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南天

作者: 罗志远

二月上旬,雪还在下,我裹了一件破旧的薄棉袄蹲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捧着个碗,已是深夜,风有些硬,吹得眼睛有点睁不开,碗里的汤圆即刻要凉。小路那头,我妈捧了个大纸箱子,摇摇晃晃朝我走来。

我说,见到了?我妈说,见到了,他还问你为啥没亲自接,说是给你吃的。我说,啥东西?我妈说,一箱赣南脐橙,他说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让我给你。汤圆冷了,我不大想吃了,把碗放下,怎么又送脐橙啊,上回也是,一打开,一半发霉,其余全坏了,五十多岁的人,岁数不小了,送人东西都不知道送点好的。我看着我妈,又是一阵埋怨,你也是,咱们和他分开这么久了,过得好好的,干吗还收他东西。我妈没说话,把箱子送进屋,再出来时,把我的碗先收拾了。她揉了揉鼻子,头也不抬地说,我说了,不是给我吃的,是带给你的。又说,你们一年没联系,这春节都过了,毕竟是亲人,还是要吃一顿饭,明天晚上,松花江饺子馆,我都替你答应下来了。远方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很快散了。我别过脸去,屁股连带凳子往后缩,还想顶上几句,看我妈佝偻的背影,拼命忍住了。

当我进屋时,我妈已经睡下,两个单间,一里一外,冷如冰窖,由于是一楼,地面回潮,寒气直往上钻,床头上方窗户外的铁锈杆结了一层薄薄的霜,两侧墙壁早开裂了。外婆躺在我妈旁边,早已睡熟。床沿摆着一张椅子,衣服全搭在上面,我蹑手蹑脚绕过,要去洗脸刷牙,声响惊动了母亲。她动了动身子,轻声说,吃饭约好了,你记得去。我嗯一声。我说,外婆还睡着呢,你也睡吧,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呢。

洗漱间安在过道上,我没开灯,在一片黑暗中刷好牙,吐水时尽量放小声音,穿过卧室,来到客厅,也跟着躺了下来。身下的沙发垫被撤走了,硌背,横竖睡不着,我打开手机一看,果然多了四五条短信,都是罗团结的。不知道这次又和我妈说什么了。我妈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答应了。我越想越气,要把手机一下扔出去,又怕扔坏了,犹豫片刻,把短信一一删去,号码拉黑,关好机,捂紧棉被,一想到明天要和罗团结吃饭,心底便窝着一团火气。还吃啥饭啊,气都气饱了。

我妈和罗团结离婚的导火索,是始于两年前一次聚餐。

饭桌上,他听信几个老朋友说什么玩赌博彩挣大钱,眼睛发直,回来后就睡不着觉了,每早醒来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又亏了十几万。下班时,顺路接我也老爱念叨,说什么不想开出租了,不成功便成仁。当时我和我妈没怎么搭理,他以前就爱赌博,早年干建筑,天天跑麻将馆报道。有一次,他从高脚架摔下来,一只手被缝十七针,我急匆匆赶回家给他上药,家里没人,下楼一转悠,发现他人在麻将馆,一只手空出来抽烟,另一只手缠满纱布,手肘码牌打麻将。后来因身体问题,干不成建筑,改当出租车司机,赌博一事,屡劝不听,赌个三五块的,十年如一日,我和我妈忍着,日子也能凑合着过。玩上博彩后,有一天,我和我妈端着饭碗,坐在电视机前,一大帮人找上门,我们一下傻眼了,一问这才知道他把房产证也抵押进去。那晚,我妈连打去五个电话,都是关机,等他灰头土脸赶回来,已是凌晨,家具搬空,房子已经被接收。那时外公逝去,外婆那边没人照顾,我俩就大包小包一顿收拾,搬过来了。

我妈熟知他德性,直至第二天也没说什么,更没吵架,心平气和地拉他办理离婚手续。罗团结反倒没觉得自己做错什么,马路口分手前,他胸膛拍得倍儿响,说什么离了你们没负担,我不知过得有多好。还对我妈说,就我这条件,你都不知道有好多人喜欢。我也真是服气,他到这关头还能嘴硬,到底有啥条件,年过半百,要啥啥没,自己一身的病,又是高血压又是高血脂的。房子,忙活一辈子,就一栋四十几平的老破小,靠着郊区铁轨,能卖的几个钱,现全抵给高利贷的了;车子,那辆二手大众捷达也被追债的要去,自己留下一辆摩托车,后视镜坏掉一边,噪音大,又费油,收破烂的都不要。

说好互不打扰,还没坚持一年,隔三岔五来一个电话,我妈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第二天,直至我妈回来前,我都陪着外婆。

外婆九十来岁了,半年前,她搭梯子上柜台取东西,一下摔着了,第一天还没事,第二天就站不起来了,去医院一查,腰椎裂了,此后一旦要起身,得有人扶着,且干啥事都离不得视线。我一整天盯着外婆,早上给她喂了点粥,中午下了一碗面条。

大概下午六点,我妈回来了。外面飘些小雪,她站在门口瑟瑟抖落衣帽上的雪花,跺一跺脚。她也五十来岁了,还在四处找事做,基本没人要。和我爸住在一块时,她去宾馆干过一段时间,铺大床单,累得筋疲力尽,一次几十,这钱实在挣不来。搬来后,愁过一周,后来发现每早八点时分,最近的地铁口会熙熙攘攘准时出来一批上班族,他们步履匆匆,直奔公司。于是我妈进了一批凉面,还自包三明治,天蒙蒙亮就起床准备,捧了个泡沫箱子,和一帮老太太一块,蹲在地铁口卖早饭。后来经人介绍,去一家私企做临时工,打扫卫生,倒垃圾之类,我妈仍舍不得丢掉卖凉面这份事。好在时间上不冲突,早上卖完凉面,下午再坐大巴去十多里外的公司打扫卫生,最后绕回家,她已坚持数月有余。

今天有两碗凉面和一个三明治没卖完,好在这天寒,能放,但第二天一准会坏。我妈撕开凉面包装,面冷了,硬成一坨。她倒在一个瓷碗里,滴两滴酱油,拌了拌,作为她和外婆的一部分晚饭。以前饭桌上有我,但今晚我要出门了。

外婆看我在换鞋子,端着碗,问我妈,小小在家吃饭吗?我妈咀嚼着一个三明治,大声说,他不吃,要和他爸去吃。我外婆点一点头,继续低头吃凉面。

元宵刚过,行人渐多,路边的雪被碾成冰和泥,身边不少人撑着一把伞,匆匆经过。

我是六点半到的,一过马路,看见不远处的松花江饺子馆门口,人群进出,一辆摩托车就停靠对面。罗团结裹着一件黑色棉袄,背靠着车扶手,也没打伞,不住在抽烟。我一见他心底就来气,恨不得给他几脚,故意绕了一圈,迟到一刻钟,发现罗团结还在等我,且和人吵了起来。服务员好心说,车挡着路了,让挪远一点。罗团结抱着那辆破摩托,死命不愿挪。他头发蓬松,沾上些雪花,扯了个嗓子,在门口大呼小叫,还冲服务员比画拳头,周围人见此纷纷退一步,摇头走远。真是一点没变,上出租车和司机吵架,上银行和保安吵架,和谁都能吵,什么人啊。

我两手插兜,走到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拉了拉他衣服。他的棉衣腰际破了两个洞,露出一团白色棉絮,一年来,显然从未察觉。我说,喂,走吧。然后自顾进入店门。

直至坐下前,罗团结还在不断抱怨。他问我妈干吗选这里吃,一点也不会选地方,还说自己有一张优惠券,能去吃正宗湘菜,打八折。我懒得理他,后来他逐渐安静,滑动手机盯着看。

我点了两盘饺子,分别是青瓜虾仁的和玉米猪肉馅各二两,一个东北三丝,一份菊花鱼,出于礼貌,问他还要加点啥。他还在刷手机,头也不抬,一个劲地说,你点,你点。等菜期间,他仍没看我,头瞥到一边,又开始打电话,一口一个老板,一口一个张总王总,拜个年,说两句新年好,并问对方在哪里发财。我硬着头皮听下去,颇觉好笑,都是些牌友,各家过得鸡零狗碎,以前相互之间就爱比较,现在联系都没断。

“你猜我在干吗?”没等别人接话,他迅速补充上,“我在和我儿子吃饭。”

他大声说着话,好像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我越听越觉得不对,不耐烦地打断他,别打了,还债都还不完,你还有钱吃饭?他放下手机,用手擦了擦流出的鼻涕,看一看四周,终于正面看我了。他皱一下眉头,让你别穿这么少,多穿点,大人说话,一点都不听。这句是过去我妈老教训我的话。我说,你别管。我又说,我家里不缺那一箱橙子,以后别买了,你先把债还清吧。罗团结噢一声,挠头说,那箱脐橙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一时语顿,挪一挪坐垫,闭紧嘴。

他的两手放在屁股下面,左看右看,坐不住,一边是窗玻璃,户外雪花纷飞,另一边的几桌坐满了,大多是年轻情侣,服务员来回穿梭,上菜不停。他拦下一个,说,你们这上菜也太慢了,都等这么久了。服务员开始道歉。室内开了空调,他拉下拉链,不依不饶还要继续追问,我看他的手指指点点,里边露出一件单衣领口,指着问,你这是啥啊。他声音顿止,外套一脱下,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我真是服气,就这样他还教训别人。我说,你会不会穿衣啊,哪有这样搭衣服的,这天气,冻死你。他说,你别管,我这身体好得很。说完重新穿上,把拉链拉上去了。

菜上齐后,我动起筷子,这时,罗团结也才真正安静下来,专心致志吃饭。他用一双筷子夹住一个饺子,蘸些醋,点了点,一口塞嘴里,嘴巴迅速合上,大口咀嚼起来。菊花鱼的鱼肉外酥里嫩,但偏酸甜,我不大爱吃,吃了一点就挪开筷子,专注吃饺子和三丝。于是罗团结把菜略微挪动一下,饺子挪到我这边,自己吃起鱼来。

菜吃到一半,我突然问,你伤好了?他摸了摸左胸口,说,恢复得还行,就留下一道疤。我没再说话。

这伤是半年前被高利贷追上后捅伤的。伤口离心脏几厘米,送到医院途中,人已经昏迷了,胸口一摊血。医生说,他手机就一个通话号码,一下拨到我妈手机上。我和我妈当时没去,其实后半夜我还是偷偷去看了一下,罗团结刚醒,派出所的过来做笔录,我听到病房内传来谈话声。警察安慰他,说人已经控制下来了,关在所里。罗团结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别把他关着啊,让他出去凑钱,凑医药费,你关着他,还怎么凑钱。我在外面恨不得掉头就走,睁眼钱,闭眼钱,一天到晚就钱钱钱,赌博是想赢钱,现在又是钱,把钱看得比命还重。两个警察也不愿多和他说话,交代完流程,摇头走了。

这几月,不知还有没有人找他,没带餐纸,我看着他挑着鱼刺后,手一次又一次蹭着桌子,很想问一句,你这样躲,啥时候是个头啊。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这顿饭一直吃到七点半,结账时,罗团结看到账单,一下不干了,怀疑前台算计他,他指着账单说,这茶水,我就冲了下杯子,没喝一口,这餐纸,就撕个包装,你怎么算进去了,不行不行。他又说,还有那碟醋,这怎么能单算钱呢,我真是第一次见你们这样做生意。我看他好像又要和前台吵起来,赶紧把钱递给前台,让她收好,找零。罗团结愣了一下,看了看我,说好我请客,怎么能用你的钱,说着把钞票抢过来,自己从身上上摸下摸,摸完衣兜摸裤子,总算找着仅存的一张红色大票,揉皱了,他努力抚平,递过去。他又说,都不知道你妈不来,要不要再点两菜,带回去。我手拎一个打包餐盒,摇一摇头。

出门时,外面已漆黑,路灯依次亮起,谁也没再说一句话。我看他把摩托车推出来,跨上去,一拧把手,只听嘟嘟两声,人同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我回到家,看见客厅没人,我妈的碗摆在桌上,饭还剩一半,已经凉了。我听到里面传来声音,好像是我妈在说话。

“臭死了,我亲爱的老娘啊,你全拉床上了。”

她抱怨着,背对着我,把床上的秽物擦去,又把床单换了。外婆坐在一边,神情呆滞,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我重回客厅,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听里屋不断传来抱怨声,我妈忙完出来,才发现我回来了。

我妈明显吃了一惊,说回来了?我说,嗯。我妈说,她毕竟九十多岁的人了,一吃完饭就去睡觉,自己拉到床上都没反应。我沉默半晌,说,你以后少起夜,让她上完厕所再上床。我妈说,她人老了,十分固执,偏要深更半夜去上,还不得有人陪着。

我知道为了外婆深夜上厕所这事,我妈一直提心吊胆。前几天,一次没跟着,外婆摔在地上起不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坐了几小时,后来一干亲戚都怨我妈。我妈后来犹豫着想带她去做个检查,并问若干亲戚意见,都点头赞同,但没一个愿意出钱。外婆最后摆摆手说算了,照个片子就得好几百,这还不算住院观察、开药等。我们这种家庭,生不起病,就得身体硬朗些,几个月挣的钱也不够走这一遭。

我妈走去把天花板的大灯关了,留一盏小台灯,端起碗,继续吃饭。电视机上播放着“健康之路”栏目,一穿白色大褂的大夫和一女主持人说着话,但没声儿,只能看到两人嘴型。反正就外婆一人看,她也听不见,便一直没修。

我起身把电视机也关了,看着我妈吃饭,一盘炒莴笋,一碟剁辣椒,她的头埋碗里,用筷子把饭划拉进嘴,吃得格外香甜。我突然想到,餐盒里还留着几个饺子,于是打开,让我妈尝一尝。我妈看了一眼,犹豫着说,你们晚上就吃这啊。我说,还有两个菜,但吃完了没带回。我妈点点头,夹了一个,余下把餐盒盖上。她说,明晚放在饭上面,蒸久一点,你外婆才能吃下。我妈又说,你外婆吃不了糯米了,刚才给她喂一点,吞咽不下去,还有饭菜,全得蒸软、蒸烂,你以后要将就一下。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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