏睡得迷迷糊糊,突感身上沉沉地压着一块大石头。鬼压床,准是手又搁在胸口了。
他努力想移开手,可不管怎么用劲,身体像电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不好,赵国民诡计不得逞寻仇来了。明明是赵国民有愧于自己,活着是对头,连做鬼也不放过他,明天得去他坟头敲打敲打,要么画一张符镇镇他……正想着黄半夏的身子一轻。
他睁开眼,借着窗外月光,看见一双桃花眼闪着淫荡的光。他猛地一推,对方滚下床。吴青兰从地上爬起,揉着屁股骂他神经病。
黄半夏说:“你才神经病,半夜三更爬我的床。”
“三天前说好给你做生日,你个狗屁记性都忘光了,我等了半夜你都不来,只好过来。”她朝床边小桌一指,桌上放了个生日蛋糕。
“半夜三更的,我还以为鬼压床了。”
吴青兰吃吃笑:“是聂小倩吧。”
他们看过这个电影。吴青兰说她要是死了变成聂小倩,他会不会找她。黄半夏说怎么可能,只有美女才会变聂小倩。吴青兰怒不可遏,当晚压榨了他三次,把他折腾得气若游丝才善罢甘休。
黄半夏问她咋进来的,吴青兰指指打开的窗。黄半夏赶紧跳下床,打开衣橱最下一层抽屉,卖山货的钱还在。
吴青兰捏住他的要害:“黄半夏,我要算计你,早算计两百八十回了。我收你山货的价钱比市面还高两成,你个提起裤裆不认人的臭男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哎,放手放手,疼。”
“你个破船还打算装哪个?你踏了两头船还是三头船?你存那么多钱打算留给哪个骚货?说!”
黄半夏躺下:“半夜三更说这些干啥,睡觉睡觉。”
吴青兰把他揪起,切了一块蛋糕,用小叉子送到他嘴边。
黄半夏只好张嘴,吃完说:“甜腻腻的,像猪油,不如面条好吃。”
“黄半夏,你到底啥时候搬来松花镇?这小破村子有啥好的,鸟不生蛋,冷清得出鬼,连老带小顶多十户人家,你有啥舍不得的?山上有狐狸精吗?”
“我去镇上能干啥?要店铺没店铺,要铜钱没铜钱,我卖身啊?”
吴青兰把手伸进被窝轻轻一掐,黄半夏叫起来。
“你个臭男人都被我睡得身败名裂了,还能卖给谁?”
“吴青兰,镇上那么多有钱有势有本事的男人,你为啥偏偏相中我这个穷得叮当响啥都没有的山里佬?”
吴青兰风骚地扭扭身子,凑近他耳朵说了句话。
黄半夏大笑:“骚货,松花镇要是有风骚大赛,你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吴青兰撒娇:“你搬过来,我天天骚给你看,要咋骚就咋骚。”
“睡觉睡觉。你来了正好,明天把山货带去,省得我再跑一趟。”他头一歪,一会儿就发出粗重的鼾声。
吴青兰掐他,捶他,搔他,亲他,黄半夏睡得死沉死沉,她咬牙切齿:“送上门都不要,你准是被山上的狐狸精勾了魂。”
黄半夏的睡意荡然无存。吴青兰早就明着暗着说,他只要搬到松花镇,她那三开间超市就交给他打理。他啥时候娶她,她就雇镇鼓乐队从风凉村吹吹打打到松花镇,百子鞭炮放半天,摆十八桌喜酒。只要他愿意。
2
黄半夏背上大竹篓,穿过村子去风凉山采山货。他走到村北,看了看两间新砌的红屋顶房屋,又转身回家。
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一个蛋糕盒,他不喜欢这种软糯糯的甜食。红屋顶房屋是村里帮着用赵国民的丧葬费新砌的,还添了家具。村里人说赵国民死得值,活着都没这么值钱。要不是人死了没法再活,他们都想死一死给家里挣一笔丧葬费。
赵小民蹲在院子墙角玩泥巴。他人傻,手艺不傻,泥屋有模有样,沿墙一圈高高低低的楼,最高搭到五层,他正朝第六层努力。黄半夏想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果然是泥水匠赵国民的亲儿子。这一想,他怒从心头起, 险些把蛋糕盒扔进旁边山沟。
黄半夏喊他,赵小民甩着两只脏兮兮的手,满头满脸沾着泥浆跑过来。
黄半夏说:“你是泥里刨出来的吗?”
赵小民抹了把脸:“我是我娘生的,不是泥里刨出来的。”
黄半夏把蛋糕给他,赵小民龇着雪白的牙齿,伸出舌头舔嘴唇,嘴唇沾的泥浆都舔进去了。香秀的牙也雪白雪白,当年他亲她时很难为情,因为他的牙发黄,可香秀主动亲上来。现在香秀的牙变成了山泥。
黄半夏说:“手洗干净,脸鼻子洗干净,才能吃,晓得吗?”
黄半夏从水井里打上一桶水,盯着他洗手洗脸。赵小民洗了一遍,他说指甲缝还有。赵小民再洗一遍,他说额头还有。赵小民又洗一遍,他索性揪过他脑袋按在水桶揉搓。赵小民拼命摇晃,地面一片湿淋淋,他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